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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世器物诗七喻

2022-12-13 作者:呼岩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譬喻——象征——意象,王立世诗中的器物是本相和真理,他无疑是推出象征性譬喻的能工巧匠。在诗歌萎靡的时代,他的器物诗成了一个时代不可忽略的精神容器。
评论家简介

呼岩鸾,当代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著有诗集《四季流放》《飘翎无坠》《呼岩鸾世纪末诗选》《碎片》《金沙粒》《呼岩鸾新世纪诗选》《世说新诗》《呼岩鸾长诗集》《佛痕禅迹》《日落时分》《口头禅》等及文学评论多部。诗歌、文学评论散见于《人民日报》《名作欣赏》《中华日报》《世界日报》《诗刊》《星星》《延河》《诗潮》《火花》《山花》《重庆文艺》《扬子江诗刊》等诸多报刊。曾供职于省级宣传部门和出版社。


  佛经经王《妙法莲花经》,简称《法华经》。经中有“法华七喻”:“水宅喻”,“穷子喻”,“药草喻”,“化城喻”,“衣珠喻”,“髻珠喻”,“医子喻”。胡适称“法华七喻”为最美的寓言,寓寄人间本相真理。
  俄罗斯文学理论大师别林斯基发现:“诗人是精神的高贵容器,是上天的特选宠儿,大自然所宠信的人,感情和感觉的风琴之神,宇宙生命的枢纽之官”。的确如此,诗人是诗的容器、器官和风琴。
  王立世凭持自己的生活修为、诗学积累和诗写成就,已经取得了诗人资格,成为了精神的容器,诗歌的器官,站立着像风神之琴一样,弹奏出微妙的感觉和高贵的感情。
  这些感情和感觉,既是具有情识的有情众生,如人和动物;也是绝无情识的无情器物,如用具用品草木山河。
  无情也能说法。佛教《弥勒经》开示:“水鸟树木,皆演法音。”无情器物的感情和感觉,是诗人赋能,并贮存在他的“精神容器”中,掏出来就是诗。
  常人被器物包围,对器物已然麻木到再无什么特殊感觉。而诗人王立世特别敏锐,触物成缘得诗。由善缘化生出的诗,也就有浓郁的佛思禅意了。
 

、牙

  牙的悲壮命运由其性格决定,彰显了对真理的热爱和人格的魅力。 
  真话说多了/有人坐卧不安/用手中的锤子/把我的牙敲得零零落落/为了说话不漏风/我补了几颗假牙/真是没办法/还是不会说假话/我常常担心,这嘴假牙/更容易被心虚的人敲掉(《牙》) 
  说真话需要付出牙被敲掉的惨痛代价,换成假牙之后应该痛定思痛随机应变,但诗人“迂腐”到还是不会说假话,这种近乎执拗的执着,动力来自无法撼动的信仰,这需要勇气、意志和魄力。从“这嘴假牙/更容易被心虚的人敲掉”也可体味到诗人的焦虑和不安。
 

二、眼镜

  想戴眼镜与想扔掉眼镜,一个是针对自身,一个是针对环境,情感急转直下。
  早年,我的鼻子上很想架一副近视眼镜/知识分子的文质彬彬让我羡慕不已/我拚命苦读,不在乎姿势、光线、清贫和寂寞/我如愿以偿,那副眼镜的度数还在螺旋式上升/人们常从眼镜推断我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囊中羞涩,浑身骨气/不知何时我厌恶了这种赞美/只想把眼镜扔掉,不想把世事看得太清(《眼镜》) 
  眼镜是知识分子的代名词,诗人想戴眼镜,流露出对知识分子的敬仰,最终把自己塑造成“囊中羞涩,浑身骨气”的知识分子形象。但他愤世嫉俗,故意说出绝决的反话。想扔掉眼镜,因为现实的乱象让他无法接受。其实扔掉眼镜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表达自己的不满。我们就不难理解从“羡慕”到“厌恶”的情感变化,矛盾中展现出知识分子的追求和良知。

三、房子

  诗人用语言和思想给自己建造了一座精神的房子。
  你的身体/是我寻找多年的房子/我从你手里/领到一把金光闪闪的钥匙/我急于打开/让太阳和灵魂一块入住/我不想再寄生于别处/也不想再四处流浪/只想/像鸟一样归巢,船一样靠岸/在你的窗前/享受月光一般的爱情(《房子》) 
  把异性的身体比作房子,诗人要把灵魂安放在这里,在诗歌史上似乎还没有。世上房子无穷无尽,但有一座名叫爱情,是一个特别的诗人根据灵魂的蓝图独立建造的。诗人最满意的房子不是豪华的别墅,而是爱情。他最快乐的,不是升官发财,而是领到爱情的钥匙。因为爱情是他温暖的归宿,是他精神的港湾,是他灵魂的太阳和月亮,建设爱情是结束寄生和流浪的最佳方式。

四、门

  诗人钟情柴门,对朱门不感兴趣。
  用柴做成/阳光照上去/像童年一样金灿灿/曾被我的亲人一次次打开/现在永久地关上了/我的乡愁如尘埃/在外面的世界漂泊/中年的头上/落满了尘世的大雪/故乡的天空/好像有几只麻雀飞过/我用昏花的老眼/在辨认/哪一只是我的影子(《门之一》)
  院子里是柴门/窑洞里是木门/这门暖如三春/我习惯叫它寒门/我生在这样的门里/在开开合合中长大/门上有祖父的手印/门上有父亲的手印/门上有我的手印/门虽然被岁月卸掉/但依然旋转在我心中/不管我们漂泊在哪里/即使像云烟一样散了/想象中的几双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门之二》)
  开或闭/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心境而异//你的柴门/对我虚掩一生/又比那些朱门/充满暖意和高贵//我不用皱着眉头/在你门前徘徊/也不用苦苦斟酌/是推,还是敲(《门之三》) 
  诗人出身寒门,并津津乐道,以此为荣,可见他的平民意识。在这种门里,他感到自由、快乐和幸福,并能找到自我,找到亲情,找到生命之根,实现人生的价值。对朱门轻描淡写,朱门给诗人带来的是不适,好像与自己无关,表现出少有的冷淡。柴门就是《无量寿经》中所开启的进入净土的“方便之门”。

五、钥匙

  一把钥匙一把锁,诗人写得是失去锁子的钥匙。
  钥匙环上/系着一把孤独的钥匙/与左邻右舍碰撞/是它最大的快乐/它偶尔也偷窥/同伴打开的秘密/只是再也找不到/自己那把心爱的锁子(《钥匙》)
  失去锁子的钥匙是孤独的、悲凉的,在钥匙环上感觉着痛苦。与环上其他钥匙碰撞,叮当发声,是它的哀叹自慰。它寂寞难耐,心理失衡,在偷窥别的钥匙打开的秘密。不知曾经的伴侣在哪里,原来锁住的秘密是否还在。
  诗人以物拟人,这把失去锁子的钥匙,在形态上在心理上,总像有某种能力而失去发挥机遇的人。

六、锁子

  诗人笔下的锁子,不是生锈,就是被遗弃,命运悲催。 
  闲置的时光/庭院芳草已发黄/在不安的岁月深处/被摆弄出一种哭笑不得的声音/你总在遥想/时间如渗透力很强的水/生命迟早会生锈(《锁子》)
  在岁月的怀抱/我长久地睡眠/无人抚摸我的身体/无人理会我的孤寂/那把称心如意的钥匙/也把我无情地抛弃/我的锁眼锈迹斑斑/我的五脏功能衰竭/我的体温异常冰冷/我的梦想就是最后一次被打开(《锁子的梦想》)
  两把锁子,一把被闲置,庭院无人打理,芳草变黄,一片颓败的景象。锁子被风摆弄得哭笑不得,生命在无着无落的日子里生锈。另一把被情投意合的钥匙抛弃,已失去当年风韵,梦想最后一次被打开,解放自我。这两把锁子,像失恋者,也像失意者,感觉是多余的。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诗歌的言外之意,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
 

七、刀

  唐代诗人贾岛《剑客行》:“十年磨一剑,霜韧未曾试。今日把试君,谁有不平事”。剑光灼眼,胆气逼人。王立世笔下的刀徒有虚名,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这也是生态恶化的重要原因。
  我的刀尖/貌似锋利/但藏着稀世的柔情/小心地将你的痛苦斩断//我的刀锋/闪着夺目的光芒/但终会生锈暗淡/到那时,不再耀武扬威/只企求/在你母性的鞘中安眠(《刀说》)
  在尘世行走/我一直带着一把刀/一把命运赐我的刀/我曾反复打磨/想让它冲锋陷阵/把人间的恶斩尽杀绝/但它一直在昏睡/现在,我走路开始摇晃/那把刀才被摇醒/它急着要出鞘/但我已手无缚鸡之力(《刀之一》)
  这把刀/总不离我的左右/我曾磨了又磨/刀锋闪着寒光/多少个夜晚/我想把那些/披着羊皮的狼/杀得片甲不留/事实上狼们的血/从未染红我的刀刃/我明白,这把刀/再不能留在尘世/我请铁匠师傅/帮我打发成一把钥匙/它打不开任何一把锁子/空有一身铁骨(《刀之二》)
   诗人爱命运赐他的一把刀。他也像贾岛磨剑一样常常磨他的刀,怀有“把人间的恶斩尽杀绝”的壮志,但最终落空,无奈将刀回炉打成钥匙,但也无力打开一把锁子,哀叹刀“空有一身铁骨”。诗人觉醒已晚,壮志未酬,有遗憾有愧悔有反思有自责。
  不要忙着说这是刀的悲剧。诗人以笔代刀,替天行道,砍向人间丑恶,为正义和美呐喊。
 
  全世界都在譬喻中存在。佛教法理在譬喻中存在。基督教教义在譬喻中存在。一切本相和真理,共用一套譬喻系统。王立世诗歌譬喻中,展开了当代人的痛苦和欢乐。
  王立世虽然不是佛教徒,但他心具佛思禅意。写诗不自称禅诗而实是禅诗。无一个佛字禅字,有佛思禅意就是禅诗。
  王立世器物诗七喻与其他多喻,和法华七喻喻意巧合法脉暗通。王立世器物诗“房子喻”,和《法华经》经文“火宅喻”对应。腐败朽烂的豪宅应当在烈火中毁灭,充满大爱的简朴易居房应当拔地而起……
  佛教和优秀的文学家互相走近,佛法譬喻的力量是如此强大。鲁迅和胡适两位巨人一齐站在伟大的佛教跟前。十分亲近佛教广搜精读佛经,校勘写序捐资刻印《百喻经》的鲁迅,看中了《金刚经》的譬喻。1934年5月,鲁迅手书《金刚经.六如偈》的“如露复如电”一句,赠予亲到家中求取墨宝的日本僧人高昌眉山。如露又如电啊,预言了中日关系的转换。
  法华七喻说了七个譬喻故事,情节生动,富有人间烟火味,说尽了古今中外世道人心。王立世诗歌七喻,用诗语给当代生活造像,多维立体,象征性在意在象。象征朦胧多有暗示,暧昧皆为双关。人话、鬼话、神话、痴话、疯话,都是人嘴里的真话。临济禅师故意歪着嘴说《椤加经》,人人爱听。譬喻——象征——意象,王立世诗中的器物是本相和真理,他无疑是推出象征性譬喻的能工巧匠。在诗歌萎靡的时代,他的器物诗成了一个时代不可忽略的精神容器。
  英国现代诗人奥登指出:“一个平庸诗人与杰出诗人不同的是,前者只能唤起我们对许多事物既有的感觉;后者则能使我们如梦初醒似地发现从未经验过的感觉。”器物到了王立世的诗中,是第一次出现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正是第一次的感觉。
  皇帝马厩里粪堆上一只金色屎壳郎爬出安徒生的童话,去大言不惭地嘲笑世界。但是世界上所有的玫瑰、郁金香、紫罗兰,还照旧美丽地开放。他们和人类、所有生命与器物共同构造了世界的美。和王立世一样饱有本真信仰的诗人们都在努力写诗,恢复世界的本有面目,建设世界的应有面目。
  君子不器,诗人写器,近禅和禅相通,写出世界本相的诗人成就大器。他把整个世界作为一个器物,爱它写它揭露它赞颂它,都是为了建设它。抛弃拜物教,破除人我执和法我执,诗人把在譬喻中明亮的诗交给世界看一眼。在我们的时代,诗人有笔在手不离左右,就能福德载诗无量吉祥慈航。

  原载《文学纵横》总第4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