烟火人间：二十四行诗选（八）

冬天的回忆

月光已经落下来，缓缓拥抱着我
她从月亮里面伸出舌尖
再伸出双手，环住我
从白天走进夜间的身子。喘着粗气
坐下来，坐在高岭的长凳上

所有的劳作都在天黑以前
我一直都是望着头顶上的月亮
离屋后竹林林梢越来越近
越来越低，最后
只剩下回忆里的一双修长的腿
月亮隐入她的身后
而我的疲惫也退进身后。雪一样的月光

覆盖住她的双腿，同时映照着
她微漾的眼睛里
隐现出来西廊深潭两湾秋水
这时她继续从月亮深处
伸出一双手，触摸着
我悬挂在月宫门前桂花树上的脸
还有悬挂月光的胡须。那时候风正吹着

我风中的胡须是雪白的。她修长的
腿也是雪白的。雪花纷纷
从高岭上空落下来，落进她的
一双已经结冰的眼里。我却突然一头扎进深潭
只留下漫长冬天和明天的记忆

    2022.11.16   深夜岛上


夜晚的忧伤高原

今夜，我和一匹孤狼呆在一起
她是母狼
是阻止我走进睡眠的
我自己落在床上的影子。其它的
影子都晃荡在石墙上

模糊不清的是我的脸
在孤狼眼里
我寂寞的影子像石头。紧张压住她
喘着粗气的四肢
激起她无比力量的反抗，她张开嘴
牙齿像利爪伸出来
将石头一口吞下。不剩骨头的大地

雨后用柔软的长舌头，不停地舔着我
血肉模糊的皮骨
黑暗的世界没有月光
她把潮湿眼睛里的星星之火点燃
将灰烬未来的语言收集
而我的语言全部逃生
逃往影子隐入墙体的绝境

最后孤狼酣畅入睡。我的影子
却从月光森林里站起来
夜晚的床单上是雪花
覆盖着孤狼充满诱惑的身子。墙从半空中
把她压碎。只剩下狼在森林的嗥叫

     2022.11.17   凌晨岛上


诗歌世界的悼亡诗

我以前的身体里面，一直都有
两个声音活下来
一个是好的，另一个
也是好的
但有一个声音在漫长的冬天冻坏。开始在体内

一天天腐烂。散发着四处走动的香蕉气息
那些腐烂的未来日子里的香蕉
却是经过了防腐剂处理过的
在这里，等你的春天
遭受到了整夜整夜的梅雨天气
但我另一个声音。死死卡在
日子挤压的门缝间

它只有退回躲起来。又躲闪过去
居然躲过接连几场人生灾难
我终于庆幸自己，让退回到门外的声音
穿越到了森林，草原上河流
而且看到羊群白云一样的奔跑。狂马驰骋
这声音极为好听，一直都没有缰绳
帐篷外也从来不需要栓马桩

最终有一天，我们的声音
都在一起日渐苍老
再变成久远的诗歌荒原。那些翻译出来的
灵魂文字在我身上变得绝对荒谬
但真正的荒谬是躲过灾难的身体躯壳

    2022.11.17   凌晨岛上


真理和空气

站在这个世界的门外。我
一直都害怕真理
就像你音响里听到纷纷扬扬飞雪中
死囚拖着镣铐碰撞到一起
音乐，只剩下日子的残缺和阳光碎片

真理和空气，它们都是
离不开我的身体
一个在里面，一个游荡
在外面
它们都无法接近。相互的争吵
却在这个世界从未间断过
我无法阻止它们，就跟无法拒绝母狼

我的孤独来自于另一匹母狼。仰头嗥叫声
在森林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但空气却足可以让人窒息，心脏衰竭
只有真理，留下来
一堵又一堵
残垣断壁。墙
也只剩下没有牙齿的狼，还有无数面孔和尸体

我一直都是这样。死囚也没有离开过
我的世界末日，昨晚终于出现
飞雪。飞雪
奔跑在荒原的森林和河流上空
而你的音响只需要空气的碎片和残缺阳光

    2022.11.17   凌晨岛上


梦中的黑屋子

良品铺子里面的东西，都是很好吃的
但我忘记了名字。只记得是你
梦中把夏威夷果剥好
一颗，一颗
递送到我的影子半张开的嘴里

月光如水。黑夜把几粒夏威夷果浮起来
也把我的嘴在北太平洋水面浮起来。浮不动的
是你
那剥开果实皮壳的手指。你
依然是漫不经心
偶尔才抬头，朝孤岛上的我
望一眼。但黑屋子里面真的很黑

你只是看到我的影子端坐在面前
屋中央
静静流动的月光静止在窗口。低处的水
在岛屿脚根四周流动
满屋子的未来日子都浸泡在水里，就像阳光的翅膀
我默默看你
在水中。一动不动的脚趾上月光

只有你仔细剥着果实的手指还在闪现，良品铺子
灯光继续发出黑暗里面的声音。水花的晶体
在你双眼森林眼底停留下来
终于打开一扇门。我们最后牵起了彼此的手
一起奔跑着走进去。让孤独的影子昨晚在怀里安睡

    2022.11.17   上午岛上


手指上的壁画

黑夜传说中的凤凰翅膀会在这里隐现
浓雾从门缝漫进来
我们的爱欲在祖先留下来的房间
被一阵一阵的山风吹透。我想
自己的生活就像呼图壁康家石门子岩上壁画

在土墙上晃动。白蜡烛点燃
却让风突然吹熄。檐下靠窗的小木床
在烛光闪现而逝那一刻是清晣的
双人同体幻影只朝着那面黑墙
今晚重现出塞人部落生命狂欢的场景
三千年等一回
只为这偌大黒屋子的美好时光开始虚构推理

我的世界仿佛就是月光给的。山风滑过的指尖上
壁画人物写真图开始放大，黑暗中
顺着那小木床的摇晃而落下。床边月光
海水一样流动。我们像是在一只小木船上
体验万分惊险的未来爱情，你的唇是冰冷的
赤裸的身子却在山泉水中燃烧。月光
一次次流出窗外，猎庄飘浮

只听得那竹筒里的水响。一阵紧接一阵
水落在岩石上的木桶里，唯一发出的美妙声音
应和着我们的节奏。海浪的高潮即将到来
手指握紧又松开，凤凰的翅膀
最后在你的频频尖叫中腾空而去。浓雾弥漫闪开

     2022.11.18   凌晨岛上


青玉钗

那是我的前世守住孤独留下来的
唯一的爱情遗物
拭去泥土，但见那镶金钿依旧灿灿夺目
玉钗上凤凰依然生动。更生机勃勃的
是朝我伸过来，女主人月光下的那双玉手

她缓缓把青玉钗从簪好的发髻上摘下来
小心掰开后，一分为二
一半留在前世，另一半
却是再三叮嘱我
要替她带到今生。只因为再世相见
需要活生生的见证物
我没有转身。但却在途中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从前世到今生，绝对是尘沙漫漫的长路
穿越到每一个凄苦日子的黑暗时空
黑暗是千年历史一双眼睛。人间繁华落尽
它看清楚了每一张虚假的面孔
时间也终究是无数王朝更替。世道反复无常
唯有爱情这宝物
在灵魂的泥土中一尘不染。意外的新生

是我最近考古发现。我呆呆站在前世废墟原地
始终望着那青玉凤凰，仿若穿越那一片王宫宫庭而来
低低飞过来的翅膀，栖息
在孤独上空。有一双落泪眼睛
在黑暗中离我越来越近，眼前却空无一人

    2022.11.18   傍晚岛上


没有主题的未来诗篇

我那首在中国版图上跋涉千年的诗
最终站在这里
望着那扇门，虚掩而半开
像一座西方圣殿的大门
无家可归

失去李白的面孔。我
是这个喧嚣世界
遗忘在自己躯体上的面具
沉睡的未来日子，像是一个谪仙人
被炎凉世界抛弃在酒盏里
再让明天的历史树起的雕像
有诗人的一面，也有魔鬼的一面

而杜甫草堂，是后人乘凉
杜撰出来的诗歌圣地
他，一个孤独终身的少陵野老
时间把自己一天天灌醉，狂风再将灯
在船上熄灭
所有的一切都收藏在心里。从洛阳到长安
两次应试不第，却见证了一个盛唐兴衰

回转身来，你再看看我到底是谁
只不过一位远道而来的
漂泊王子。无意于谁的百年宝座
天生我才必无用。这世上
应当是有我这声长长的哀叹。无法被自己封杀

    2022.11.18   午夜岛上


船

那一天的到来，我倍感忧伤
躺下去
开始借月光洗刷。像是一个亚洲乞丐
在洗刷日子长久留在脸上的
污垢。多年以后污垢依旧会忘记它

从发丝上刚刚弹跳出来的时候，月光
流在指尖
顺着我的身体的上万个细毛孔
流进去，再流往体内的
一条又一条河流
有一条叫千里长江，另一条
或许是咆哮天际的黄河。我被它们的波涛淹没

月光再也不曾照到过我的脸。有人看到
李白手里的酒杯举向我，也有人
看杜甫把孤独的我唤进他风中的茅屋
秋天的风。还有明月
我在一张床上不安地睡去，可怕的黑夜
偏把我睡梦中的身体浮出来
让波涛推上沙漠的上空

日子早就变成蓝色的海。我的忧伤
成了无数人疯狂登岸的船只
月光满满一船。沙漠从我破裂的睡梦
穿越着黑夜，森林
只是等不到多年以后。那一天的阳光被你双手掐灭

     2022.11.18   深夜岛上


怀旧的未来一生

我这样想，我必须趁着月光如水
回去。回到
那个没有旅馆的村庄。你知道我
毕竟是被你的爱情囚禁过的人，从囚车上
看到月光雪地上马蹄的踪迹

很快进入记忆的未来禁区。森林里的
寒冷，一阵阵
袭击着我。脸上的风
落下来那个地方叫做罐子岭
曾经我高中读书经过的
有一户人家，养有一条凶恶狼犬
总是会朝着我的背影

发出恐怖的吠叫。直到现在
我照样想起来它的眼睛里
有着不可思议的雷霆
它对所有的路人都嫉恨如仇
但几十里山路桃花开着，却没有一处旅馆
春天到来
我的世界仍旧无处歇脚。只有匆匆赶路

那时候的我，很少留意过
头顶上的月光
未来像雪花一样，铺着我前方的路
但我不知道是谁用爱情
途中把我捕杀。再把我的今生还给你

     2022.11.19   凌晨岛上


大海和我的另一个世界

昨天像大海
远处的猎庄从我背后使劲拽住
裹着身体的衣衫，用一条
河流把生命和影子分割。且在背后嘶吼道：
撕开，撕开——

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用巨大声音和阴影
弥补了无数今天撕裂开的伤痕。日子的墙体开始移动
并使得昨天和今天，仿佛两个新墙面慢慢形成的距离
一天比一天拉大，方向
与我们截然相反
他们究竟是谁，是谁
要非得与我割袍。如此铁心和狠心

背后的墙，立刻坍塌下来
我的世界从此耸立面前。你的
日子没有沦为废墟
生命依然在前行
影子在后面卧伏成河流，山峦叠起
一个个平原和丘陵终于出现
所有的伤痕都变成了森林，田野无垠

茫茫荒原却呈现在前面，我站在今天
两眼看不到边际。宇宙
天与地
昨天已成为我们消亡的躯壳和肉体
河流尽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奔往大海

     2022.11.19   凌晨岛上


断墙

我常常都是这样认为自己，在你面前
总是无辜的。你现在干嘛
为什么非要藏在我体内。带着我
奔跑的阳光
朝着每一个黑暗角落涌入

你告诉过我。我的猎庄
曾经有一条河流
还有在日子的伤口走动的瀑布
悬挂在月光下，和我的目光
十分亲近
就像你坐在那里，靠着我的门槛
望着檐下燕子的空巢。在春天到来时傻傻发呆

但我知道，你无法再想象
和我四岁时还没有产生记忆一样
最初的记忆是我一天的梦想
是我们等来的缘分
我们在青梅竹马时一起在墙底玩家家
先拜堂，后成亲
只是你从来没有亲过我。我的脸和嘴

你拥抱过我的过去，却无法
再拥抱我的未来。明天
无数次我都听见你
策马扬鞭而过，让我这古老的
五百年的墙在今天早上抖颤。昨天轰然坍塌

    2022.11.19    黎明岛上


盆景

那棵小树
不是在旷野而在温室之中
隔着玻璃迎接窗外的风，和雨来临之际
晃动自己一张苍白的小黄脸
生怕风扯伤花盆里脚根

我也劝说过，但它的女主人
太过爱惜自己室外栽培多年的盆景
就跟爱她的两个孩子一样
她婉拒我昨天的建议
要把小树移至窗外，白天和黑夜
让它的肺部，也能呼吸到
来自旷野的空气

我想，这样
至少它的脉搏
也可以在风中跳动
雨
也能听见它体内循环的血液
同时太阳升起的早上和落下时黄昏
就有机会和自己亲近。但它的女主人极度惊讶

她从未想过这些。她说
我只需要窗前有一道盆景，必须是室内的
疲惫不堪时
可以赏心悦目。她没有听从我
只是想看它从生到死的短暂过程

    2022.11.19   上午岛上


远方是被我们遗忘的门槛

站在门边
我，不再是日子幻影里的疲惫者
昨天翻过的土地早已被你种上
岛上反季节瓜菜。反季节性的
风却发现自己毫无用场

它干脆把我的影子吹起来。疯狂吹出
岛外，吹向
遥远的你和那条向西流淌的河流
让太阳升起后，一路尾随着我奔跑
屋里面的人像是还在坐着
他们今天都在这黑暗中静默下来
只等我，把门打开

那些尘灰落满的脸是苍老的
都在墙上的镜框里流露出笑容
脸上被蛛网封锁的快乐早就让皱纹深埋
阳光这时从门边摇晃着身子进去
是谁用双手从地上扶起来
从我的影子落下去的风。风停下脚
你坐在门槛看我：一直都是默默站着

这些年来，风都在我的诗歌上空劳顿奔波
它忘记了季节过去的方向
让所有的生活都逆它而前行
此刻，我只想你把我丢失的风中魂魄
从风中喊回来，随我返回到这门槛扶你坐稳

    2022.11.20   清早岛上


疲惫的一堂课

我的疲惫
今天像是一面太阳的旗帜
从早上八点钟的旗杆上落下
你抬头时，我
只剩下旗杆在哗啦啦风中缓缓移动

你不知道，太阳
为何要把我逆袭的影子树起来
树在七甲中学操场中央
那时候旗帜在风中哗哗作响
旧体操正在进行
而我却是无精打采
班主任李仲林老师眼尖，一眼看到

我最终被叫出体操队列。太阳照样
八点钟从东边那棵高树升起
记得你从教室里偷偷朝操场上看时
偌大一个能容下上万人的大操场
只剩下孤零零的我
站在原地
时不时望一眼头顶的太阳强光

其实昨天语文课布置下来
要反复背诵的课文还是那几篇古文
我可以一字不差默写一遍。但我拒绝
继续，一遍遍
疲惫地背诵。多年以后依旧耿耿于怀

    2022.11.20   清早岛上


往事

阳光拖着长长的脚镣，在昨天夜晚
潮湿雪地的黑暗中走动
富有节奏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碰击声
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的苍茫
而我，仿佛就是那个当时被贬出京城的囚徒

我的赞美诗
像是触犯了文字禁忌的天朝朝规
被偷窥我的告密者举报到衙门内府
一级一级递上去
最终触怒龙颜。但皇帝陛下的眼睛
洞若观火
他非常清楚我是无辜的。无意犯上作乱

而我的时运不济。让自己总是
会多一些人间愁伤，哀怨不断
雪地上的阳光
也总是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并不想让脚镣声在黑暗中回荡
一阵紧似一阵，由远及近
金属的碰击已经不断发生在幽暗体内

我在自己苍茫的生命途中前行
时间似乎太快
早就追赶上了我。我的诗始终是金属碰击出来的节奏
雪地里的声音却没有停止
最终也无法抵达流放地。只是开始被你遗忘

    2022.11.20   中午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