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二十四行诗选(四)

等待阳光的麻雀

一坐下来，风
就进去了，一头扎入我
像是半潭深水的夜晚的胸口
月亮浮上来
呆在这首诗的上空发愣

这年头，我的世界
其实早已经丢失了天空
所有灵魂的空间都是漆黑一片
都让你们制造的未来集市挤压塞满
乡村空下那些集市成了虚假信息的集散地
阳光缘于伪装者的阴阳两面
昨天霸占属于我活下去的小小天地

我一直都仰望天空，空无一物
夜出觅食的白云
找不到回家时经过的门槛。而你
就在风落下来的地方置上栅栏
设下这一局，只为等候
那群过冬的鸟返回。但它们
必定绕过这个早被人类废弃的村庄

我并非你们的天敌，与人为善
是历经万年千秋的麻雀家族祖训
这首诗是我们足以证实自己生命的无字铭文
只要给我眼睛一点点光明
无需你为明天树碑

     2022.10.28   早上岛上


麻雀来到陌生小镇

信不信由你。我
昨天决定背井离乡
曾是热闹的地方只剩下空寂的夜晚
所有的屋檐都在一夜之间矮下去
暴雨连连袭击了村庄

我常常留恋往返的田埂上，春天已经长出
背弃庄稼人一生劳作的芒草
秋天到来
再无稻穗那一片金黄。你弯腰再看看
也是萋萋满地
他们的祖先把我的麻雀家族喂养，而他们的墓地
再无后人祭扫。祖祖辈辈的村庄空无一人

那些孩子都到哪里去了？你能否告诉我
为何他们和他们的父辈要如此割舍
当年晒过谷的操场也遭受废弃
村里那所百年学堂早就搬迁。搬不动的
是我
失落的目光，还有连接一截又一截水泥桩
那根断了多年的电线。空缺世界的未来

飞过所有的这样的村庄，飞过你静默的
头顶。天空
再无我的去处，你说这只能暂时租居安歇的
陌生小镇空缺的世界，才是
人间烟火的未来归宿

    2022.10.28   中午岛上


我的悲伤是一群麻雀

我在白天没有悲伤。悲伤的夜晚
麻雀集体飞进我荒谬的上空
而它们属于鸟类公民
幸亏在人类文明世界进步自由民主的法律公文里
早被我们归结于二类受保护动物

小时候在我上学迟到被罚站的操场上，它们
跟我偶然间相遇才发现
它们的确有一对漂亮的翅膀，羽毛格外光鲜
人类却把它们当“四害”视为异类争食的偷盗者
但那时苦于我只是一个想要逃学的孩子。多年以后重逢
在我沦落为生存发愁而奔波的天涯，才可以引为知己
同病相怜：孤岛上浪迹都找不回故乡和诗的远方

我知道这天下属于官本位等级森严的世界
跟我一样的悲哀命运，它们生来就被排除在体制门槛外
虽然有自己的翅膀，却没有辽远高空
足以也让生命像鹰那样自由翱翔
五脏俱全，偏是体格过于单薄
更不该缺森林里画眉那种婉转动听歌喉
一跃而变成伟大时代的歌手明星

传说它们总在荒郊野外以草虫果腹
祖上也是有着满腹经纶，学识渊博
但在鸟族国家版图上派不上半点用场。只因心无旁骛
叽叽喳喳企图进入人类文明世界和21世纪上空
令我始终替它们无食而觅担惊受怕：早晚纵论天下大事
想必会在城市森林高压电线上突遭不幸触电身亡

     2022.10.28   中午岛上


晒谷场上的露天电影

说是露天是我没把黑夜降临
人们所不能看到的地方
全部当成一面墙。墙
在乡村
是烟火人间一种美好记忆

晒谷场留下来的场景都是白天。夏日双抢①和
秋天的丰收季节，所有归仓的谷粒
无非是想叫太阳多多翻晒一下
庄稼人最深处的记忆。偷偷觅食的麻雀们
都在天黑以前全部散去。它们害怕
人类聚集在这里，火把手电方圆数里赶来
就让陈旧故事重现出来，而生活的原型一演再演

最初拍摄的点点滴滴，早就让幕后人剪辑成花絮
我们只穿越到电影细节，面朝那墙亮开的眼睛
再无法看到白色银幕。整个村庄都已经安顿
田边地头，一个个洗脚归家的
人，分排
坐在一起。目光凝滞
距离感特别强大，剩下的都是感人情节

战争早就结束。但枪炮声隆隆
布景音乐
随时听从开场白里的主角，那时统称男主人公或女主人公
吩咐我把这些写进去。但我最美的诗句
绝非台词。只因那些时光再也不见重现

    2022.10.29   子夜岛上
                                
    注：①双抢，是一项常见的农业活动，指农村夏天抢收庄稼抢种庄稼。一般在夏天进行。


致我自己的颂诗

我从未给我自己写过诗。尽管如此
你照样可以远远看我
站在原地
我的世界才可以感觉到自己空缺
是另一种命运和幸福未来

那时还在诗中活着。我浪漫的面孔
要比现实中真实干净
有清晰的轮廓，脸上隐现的皱纹
和随时要跟皱纹过不去
那种痛苦表情
你却不能及时看到。这样的遗憾
在现实中绝对是不可能发生

但我绝对可以保证，我
从来没有背弃过自己。更不会
出卖自己生来就拥有的良知
哪怕是再多些诱惑，甚至是在前方
挡住我全部的出路
即使你注意到了我脸上表情的
那些复杂变化，我还是选择自己活下来

重新回到自己的躯壳。你是否明天
会穿越到这瞬间即逝的顷刻
其实是看到我的灵魂觉醒。我在
自己生命的洁白纸上写下
这一篇颂诗，将来请你帮我刻在墓碑

    2022.10.29   午夜岛上


失落的初恋

我不曾流泪的那个早上，是炊烟
袅袅升起时
阳光落入我的世界。同时淹没我
这一双
凝神望向高空发呆的眼睛

那时我朝太阳光芒里一片孤云
痴迷望着
而它
正在森林上空缓慢走着，走着小步
四周的云都是灰色的。它的
雪白的长裙曳地
像是一位刚刚怀孕的少妇，笑容灿烂无比

但我突然发现她那长裙，像极了
她那身柔曼婚纱，戴着雪白手套的纤细手臂
有一只被新郎挽着
如同白云穿行到豪华婚礼现场。所有的
祝福都来自于天堂外的宾客
他们笑容可掬的脸上的快乐无不都是
替她脸上的幸福感满满所准备的

透过太阳的光芒，上帝肯定是从天堂之上
朝我注视的未来方向俯瞰。这一缕
炊烟从她迈步走过我的双眸而去向遥远的瞬间
缓缓坠下，分明却是你我初恋的玫瑰凋谢的落瓣
从此我的世界再无白云。再无玫瑰和炊烟

    2022.10.30    午后岛上


休学

冬天，太阳远远朝我伸出手
与我相握
才可以感受到太阳体内的火焰
但我站在雪地里。只是背着书包
回头再望一眼校门，朝自己哈一口热气

那时我
应该说对太阳误会过多年
只因为我脑子里老是这样去想
太阳为何总是高高在上
永远都不会怜惜我
这乡下失学的孩子。每到冬天
我照样还是衣衫单薄，夜里看书仍靠在火塘边取暖

已经到了农闲时节。庄稼
早已经收割，剩下的
是秋水田里的稻茬儿，绿茸茸的
长出嫩苗。一截又一截
一群等待冬天被宰杀腌薰的白鹅扇开翅膀
清早被我赶往田里继续觅食。而太阳
远远站在山边那片古树林朝我望着

那段日子我的心总是被刀割着。或许比鹅更痛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并不是
所有生命都是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但我无能为力。整个冬天夜里我都会失眠

    2022.10.30   午夜岛上


失学

那天雪开始在下，风
突然从背后吹向我
太阳在不远处偷偷朝我望了一眼
天空就露出冬天凶狠的门牙来。你
却是在暗地里频频嘲笑我

你是我太阳闪出来时摔倒在地的影子
而我
是你的另一张脸。脸上
刚刚坠下来一片树叶
那棵树
以它的沉默战胜了自己。风的喧嚣
才使得我的影子踉踉跄跄

那是一棵苍老的苦楝树，熟透的苦楝子
一串串悬挂我头顶
而我只看那片叶子金黄。春天时它想必也是青涩的
面对它的背面
我只是将身子再退后两步。太阳
偏又从校门口朝我
再望下一眼，这一眼

终于让我面向自己
摔倒在地的影子内心崩溃。我
所有失学的心情就藏在泪珠儿滚落的小脸
但并不是你用嘲笑把它撕下就可以裸露开的
雪也无法唆使风将我从背后掩埋

     2022.10.31   子夜岛上


复学

小鸟和我，从来就没有什么秘密
那天清早就
听它将我要复学返校的消息
提前在屋门前那棵高大古树上传开
或许传到路边每一棵小草耳里

三月的春天，风
为大地解开了衣扣
奶奶斜襟上那一只又一只蝴蝶盘纽
总是比爷爷的十字扣要快些。他们麻利扣好
他们早早起床
原来在替我准备好荷包蛋，这可是
乡下孩子过生日那天早上才能吃得上的

最先得知我今天复学的
恐怕要数我那帆包书包。上面的图案早就脱落
是毛主席语录教育成长的小女孩两条羊角辫
底下的字却格外清晰：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要做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
我也不知道那些口号该不该再提
眼下这新时代是要读书迈向新长征

我恨不得把所有的旧课本都装进去
还有新买的笔纸
直到全都装进去，我都害怕
这一切会不会是梦。会不会
从我脚尖长出翅膀飞走，飞过那棵古树和路边小草

    2022.10.31   清早岛上


鱼腥草的未来时光

只是想看到死亡。却无法想象
那一年
我出生在乡村，才让这一生
活得如此谦卑
是田埂上一株鱼腥草

那时候的乡村孩子
都没有留意到我的世界
只把我简单当成猪草割下
多年以后
我却被你带到城里人的餐桌
凉拌或清炒
都是原汁原味的养胃菜肴

我偏是在一条鱼活下去的理由里面
找回一百个初心
那些腥味来自我寂寞的体内
就跟你的故乡情结
从来不会因为鱼的死亡而消逝
以前，以后
没有谁的梦想会一成不变

唯一不变的是心怀谦卑。今天的委屈
都只是暂时的
从鱼到人类，勇敢地活下去
总比孤独进化更为重要。我只想找回心里
未来可期的美好时光。岁月永远比生命漫长

     2022.10.31   中午岛上


小人书：三国煮酒天下论英雄

孩提时那是我唯一的乐园
躲在墙角落里打开
就是另一个天地。大汉天下在这里
穿越连环时空，悲叹已成皇宫一盏孤灯
抵达沙场，希望是我胯下心爱的的卢①

如果你愿意，最好的英雄年代就是三国
先头画中摆草鞋摊的刘皇叔，从涿郡集市
到桃园三结义，慧眼识珠所结识的兄弟
无非一个贩枣，另一个
屠猪卖肉。令二位心里面最不爽的
是大哥竟要丢下自己，三顾茅庐
非得求见一个摇羽扇的白面书生诸葛孔明

他的出师表预言三分天下：果真是历史一台大好戏
开场戏中喊声震天无疑就是三英战吕布
接下来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又斩颜良诛文丑
最后提头千里走单骑，再是自个单刀赴会
好一个美髯公历经千年都是
唱不完的忠肝义胆，诉不尽是他那麦城和荆州殇
反面主角永远都是奸雄曹孟德

无奈成在三国，毁亦是三国
真正好戏绝非官渡之战，也不会是火烧赤壁
孙刘结盟也终究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要是当今煮酒论英雄，你这一生看不厌的
必是草船借箭，最好再试穿上戏装唱它一回空城计

     2022.10.31    中午岛上
                                    
    注：①的卢，又名的颅，因是三国时期刘备的坐骑而成名。据说其奔跑速度飞快，是在徐州时由曹操赠与刘备，伯乐相马时就认为此马妨主。后来曾背负刘备跃过阔数丈的檀溪，摆脱后面的追兵，救下刘备一命，这一跳奠定了其三国名马的地位，仅次于声名显赫的赤兔马。因见辛弃疾一首词中所写“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初恋的晚霞

太阳转身时
我迷路了。迷失的方向
滞留在大山一缕炊烟上面。夕阳
赶在我之前
搬来晚霞睡梦里的梯子

我知道她来自哪里
但我必须守住前世秘密。你的花园
是无法种下那么多梦想的
她却替我打开过梦中半扇小门
还有半扇
早就被你钉死。最先钉死的
还有自己活过的心

没有人能够揣测她
最初的心思
只是偷偷把一颗糖搁进
那雪的信封里
她在信的字里行间堆放过白云
一一被晚风吹散
只剩下今生半片孤独

晚霞起身，是云从夕阳怀中狠心抽走
她山顶那把梯子。我装回信封的未来寂寞
只在梦醒时偷吻过一次。炊烟
是你唇边一株未开花的山茉莉
让初恋的残雪最后落尽。而那颗糖刚刚消融

    2022.11.1   凌晨岛上


云在山顶有一座宫殿叫童话

那时坐在山顶
黄昏我总是会看到
西边云中宫殿
穿越到云端
身边却是奔跑的羊群

山的南面
是你的孤独
而山的北面
是寂寞
我再将自己的童话
置放在最高处
让风将羊群赶进夕阳的圈栏

面向未来南边那座宫殿
我掏出钥匙
只是站在门前
未来已变成虚无世界
北边夜间风大
所有的羊只都朝荒原
奔逃

最后枕着大山，你
始终没有梦醒
而我呢
梦一直都是残缺。游走枕边
只是山顶的云

    2022.11.1   上午岛上


猎庄女孩

我第一次看见她
还是在襁褓
嫩肉白晳
那是两只粉嘟嘟小手。粉红色小脸
一双眼睛像山泉

非常好看的睫毛
多次向我示好
令人心碎
是那纯净的目光。眼神透着冰凉
我只好伸过双手
抱住她
贴近我滚热的胸膛。或许是大山岩石

多年以后，再次
看见她
仿佛隔着一座猎庄
月光迷蒙之下
山雾就像她穿在身上的长睡衣
而她
是一脸的腼腆

她再也不敢
向我靠近
让我想起后半夜空中那颗流星
只把光芒撒向红顶帐篷和
低处的迷雾森林

    2022.11.1   午夜岛上


在外婆家

想想那山背后，这山缘何在云的深处
想想肯定是户人家。还有天黑时
一条小路老走在
我的眼里，风吹动的云像嫦娥仙子的衣裳
让月光从半空中脱下来

我一直都是这样看着。傻傻想着
山，是云跌倒再爬起来的未来
云
却是山迷迷糊糊活在当下。那时候还小
呆在外婆家就总是莫名其妙
要想入非非。去想你
会不会就在山的那一边

你并未出现。只有一次
外婆却告诉我
山那边有一户人家，有一个
会吹笛的少年书生。而外婆家的
炊烟总是会在早上或傍晚时升起来
只我常常坐下看到
早上太阳那身皇袍已掉落到山背后

山背后真的有笛声，也总是
一次次飘了过来。是否一次又一次
想着我要
偷偷翻过那座山去，单为看你
或是一条小路和云的尽头

    2022.11.1   深夜岛上


山雾写意

她赤裸着酥胸给我看
是想试穿在身上的吊带长裙
大山刚刚睡醒。像在雪地
摸在她手上
是自己的丝质睡衣

而我是梦中想再看看她
小时候睡在外婆摇篮里那嫩肉粉脸
记得她那双乌亮亮会说话的眼睛
学会识人的那一天
开始望着我
其实是望着比我更高的山
她心中唯一的前世男神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第一次咧开小嘴朝我傻笑的模样
她却早就忘记了我。包括我所有的一切
甚至是我被自己的风景杀死。很多过往事情
就像这山这雾，在无数陌生人面前
看起来离你很近。近到你
看不见自己

山没有记忆，迷雾
却没有忘记自己的唯一居所。你
老是沉睡不起，总是想要
梦中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而她
是大山一生都绕不开雪地里弥漫的雾

    2022.11.1   清晨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