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二十四行诗选(六)

最后一个梦

你俯身于黑暗中那一棵棵树，而我
无法找回自己的迷途
你的房间在哪里，窗
会在哪里
我只是感受到了你的目光

此刻，像是
黎明前深处黑暗中的一缕阳光
悬挂在天空之城
我缓缓走着，不时地仰望
但望不到远方
也看不清楚自己的脸
或许你就站在窗边

假若透过树梢的窗
可以看到灯光
我相信你肯定会从窗口探出头
你会远远就看到我
一直就迷失在树丛里。刚刚
从我抬头那瞬间
像是你的窗口飘出了你的气息

被你唤住
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苏醒
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碎片
从你的眼睛里飘出来
你，却是如此陌生地看着我

    2022.11.9   黎明岛上


最初一个梦

好多年都已经过去，你照样看不到
我头顶有过一场大雪
那些花瓣就像是羽毛的尸体
飘飘荡荡
把我的身体从黑夜深处掩埋

从你的窗口
我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那些蝴蝶
都是在睡梦里飞进来，一只又一只
或许是来探访我
像我生命中注定出现的过客
甚至就像你，另一只
像我

远处是我们的花园。或许我们的
缘分就始于这里
前世今生
你我都无法再换另一个地方
相约
本身就是一场梦。梦的尽头
是你在花园上空搭起一把梯子

何时可以沿梯而上。何时
最初一个梦会是醒的
从来没有谁告诉你，也没有
告诉过我。其实
我们都是这个黑夜里的过客，像雪花一样

    2022.11.9   清晨岛上


第三只蜻蜓

还是那个纯真年代的事物吗？究竟为何
如此深深地吸引着我
就像这深夜
无数孤独的影子。不离不弃
突然围住我的小窗转动

那是一只红蜻蜓的翅膀。那时
我在河边
曾伸手突袭捕捉成功
但它用挣扎的方式哀求过我。松手之时
夕阳落下铁钳一样黑手指，但我发现
那双眼晴是春天的阳光之下
白云在湖水上最后的倒影

最终逃生，而我
却开始面临命运挑战。一次次
失学，再
复学
我，就像是断了翅膀的黑蜻蜓
黑夜开始染黑我残剩的断翅和狗尾草
从黑夜尽头到荒原深处

那些年间奔逃过的路，影子里的未来
是谁的天堂
我所有的孤独，缘何要在这里
一一都换成命定的你
朝我奔跑而至。而我已不是那个无忧少年

     2022.11.9    上午岛上


远离我的河流，一直都向西

远离我的河流方向，是不是
就成为你一生一世的风暴来临
但那条小河是向西，一直向西
而我们突围而出的道路
却一直朝东

东边日出是从小就望过的山头
那时森林里猎庄的寂静是听不见
我低过手指的呼吸
就连心跳也不会加速
炊烟袅袅升起。我喊不醒一条河流
就站在那条小路路口。黎明提前到来
只为迎住第一缕阳光

眼下我的世界有多么温暖。瞧你脸上
流露出来的是小时候那狗尾草
无法抖落的几滴清露
它折射出来的光芒映照着低处，这一切
总是会比霜雪带来的茫茫冬日
让我们心里头踏实。那年头天空迷蒙
无需松开手放飞一只风筝

你再看看今天，指间那一条条逃亡的大河
到底在哪里流淌。你我都仰起半张脸
这白发丝里的光芒又能折回哪里
从日出东方到夕阳西下
脚下的路，会在哪里隐埋日子的悲伤

    2022.11.9   中午岛上


舌头上的雪山火焰，在荒原

月亮的大额头在哪里出现。梦醒之时
这迷茫的森林深处
果真你的舌尖上有奔突的火焰
直抵雪山之巅，而我
藏身在红顶帐篷里

那么多雪花飘飞的夜晚在指间
你我都无法追赶上
那些迷路的蝴蝶
它们月下的翅膀朝低处沉落
高树是流水一样的月光
究竟流往何方
这指尖上呻吟的风刚刚停留

但你绝对是握不住的。我的
一双手
风中只握紧马鞭。两眼微微一闭
居然抵达罗布荒原
再也不见你说话。也不见低处森林
只看到一只只羊，月光啃着草
不时回一下头

那天山是再也回不去。沙漠的雪谷里
你只听得孔雀河潺潺流水的声音
风
一阵阵喘息。喘息过后
是谁的呼吸在我的舌尖烈焰之上

    2022.11.9   中午岛上


道别

乡村的那棵爱情树，遮住狼的眼睛
猎庄那段日子有许多阴影和沉寂
屋顶上瓦片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被风突然吹动
坠地而亡发出来的声音是撕心裂肺

那个早上你起来就很早。收拾完行李
我刚刚坐下来
树林里飞过来的叶子，像一只鸟
它没有看清楚我树下狼的背影
离前面清澈的老井，还有
那根黑井绳
在祖母的悲慽中总保持着距离

只因起身，送别的手不再伸向我
屋后面飘着羽毛的几片残云
在村口被风吹散。你拢进我袖口的忧伤
落了满地
双脚踏在雪一样的碎片。布鞋底下
低低发出沉重的声响
有几颗碎石子被踢入草丛。惊飞两只栖息蝴蝶

该是时候道一声别。再
道一声，身子摇晃早就在
喝醉时幻想的天涯或海角。回头没有桅杆的
船只停泊在哪里
我举杯的猎庄无法知晓。去世前祖母也彻底忘了

    2022.11.9   午夜岛上


校园记忆

很难再想起来，那是
一个夏天
应是来自夜晚的风吹向我
吹凉我太阳的脊背
沉默在光芒之中的汗粒。一颗一颗

比起你脚尖上飞远的石子，脚底下
被我踩倒在蚂蚁脊背上的狗尾草
或许是我凑巧听见了它们的声音好近
近到我胸口翻卷而来的河底浪花
一一都保持住距离
还有整整一晚的虚静。我们的影子
整整一晚都拥靠在一起

重叠着幸福时刻的月光如水。白天远离我
是校园中央高大的古槐，碎碎的
槐花香飘得到处都是
弥漫在道别的僻静处。而你高远的天空之镜
折射而出我眼角那一滴泪
是属于风雨世界的未来礼物
暗示我在黑暗中必须是弯下腰来

一次次把练习课间体操身子，再度站直
但我只有冬天
才会朝自己脸上呵半口热气。此刻的心情
满身长出芒刺。小小的翅膀落在雪地
是倦鸟归巢

     2022.11.9   深夜岛上


漂石

这石子捏紧，树梢玻璃一样空气
也就在眉尖紧张聚拢
河流上空会听到它的呼啸穿越
如时光箭矢穿越我的世界
会突然溅起小小水花，快乐也漂向彼岸

我是那个爱打水漂的顽皮少年
每一棵高树退避在身后
但都是格外熟悉我的每一个慢动作
包括我朝远处距离瞄准的眼神
包括我头顶山林里飞鸟为何瞅不住
天空之镜偏偏看得清清楚楚
一次次都是小心划过水面，毫无惊险

比起你那些课堂里头疼的几门功课
总是要简单好多
但这里所有的难度也都会在瞬间放大
比如树的高度是否鸟的翅膀测出过
比如水流速度是否雪花无法预料
比如天上流云在水底落下来是否
要比我手里自由掷向对岸的石子快乐

你不妨再看看我在这沉寂多年的乡村
快乐自由远比飞鸟飞往高空简单
从我飞过来溜圆的石片最后跌落
翅膀所有的速度控制在指间
白云再也没有更富想象空间的河流

    2022.11.9   清晨岛上


森林里的猎庄

我这身后是
一个奔跑了千年的村庄
像是女娲亲自精心饲养过的
天狼，猎犬
它们在森林里奔逃。听不懂画眉的歌唱

但我们早晚都不在远古时代狩猎
伏羲穿着远古之光的兽皮衣
他手心握紧的阳光朝着我手指的方向聚拢
迷雾一页页翻开
这些饥荒日子的旧画谱。我的曾祖母
就像你借着门边漏下来的光
渴望读几页上古王母娘娘的女书

夜晚村里东家的大门依旧都是敞开
灯笼悬挂在森林的月光指尖之下
随着村口环绕的小河，我的祖先停下脚步
深处两扇未雕花的窗是天狼的眼睛
眼里檐下马灯还在继续亮着
与你头顶上的星星交相辉映。而我眼里
所有的灯都在河流尽头熄灭

猎犬的舌尖从西廊的门槛长长伸出来
慢慢舔着我进屋前就受伤过的脚趾
缓缓踩动月光森林
是村庄这一双双赤脚。巨大的神鸟的翅膀
阴影缩成那棵古槐和四周的槐花香

    2022.11.9   中午岛上


残雪

那一场雪并没有落下来
落到地面
被风一片片吹起。再吹起时
我的双脚轻轻踏上去
只是地上没有雪花，我只呆呆站在原点

影子在铅灰色的云朵下面
朝我的脚尖上移动
我低垂着头
俯身下去。只为拾起
一片金黄色的树叶
拿在手里，我翻看背面
像是雪地里无数条奔往四周的河流

我这才缓缓想起来，要把树叶
重新放回地面去
让我双脚踏着
一条又一条奔涌的河流
所有的尽头都涌向黑暗深处
头顶才发现有阳光
正落在我脸上

但我却没有醒。我沉睡在梦中
那是一场大雪纷飞的夜晚
我伸手可以抓住
狂飞而来的羽毛，像雪一样
裹住金黄树叶。落在残枕

     2022.11.10   深夜岛上


回龙山的云海

我站在飘雪之境。只是那连绵不绝的
群山隐隐作痛
在你的胸口呼吸困难。云
缓缓朝我们的红顶小帐篷涌来
牵不住回龙山狂奔那匹烈马

但必须牵住你的右手，让茫茫山顶
波涛汹涌而去
又一阵阵扑向高处宫殿。古南岳的
三尊菩萨再次塑起在这里
穿过山门的阳光映照着他们
满脸的吉祥正好普渡众生
飘进你我合掌的指缝间。令我们面面相觑

从双膝下跪的蒲垫上起身，云又到脚下
十指相扣的未来，一步一步
爬往峰巅。我们一起朝山脚的河流
用自己的双手合成喇叭喊话
云朵的浪花翻卷在你颤抖的睫毛上
大海呼啸在马背狂奔而至，雪花落下来
落在红顶帐篷四周。你我呼吸同时在加速

最后是燃烧在西天的晚霞。舌尖之上
是我们幸福时间的晚餐，甜美滋味
足以让狂马咀嚼一生
草丛里的月光浮上云端，这时
你我各自下山。在都市灯火阑珊处安歇

     2022.11.11   上午岛上


哦，芦花

梦落在深深黑暗中。深处是我
一条蜿蜒而来的河流
我分明看见了你那轻灵的双手
十根纤纤手指弹奏在
月光猎庄的琴键上

这是哪里的音乐大厅。一条河试图
正在奏起一个沉睡不醒的村庄
千年之狐
穿越到这个夜晚，月亮沉迷
在它眼睛里搜寻找到皇帝的马车
后面有一支队伍迷失在梦境。那些马背
头盔上扬起的雪缨子，是雪

将血一样的红缨死死裹住。越裹越紧
河边，一阵阵
透骨的风
冷飕飕吹过队伍里每个人的脸。还有他们
铮铮硬骨紧裏着的铁甲，也把
那些肉体死死裹进自己雄起的灵魂
只有尘土飞扬的马路上

月光如水流过，流过
月光之下
那一只只响蹄。河流村庄此时极是安静
安静是黑暗的另一张面孔
回到弹奏者的脸上。头顶是雪在野芦丛上飞

    2022.11.11   深夜岛上


青花瓷

那时我才刚满五岁，总是会望见桌上
一只青花瓷碗。碗里
那浓浓的药汁是深黑色的
母亲两手高高捧起碗来
就像捧住头顶黑夜里一片倾斜的天空

祥云缓缓飘落下去，漂浮
在药汁上变成金黄色的药引
我知道那是两片姜。辛辣辛辣的
在她舌尖上荡漾过去，再飘起
就是青花瓷碗沉默的内侧。屋梁上灯光昏暗
映照着那深黑水面。水是苦苦的
越来越少，药

却是越喝越浓。最后
剩下一口干脆直接吞入喉去
唯有药引像两条镀满黄金的木船
搁浅在干涸的湖底。再无湖水荡漾
灯光像是
昏迷不醒的船长，紧握住
阴影的桨橹。我朝船上覆盖着自己的模糊影子

看了又看，再看时
母亲患病的身子已经在火塘边坐下来
我默默盯视她
落满灯影的船尖一样额头凝望着，她
正好也望住青花瓷碗上空低低悬挂的灯

    2022.11.12   凌晨岛上


木偶戏

仅仅只月光如水
是不够的
还得像马背上战神，神勇威武
双手握紧偃月刀使出拖刀计
方见英雄本色

来来
回回
这百八十几个回合，难解难分
若不是佯装回转身
永远都不会分出胜负
痴痴迷迷好多年，我
都不知道哪个是假，哪才是真

提线的手总是在高处，落下
声音却在低处
配合喊杀的只是那些灵巧动作
还有彼此身上那裁剪合体
穿在木头人灵魂的戏装
以及隐于黑暗角落的
每一样乐器都功不可没

戏在人间，欢乐
也在这个世界
提线木偶从来不问这些笑容，他们
只是将人类这天下喜怒哀乐把戏
一演再演，直达高潮让众人连声喝采

     2022.11.12   清早岛上


猎庄等来那一场太阳雨

最后记忆像头顶那棵高树，在半空
看见了我
是猎庄一只蚂蚁站在树下原地
一动不动的麻雀
从不远处开始闪身朝我走近

我想，或许
这便是春天赶往夏日。以沙沙节奏加快迈进
白翅膀扑打在树梢的雨点
潮湿的羽毛被树叶收集，雨水汇聚成
无数条溪流，顺着树枝伸张的手臂
漫遍树身，最后滚落到树根直接渗入我
脚下语言的青草轮番枯亡的土地

唯独那倾斜的屋檐沉默，树影早就倾心于片片残瓦间
苔藓受宠若惊的眼睛。不停闪现出阳光和鸟翅的
雨水，像决堤的泪
迅速奔往檐口。小瀑布从天而降
天空垂直成一双腿长跪于地。阶台上麻雀
转眼无影无踪
只留守那队形整齐的蚂蚁，依然怀旧

和我一样，痴痴望着高处
转瞬之间，云开雾散的日子
雨停歇在门。太阳换上皇帝新装从树顶
再度一跃而上，而我
却成为被天空出卖的归家游子

    2022.11.12   中午岛上


列车驶往冬天的猎庄

我在深夜是不说话的。窗外
天空
用一双深邃的眼睛死死盯住我
那片霜叶被风吹日晒，停落
在日子的铁丝网上。昨晚悄声裹起雪花

秋天的风都是吹在沉默者的脊梁上
孤独影子
像是时间的雕像。袅袅炊烟落在远处
所有的目光都在玻璃上滑行
人类无疑怀着太多忧伤
月亮在台阶上默默走动，从屋外
迈向屋里

季节也早挽上冬天的胳膊
几时想摸进门来
扶着门框站立。屋里面黑森林一样
只有风可以带走我和我的灵魂
昨天身披阳光的外衣
穿行在隧道深处。背影和列车驶出的
轨道离我的猎庄越来越近

没有人知道我要远行。晃晃荡荡的未来
世界
谁还会担忧着什么，你看
我满脸的沧桑没有太大变化。墙面脱落
打不开半扇海岛思念已久的窗子

    2022.11.13   凌晨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