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相忘：二十四行诗选（第096-111首）

096.

已经太晚。你不一定会
过来，伸手
轻轻叩响这门。门
背后久久都没有声音，你开始
怀疑敲门那只手。事实上

你并没有到来，我家的
门一直就是虚设
我始终都在这黑暗中坐着，聆听
墙外
会不会有些响动。或是
你远远而来的脚步已经抵达。但这些
许多个夜晚都不曾发生，我也不想再爬起来

把墙角下的灯点亮。这间屋子
本来就不该有光亮存在的
我把满屋子的黑暗储存下来。只等
有一天
有人替我带回来世界以外的光明
哪怕是把那扇门突然间推开
让深夜的星光挤进来，跟在你背后

那就这样吧，我
也已经傻傻地坐了一晚上。累了
要起身到另一间
最里面的屋子去。那间屋的灯光
一直都没有熄，故意让它等我从外面进来

    2023.11.12   深夜岛上


097.

转身就走，我的背影在空空的长廊
会停留下来片刻。哪怕
背后潜伏着好几个杀手，哪怕
个个都身怀绝技。但我
丝毫都不担心，他们会对我最终下手

我是这个世界最无权无势的人
除了写诗，我
几乎什么都不会。我所能接受的
就是这样的生活，不希望
被任何人干涉，或无故打乱诗歌秩序
平日里我的举止言谈，都很随意
我们的距离，或许不仅仅只有这些

你已经看到你们周围那些
个个都装扮成腰缠万贯，人人都是
跻身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而诗人今天
已经算不上你闭口张口中的精英
跟他们挨坐在一起，我早就感觉到了
格格不入。我的诗
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

这当今社会所处的时代是美好的
谁会处心积虑把手无寸铁的诗人谋杀
或许是
在你的眼里，把大把美好时光消耗掉去
写诗有多荒谬。荒谬的世界只剩下一道空空长廊

    2023.11.12   深夜岛上


098.

装好货了吗？是否
该驶出这港湾，朝未来世界的
方向，出发
应该是以超越目光的速度。甚至
比汽笛的声音更迅速

我把这本新买的书打开，现在
彻底让它曝光在台灯底下
而我的目光正在启锚，我们都像是
着了魔，准确来说是一场远航
那些文字已经
情绪低落，像是一次
离别，令岸边码头上的人百般依依不舍

我不愿意再朝招手的人望过去。生怕
过于感人的场面，一点点影响到这静静地
阅读，在深夜
阅读是最美的海上旅行。浪花
从船底里早就盛开，而你的
港湾再深，也比不了我对未来的雪白美景
更充满期待。我承认这样的自私

也未必就是不知好歹。不可理喻的人
我在心里也尽骂我狼心狗肺的东西
只为你好好解恨，不再
怨我不懂得珍惜。其实每一次送别
我们早就意识到是格外多余。每一次浏览次数都重复太多

    2023.11.13   凌晨岛上


099.

有一艘未来世界的船，想必
是要停靠在这里
我看见了
有人在抛锚。也有人
在甲板上来回奔跑。生命都是在忙碌中苟活着

我不知道，那船
到底有没有出发以前，已经确定下来的
方向和终点。而我们的港湾
始终都是这样虚设在这里。这一切都是
虚位以待，等待
无数过往的船只。而那船
或许就是它的灵魂

汽笛在港湾的上空，一声声
掠过我们的躯壳。所有的
码头
都是为这些船只而不停地忙碌
鸥鸟，多半不会飞往这里
白云也只是偶尔一次
在你无意间抬头，那一刻突然飘忽而过

若是没有这些失去码头的船只
一天天
归航，又启航
我们的灵魂世界，也就毫无生机
只剩下最后的躯壳。而生命时间从这里稍纵即逝

    2023.11.13   凌晨岛上


100.

恐怖时代被你虚拟定位，世界
正在从最真实的事件发生地
远离，真相
早已离开这里。这一切都是
空空荡荡的存在。荒唐从未贴近真相和真实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寻找
属于这个世界的面具和你的面孔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你的繁华无比
早就到了尽头，所有的假想
都将操纵成为你的对立面，是人类共同的敌人
你所设想的并未发生
而你却为未发生的事件制造出太多的慌乱

美好世界只剩下它的末日。城市宁静
远离了山峦和河谷。村庄
一天比一天衰老，你
从未想起俯身下来去轻抚，那一张张
比你更衰老的脸。步态龙钟
你企图继续活跃于世界舞台，但你
从来不想早上证明自己在镜子里的老人斑

这样枯燥无趣的世界，已经发生过太多
糟糕透顶的事情。每一件
都与你脱不了干系。无论如何
我都无法替你在你的上帝面前，洗掉罪恶
王冠上的血迹。你应该看到这个世纪的没落和新兴国家崛起

    2023.11.13   黎明岛上


101.

天气果然就转冷。夏秋两季储存下来的
体内灸热发烫的冰块，开始沿京广线交通大动脉
一车厢一车厢，趁夜
一路消融赶着运往南方。所有怀孕十月的北方城市体表
今晚都骤然降温，全部都汇聚到天下同一个临盆期

羊水已破。一闭眼疼痛
早就在那里发作。咬住嘴唇预备生产的二胎产妇
躺在了年轻病房的温床，作为中年妇产科主治医师
尽管你是男性，没有人因为我透露出这个秘密
而对她再次实施破腹产提出异议。加上留学海外
你本人已拥有多年的临床经验。头顶戴满各种各样的虚衔光环
那些完全属于从政者的基础身份，或许是绝好一次华丽转身

最后实现人生抱负和伟大理想的资本。一切未来
都已经准备停当，所有的人马
均各就各位。连呼吸都趋于完全一致
病房里的空气，像公园鸟笼子里的声音好听起来
但每一张脸上的表情，渐次都被你那一把把银亮手术刀吸引
趁护士小姐把麻醉药注射下去，以缓解身边的人各自极度紧张情绪
你把白手套临时摘了下来，最后一次深呼吸

再活动三分钟手指上的关节。正在此时
头顶上大灯猛地亮起，所有的额头都开始集中发亮
新生儿诞生的时候，没有人敢有半点疏忽大意
而你屏住声息聆听胎儿的动静。眼前
突然哇地一声，终于看见一只涅槃重生的黑凤凰腾空飞升

    2023.11.13   中午岛上


102.

一早太阳站在
秋天末日的风口。那棵大树
早已满身密集的金黄。我
是那金黄色的一片树叶，拥挤
在呼吸突然困难的梢头

我并不想在太阳面前隐藏自己
埋藏了三个多季节的
是一支无法哼唱出来的歌，卡在冬日的喉咙
失血词曲在体内蠕动的脉搏上翻腾已久
声音苍白
在霜降夜里镀出一层金黄皮肤。眼下
面临着死亡之后的飘泊

我原本就是来自远古时代的弃儿
历经无数个鼎盛王朝转世
今生才得以从黑暗深处地狱翻身
穿越到秋天太阳照耀的天堂。日夜
琢磨借一棵大树
登上高处，如何
唱出前世无尽的悲欢。只为向苍天倾诉

但现在，我只想低声叹息
只因为那大树
我早已丢失了灵魂。最后连
躯壳都是依附于树身，随时随地
都将在大风来临时丧命逃亡，何处再寻归宿的墓地

    2023.11.13   深夜岛上


103.

这是逼近风暴的夜晚。你
慢慢过来
沿着那条熟悉的青石巷，穿越到古代的火线
把钥匙扔掉。再把长衫脱光
最后闭上眼睛，站在舌尖的火焰上起舞

到了我的身边，你真不要带上太多
只希望你抱紧我，因为我
不在这里。与你
相拥而泣的是我们共存亡同呼吸的灵魂
这里的古森林很黑，熊熊火光
正在照亮这一切。照亮燧人氏燃烧的舌尖
你身后的影子太像西方密探

你再不可大意。要知道那几场战争
都是因为你赤裸狂奔而起
战争过后，没有人
真正替你清理过战场，你的盔甲
全部都扔在战车上。你的身子轻盈
压根儿就不需要这些，你
只紧握住马鞭。那时的你样子真是太像我

但今晚，你
无需性急。你的神秘世界消失不见
只剩下我留恋过的草地，火已经蔓延到那里
你背后的墙早就坍塌。最后我只远远
看一双踩着火轮，正在穿越古今时空的脚

    2023.11.14   子夜岛上


104.

我在秋天的风中站立，但望着黎明前
那一片黑暗在慢慢朝东边移动
或许是云
在向着太阳的方向呼喊，踩响我的孤枕
而把我从世界的噩梦里喊醒

风，是这个季节睡醒后奔走的盲者
从高处奔往低处，再从世界
低处幽谷的森林和河流，爬上石头
裹一身
雪花，扑向高处的太阳升起的地方
她期待着雪中，再站在巨石上
有人往天空架一把梯子，引来无数登高的人

我不想参加这样的宇宙旅行团，只想
看看地球
风云如何再起变幻。彩色小旗挥舞
到底会抓握在谁的手里，朝着终点涌动夕阳的山头
出发或中转
那里不会再有什么绝美风景，也不是我
想要去的目的地。我的目光始终盯向天穹远处

太阳在云堆里沉默。但不是在黑暗中
沉睡，风
刚刚躺在床上，正做着自己秋天空缺的梦
或许是奔跑了一辈子，她只想要
紧抱住太阳在高空飞升而起。而我将在那时慢慢动身

    2023.11.14   黎明岛上


105.

我刚刚穿越那片森林，看见
那位头戴花冠的诗人①，他
正在那里下葬，安息
在我昨天刚刚落笔的一首诗中。幸亏
他不是哲人，我的诗从来不让哲人安睡

哪怕他一生参加过太多的欢宴
左手摇晃着
俊男巴库斯②的铃铛，畅谈世事无常
另一只手擎起酒杯，早就斟满尘俗的美酒
圣女乐芙兰③的怀抱朝他拥过来，再又拥过去
痛饮时美酒正在杯沿继续冒出来泡沫④
哪怕是最后一杯。我的手里绝对都是空空的

我手里的酒杯只敬向真正的诗者
他必须是在荒原自由牧放，心中向往
带湖泊的草原，白云在睡眠的水面游荡
羊群在草原奔跑。哪怕
那个湖泊早就干枯，只剩下世界荒漠
最低处的空寂，我
仍然是凝望着那刚刚长出的骆驼草

我会让它进入我最底部的眼睛⑤
呼唤那匹迷失在荒原的骆驼
我知道它绝不会在白云的枕上栖息
而是在替自己的生命寻找水滴
若是灵魂真有世界，我只等他早早归来

    2023.11.14    清早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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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在这里，是指俄罗斯诗歌之父普希金。他在自己的诗中自称哲人和头戴花冠的诗人，这首诗的灵感也是源自他的一句诗“这儿安息着一个年轻的哲人”。②巴库斯在古希腊神话中，是酒神和欢乐之神。③乐芙兰是希腊神话中代表幸福、和谐与美好的女神之一，也被认为是幸福女神和快乐女神。④此处引自普希金《我给友人的遗嘱》一诗中的诗句。⑤此处引用瑞典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地面透视》一诗中的诗句。


106.

今夜失眠者
在我的宇宙花园纷纷逃离。他们手里
捧走盛开后并没有马上凋谢的诗篇
伟大诗人也绝不在迷途中，只是
丢掉了他的铠甲，而我正在检查是否遗失怀中的手杖

风
无端从辛波斯卡的房间卷走
一顶帽子。年轻的酒徒防不胜防
你从瑞典的蓝房子花园推出来
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夏天最爱坐的欧式轮椅
昨天带他去参观北京故宫，而他精制的
手杖，被我一路抱紧在怀中

太阳已经退却
到黑白背景，两扇紧闭百年的宫殿大门
天空之镜
开始探视诗人端庄的坐姿。他的左手
舒适搁放在自己的膝盖骨上。双腿坚定无比
他只希望能够成功迈出那扇
缓缓打开在梦中花园的门，宇宙飞船

停放在殿堂附近的某处。这是中国皇宫
绝对不会虚设教堂，也听不到卡丽隆的音乐大钟
你无需做任何语言翻译。我们一起并肩
穿越野蛮广场，共同读懂
他望向波罗的海的眼神。今晚梦外跳伞的时间定格在北京腕表零时15分

    2023.11.14   中午岛上


107.

雨又下起来，夜也开始降临
雨珠击打屋顶。这屋
外面的世界黑乎乎的，平时什么都看不见
这世界看起来很大。天地之间
其实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白天喧嚣中的一天。精彩世界在拥挤
我们拼命奔跑。生怕
自己的生存空间，被别人挤占
每一个人都是那样忙碌。都忙于打拼未来
却失去了自己的现在，我们
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点。所有的一切
都成了盲区，这样的世界什么都看不见

一路上
我们总想要抓握住什么，也是
什么都没有抓住。却让生活抓住了我们的脊骨
生命形同虚设，你我
形同陌路。离开这房间
谁也不认识谁，谁在这世界上
都是孤孤单单的。命中注定

我们都不愿意这样的囚禁方式
不愿成为生活的囚徒。望着窗外面
世界一片漆黑，我们让自己抱紧自己
趁夜降临把天地移置体内，开始
感觉到生命的鲜活。你我像雨珠正在屋顶第一次盛开

    2023.11.15   子夜岛上


108.

一打开灯，我们就开始兴奋
让漆黑的夜晚穿越到体内。穿透生命
也穿透生命的灵魂。我乐于用这种方式尝试
乐于用诗歌
来体验这个夜间世界，体验自己的生活

我开始舒展自己的身体，让黑暗
挤占整个房间。我们的生存空间
早就不复存在，只剩下回忆
零零碎碎。零花钱一样的东西
在我的床上。我们的体内
撒得满床都是，满地都是水一样滚动的
抓不住任何物体。只顺手抓住一张静下来的床

有了床，我们可以做好多事情
平时想到要做，却无法去做
离开了它，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属于我们
只有床才证明了我们身体的存在
也证明我们的呼吸是正常的，身体的
每一个部位都有正常的生理需求。它在见证
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麻木而失去自我

灯光如水，总是
想要流过床前，把我们的美好世界
悬浮于睡眠的水面。我们的花开了全部落在水中
朝着世界以外漂移，漂移
却不知道究竟漂向何处。但我们梦中先把一首诗歌唱读完

    2023.11.15   黎明岛上


109.

风在窗外，风在
发出来沙沙沙的声音。天地之间都是
我以前的每一天都觉得那是夜间
世界最好听的，但现在
我只想到那是它逃奔人间烟火的脚步

除了这声音，风在这浩浩荡荡的尘世
还留下来过什么
除非我们的整个世界都让它摧毁
你才会相信它占据的力量和话语权
为何要让自己的真理去挤占上风
在今天这个世界，风向
还真实存在吗？你有没有意识到半点

风，已经确定自己的未来方向
都是在逃亡路上。跟我们人类的生命一样
看起来我们在地球主宰一切
但我们从来都没有主宰过自己的命运
眼下风
早已经落到跟我们同样的尴尬处境。同样遭遇
没有人愿意去听风发出的声音，也没有谁

想到我们的喉咙里究竟
还需要发出点什么。人类
已经丧失自己真正的声音，其实声区
全部都被各种各样的虚假语言占领
所有空间都是强行虚设，就像是没有风的存在痕迹

    2023.11.15   清晨岛上


110.

多年以前曾经迷路，雨中绕道
经过一座土庙。只因天已黑
看不出来那里早就废弃多时，只看有个木雕菩萨
像是在迷雾重重之中端坐，我
出于虔诚，朝它双手合十

路过下一个村庄，才听说那木雕
并没有搁放多久就被人无缘无故搬出
土庙里
始终都是空荡荡的。有人私底下议论那菩萨是
假和尚徐师傅亲手雕的，没有经过念咒大师开光
所有跪拜过的人都非常后悔
从此，再无香火

另有一说是全村男女老少
宁可拆除土庙，都不愿无意触碰到那菩萨
就在那年春上涨大水，山洪退时
才发现砌墙的石头岿然未动，菩萨底座仍在
木雕
不知去向。他们
沿着河岸找遍，都不见踪影

直到昨晚，我
做一场怪梦，梦见木菩萨
多年以后竟然披满霞彩金光继续在
土庙内显灵。早就搬离村庄的人
无不怀疑自己目光不太真实。眼睛里都空无一物

    2023.11.15   深夜岛上


111.

我的眼睛受雇于自己
一半是生命躯壳，一半
是灵魂世界
而你
最想看见的是属于自己的幸福时代的墙

究竟是用什么来砌成的，或者墙身史前坍塌
这残剩下的古老光斑，黑暗中墙的影子
为何会有那么多不肯散去，都想要潜入我
像一只失翅鸟栖息。太阳的
羽毛在它的喙里梳理
却掉得满地都是。你
怎么能够弄清楚它自己心里头那团乱麻

一根，一根
全都截断成了你焦心处
反射出来，射向我
缤纷带着羽毛的箭。箭头是史前文明就有的
涂满了化学毒剂，再经过多日里浸泡
全部穿透那刚刚死亡的心脏
在音乐广场落下来，却是变成了鹰的喙和爪子

我的眼睛，从那里偷偷潜逃回来
逃回，逃向
幸福时光的避风港。躯壳没有打捞上岸
灵魂继续沉睡或漂浮。生命
失去了世界，人都去了哪里

    2023.11.16   子夜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