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二十四行诗选（七）

复活记忆的供销社时代

那一排整齐的两层楼房在墟场路口。再没有
墙，记忆
可以靠近的是墙上红字标语。然后
是三尺高的凹形长柜台，想必高过
我剃净幻想黑发的小小光头

琳琅满目的布匹和零星日杂商品。最是
吸引到我倾注的目光
无非是中间玻璃柜一截隔离起来的小人书
公社粮站的大舅就站在一旁
他替我买完纸笔，决定掏钱再给我买下
生来第一本书叫《雷锋的故事》
要做我终身学习的革命精神好榜样

雷锋第一次从连环画中走出来
太阳透过云朵映照着他的脸
他疲惫时靠坐在北方冬天一辆卡车驾驶室
方向盘上双手打开白封皮《毛泽东选集》
毛主席在革命年代说的话犹在耳畔
他全部一一都牢记心里头
但我记下来是他阳光下挂在脸庞上的羞涩笑容

据说七甲墟口供销社那栋大楼，也是听从
毛主席的话，共产党亲自带领
合作社社员群众修建的。那一年我刚出生
没有半点记忆。后来革命岁月也只停留在那面白墙上
我至今都无法把墙的影子再唤醒起来

     2022.11.13   中午岛上


秋歌

雨的脚尖总在我的背后
沙沙走动
尾随而来，想必是一阵狂风
通往未来可期的世界
路途是遥远的通行证。挂在胸前

从颈项上垂下来，我伸出手摸摸
像是风和雨幻想过的项链
闪着太阳在夜的黑色的光芒
我透过黑夜看到了房屋，房间有人
在不停地踱着方步。从门到窗
如同行走的荒原迎着他
但他只是望着天空中那朵吉祥红云

你在哪里，此刻
我怀抱秋天
怀抱着猎庄那新造梯田全年的收成
稻穗满是金黄。稻叶
也是金黄的，缀在我胸口的项链上面
这一长串
摘下稻秆上风和雨，就是我夜里的诗句

我看到太阳总是躲在云层，黎明前
猜不透到底
他还在亲自谋划什么。人类将来的一切功过
或许都是会跟秋天有关的，而我
早已走到秋天书写辉煌命运的尽处

     2022.11.14    凌晨岛上


深夜的红酒杯

这深夜的红酒，你喝上两小口吧
我想要的
绝对不会是只有这些。秋天的风
还在继续安睡，呼吸开始紧张
它们在替明天苦苦练习焦虑

或许你一世的英名
都将在它们美美的睡梦中
毁于一旦
猎庄的未来。我无法预料
但会看到谷仓空空。人也空空
所有的房间都酣睡在乱草丛中
只有那棵高树雨后依然沉默

我常常在深夜，凝望着你
和你背影中走近的高树
端起红酒杯。慢慢
夜
坠落下来，潜入酒中
葡萄的味道
穿越到我的世界末日。那是个极好晴天

你知道吗？我就改不掉
这个古怪习惯。多年以后
也是这样眷恋你的温柔，总是会想起
在你面前把酒杯端起来。让你
缓缓朝我黑夜的树的影子走近

    2022.11.14   凌晨岛上


高岭的雾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楼梯。乡下那种
木梯子，从楼上到地面
那天我真的格外注意到了
她的一双细长腿
从楼上下来，她说

明天我要回家了。今天果然是
一个很好的晴天
山上的雾都散了，朝四周散开去
山上的雾
弥漫在群鸟喧嚣的森林里
那条山路格外陡峭
从森林里的路看天空，果然像梯子

她从梯子上走下来
她最后喘着粗气
贴住我的胸口告诉我，她
今天要回家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不住地回头
望着我
也望着山上的太阳和云

雾，早就四下里消散
只是我苍白的脸上
留下来她走下楼梯时，那个鲜红的热唇
却一直挂在木梯上。太阳悬挂在屋顶
等雾再次漫向山来

    2022.11.14   凌晨岛上


冬夜在猎庄

冬天这夜
就像你怨恨的情敌
紧贴住她滚烫的身子
我不安地转身。经过猎庄
感觉到你射出来的箭

风就在猎庄的箭尖上
月光拉满弓
直到现在
你都从来没有想过
看起来像弓箭的弓箭
紧握在她手上
只因有你，她为自己的孤独偷情

千里之外
你无法想起我独自一人
坐在火塘边
想为她点燃那些潮湿的柴火
我没有留意那架木梯
只想把自己的身子烤热
再烤红她那张脸

黑暗中漫舞的墙。木长梯
是我们的影子在不住地倾斜
窗外
还是那一轮弯月。往春天运送
一场接一场爱情风暴

    2022.11.14   清晨岛上


梦中敦煌

我们旅途的终点站必定是
沙漠深处
你的乳房让人想起过两座雪山
云霞将会替你架起长木梯
让我们拾级而上。最终红顶帐篷扎下来

月光之下，你我
有时在安睡，有时
是呼吸一次比一次紧张
明天早上七点
还必须提前起身。向着沙漠
唯一的草地
策马而行

太阳在尘沙飞扬的途中漫步
白云悠悠
是岁月静好在白天的幻境中飘出来
夜曲
我们的嘴唇开始干裂。月牙泉
难以想象能够止渴。神秘早已消逝
你我都只想朝月光和肉体尖叫

但我不想被你惊醒。梦中敦煌
其实还有很远一段路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闭眼迢迢
是爱情最后的晚餐。在路上

     2022.11.14    清晨岛上


幸运咖啡

从雪山上缓缓下来。我们已经坐在
漆黑房间的灯光底下。灯光朦胧就像
幸运咖啡，喝了
一杯又一杯
深夜止不住的兴奋。也止不住

乳汁的味道弥漫在整个空间。这一切
都是替自己的未来担忧，从身体的躯壳
穿越到灵魂中沙漠深处
你我相拥
仿佛都忘了来时的路。森林幽谷
在月光奔跑的路上
梦是逆袭而来的马背

幸运其实是我想要的宫殿。高过月光的
城门打开
就是你的月牙泉。泉水咕噜煮沸
浓浓夜色再把咖啡一点点融合
无法融入其中的是舌尖
所有的火焰都被月光吞噬
尖叫的耳朵也听不见马蹄上风声

敦煌莫高窟早就深陷。壁画里残梦
正进入我寂寞已久的指缝
咖啡杯仍然端在手上。两眼微微一闭
却是房间的漆黑，情绪的雪山和
世界末日或许就坠落在杯底

    2022.11.14   上午岛上


猎庄的植物园

我真正所认识的植物，在猎庄
最初无非就是菜园里的果蔬。有春天的
韭菜，夏天的黄瓜
横跨夏秋两季的是青红辣椒和白紫茄子
竹篱上像小鸟依人爬满的

是眉豆和长豆角。西葫芦及南瓜的藤蔓
也总是会伸长自己的胳膊
一般都是在瓜棚，或是路边草丛开花结果
还有屋后巨石边的竹林和屋前桃李
这些都是今天写诗作画时必不可少的意象
但父辈他们想要读懂的真实原句
令我至今怀旧，仍然是当年

最为壮观的梯田里的垄垄稻秧。早春三月
燕子呢喃归来檐底下
就想早早催人播种。夏天禾苗开始疯长
一天天灌浆，施肥
到了秋天的风吹来，稻香吹过
墙角里窃窃私语那些镰刀
它们纷纷亮出了利齿。一镰一镰

割下，脱粒时
打稻机的滚筒上沉默的弓形铁丝变为
无数谷类植物生命终结的绝好利器
最后统统把它们的灵魂收集，是运送到仓库的箩筐
猎庄肩上的扁担成了植物园中走动的一弯小月亮

     2022.11.14   午夜岛上


黎明

黑夜像一双巨大的翅膀
在雨水中突然收起来
只两只腿在黑暗中继续奔跑
看不见我。也望不到
明天

明天在哪里，藏住
我失去光明的一只眼睛
另一只
朝你打开半扇门
世界美丽的神话如纸船
四周那些森林
就是你归来停泊的海

墙，桅杆
拖着巨鸟的长尾巴
那高高船头
变成凤图腾的未来的嘴
我想闭上眼睛，面向苍穹
让烈火如歌
浴后重生

再换成明天的马。狂想
开始飞奔，再次闭上
我在黑夜里呼唤着你的眼睛
朝着那些历史残简
雨中种上向日葵

    2022.11.15   凌晨岛上


幻境

乡村的斜坡
越来越陡
通往天空幻想的山顶
在一遍遍召唤我
海上熄灯的船

你在现实世界
一直都是保持距离徘徊
此刻却发现自己
穿越在我体内拉长的风景线
我抛锚的船只
只等待
明天那场森林中风暴

古老的传说已变成村庄
伏義像是一个穿越到今天的猎手
他将所有的石器打磨在昨夜
而把身体装满箭矢
我看到女娲替你拉开的弓
射向我
那一只只驯服多年的天狼

幸福的生活像一只蜂拥的巢
我们已抵达蜂族部落
酋长坐在那里，他的牧场
羊群，马匹
我的孤独成为它们向往的草地

    2022.11.15   凌晨岛上


末曾实施过明天的旅行计划

我们生活多年的城市像是风景
无数次被你自拍在手机里
通过美颜
你的颜值一天比一天攀升
悬挂在嘴边的未来天空之镜

我在镜中花看不到自己
喧嚣的惯性思维已经到了
惶恐不安的风暴
都不可唤醒的回忆墙角。断线那只风筝
逼着我
改变不修边幅的坏毛病。你的花园
在一面灰墙打开门

我举着手里的大蝴蝶
终于望着湖边那片开阔地奔跑
风筝的线
另一头仍然被你捏在手心。远远望着
大片云朵从半空落下来
坠满我腾空的双眼
一张紧闭已久的嘴照样不开口

声音始终坚持自己的不断挤压
胸口碎下宇宙大石
麻木的手指无法抓握住现实世界
暴怒的绅士的衣角。起身时间
是在零点十一分飞往北京的波音飞机头等舱

    2022.11.15   凌晨岛上


读诗

一推开门，圣殿
就在眼前
黑暗嘴上的一朵玫瑰
吐着今夜的
芬芳

黑夜的影子也跟着
从门槛朝里边落下去。那是另一个人
是从我身上撕裂开分离出来
女巫匐伏在地上
待她站起来时，我也抬头
朝前面高处神坛望过去，没有
看到上帝，却看见你

果真就像神情恍惚的神父，在无数
崇拜者面前
却装出一副行事端正的模样
额头皱纹上绽放出语言
掩饰不住的光芒，低低探进我
这阴森森的巨大躯壳
借一缕阳光推开半扇门，还有窗

几根手指触碰到了我静默的琴弦
尘灰落了一地，月光
也落满一地。玫瑰花瓣从女巫唇角
尾随着月光落地那瞬间
我的世界有了回旋在殿堂上空的绝响

   2022.11.15   午夜岛上


风暴

世界末日的风暴，远离我
却一天天朝我走近
在列车一扇车窗上升起自己的脸
像是一个装睡的人
蜷缩在靠窗座位

整个车厢都是在摇晃
他的身子也随之摇晃过不停
终点和起点
都是从一开始就预设好的汽笛
哐当哐当，呜呜——
碾压在轨道上的历史车轮
穿越到今天的隧道口

车窗之外，依旧
是深不可测的漆黑的夜。世界
就在末日尽头。所有的墓穴
早就从前面一闪而过
灵魂在体内呼啸，就跟负荷超载车厢内
似乎遇有火星子很快就要爆炸的空气
相互窥视。列车尚未驶出

我知道，虚无主义拥堵在这里
是实施一切制裁的导火索
天下霸权者只不过借助于它的黑暗中躯壳
隐藏着刀刃的笑脸，一张又一张
透过玻璃都探出车窗外

    2022.11.15   深夜岛上


局势

我们的影子从眼睛里飞出来
飞向向日葵，也飞往
俄乌战争的上空
阴云密布
但我仍然被它的金黄花瓣吸引住

白云经不住诱惑
似乎从离我最近的船舱边
突然在大海波涛上坠落
星空下天使的翅膀开始出现
街道幻境中那些乳房也将出现
赤裸的未来就呈现在眼前。而天空
也只能是偌大一只容器

我看到了那个神秘天使的面容
略略带着微笑
魔兽世界的尽头是她的躯体
她说自己的未来世界
定然是盛开着向日葵。花瓣缀饰着胸部
会成为她钻石般的翅膀飞向
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天空盛满她演讲时
横飞下来的唾沫
我们都是从好人好报的角度
一旁观望，她遍身的美只想着那些
向日葵花瓣一天天变成黄金

    2022.11.16   黎明岛上


天空打开我的一扇窗

那时候的猎庄还没有电，灯
被我在黑暗中点燃
黑夜早就降临。我
早早洗完了澡，再换上被太阳烤干的
蓝色天空一样夜的衣裳

我喜欢把所有的钮扣，坐下来
全部都一颗一颗认真扣好
灯光这时从头顶的屋梁垂落下去。洒落在
钮扣和我的手指上
从高处看低处，天空就是一枚钮扣
十根手指
轻轻就可以锁住整个天空

假若是在低处，抬头
是望不见天空的
黑暗中只看到一根根悬梁
漆黑的夜就在头顶
屋里的人都早早睡了。只剩下我
独自一人
守住这里的孤寂和安静

我对自己说，你
绝对会是幸运者
出生在猎庄。只因我的血液缘于伏羲
和女娲，缘于狩猎时代的天空
从我漆黑的生命世界替我打开了一扇窗

    2022.11.16   清晨岛上


野营体验

我们当时五六个车。吓得
天空都立刻沉默寡言
本来想安心扎营的。突然听见
有一匹
孤狼在出没。瑟瑟不远处

前面一直嗨皮，大碗喝酒划拳
好一群陌生人的晚餐
面孔都醉醺醺的。狼一来
他们的酒一下子都醒了
没有谁敢再躲进营帐贪睡。黑夜里
狼的眼睛，放出冷冷的绿光
我想到首先必须是生火

狼群不会攻击人的，它们有足够食物
但孤狼最可怕，一般是被遗弃饿疯的那种
鸟鸣是最动听的闹钟
这时闹钟的声音是停止的
天亮以前我们试着用喉咙咳几声嗽
​​不管用。我们生了火
后来熄了。你继续想一下

青藏牧区的冬天都很漫长。那种感觉
后来只剩下徒步者的骨头
我带着耳朵来听狼的诱惑的脚步声
恐怖的高原上空独独留下
我们自驾车穿越时候的辙印

    2022.11.16   上午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