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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写作的新姿态

——评张海荣诗集《潘掌的阳光》

2022-09-02 作者:王立世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王立世,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诗歌1000多首、诗评100多篇。诗歌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2015“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诗歌入选《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排行榜》等100多部选集。获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中国诗界》新时代鲁迅诗歌评论奖、中国诗歌春晚2021年度全国十佳诗歌评论家等数十种奖项。

  从身份上看,张海荣属于官员诗人。官员诗人或多或少总带着一点官腔,这是职业留痕,在所难免,但张海荣是个例外。他低调谦卑,习惯以平民视角看问题、想问题,既不凌空蹈高,又不傲慢武断,其接地气的平常心,自然就会散发出人性的柔光。他的诗以质朴见长,但烟火气息浓郁,容易触动读者的灵魂,一下就能拉近彼此间的心理距离。

  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潘掌村,是诗人张海荣梦牵魂绕的故乡,那里留下他太多的生命记忆。他长大后从潘掌出发,到过很多地方,欣赏过很多风景,经历过很多事情,结识了很多人,但他在诗歌中只写潘掌,写潘掌的一草一木,写潘掌的张三李四,写潘掌的家长里短,对故土的情感专注让人侧目。他没有被城市的灯红酒绿乱了方寸,精神的坚守表现在社会转型期对传统人文价值的英勇捍卫。他的传统不是单纯和落伍的传统,裹挟着不可抗拒的现代思潮。注定了他的诗既不同于审美空间狭窄的一些传统诗人,又不同于远离时代的一些现代诗人。他是自然之子,又是一名优秀的社会管理者,注定了他的诗既不同于古代的山水诗人,又不同于那些逢场作戏的官员诗人。他从古今中外很多诗人那里汲取艺术精华,但又拒绝人云亦云。他只能是他,谁也无法替代。他执著,但不偏激。冷静,但不冷漠。朴实,但不浅薄。深邃,但不云遮雾罩。他笔下的自然充满人情味,属于人化的自然。他刻骨铭心的怀乡,又蕴含着丰富的社会学意义。他的“小我”与“大我”血脉相连,独特“个性”与时代“共性”遥相呼应。读张海荣的诗,我们不能停留在表象上,必须突破表象探究深层的意义。如果不能从浮出冰面的一角想象到冰下深藏不露的丰富内容,不能从语言之外体味到更多的思想况味,说明你只看到他灵魂的一些皮毛,还在他诗歌的门外徘徊。

  张海荣不是幻想型诗人,每一首诗都写得脚踏实地。他喜欢回忆童年的故乡,那时的故乡经济虽然不发达,但风清气正、精神饱满。在《潘掌记忆.破碎的童年》中特别写到父亲:“下连阴雨的时候/父亲总是研花椒面/研辣椒面/在我的味觉里/阴雨天就是麻辣味“。诗意生成于生活,感悟来源于亲情,这种独一无二的表达蕴含着深刻的情感内涵,但与那些单纯的亲情诗又不同,富有耐人寻味的时代气息。在《潘掌记忆.菜窖》中写到:”能从菜窖中取出的无非是/白萝卜 红萝卜 土豆和大白菜/有一年父亲竟然从菜窖中取出几颗大苹果/这对我们姐弟是一个意外“。漫不经心地叙述着庸常的乡村生活,几颗大苹果犹如惊雷打破了心灵的平静,那个时代人们的物欲与贫穷是相辅相成的。这首诗始终如一的情感节奏与那个时代的精神也是合拍的。《最美的风景在心里》更是一个饱经沧桑者精神的回归:”现在 每周我都要抽时间回村看看/走不同的路线从每家每户的门前经过/我知道多数人家我是进不去的/他们的门锁着 锈迹斑斑/他们已走了好多年 我替他们/回家看看 我经过的时候许下诺言/‘哪天回来,一起喝个酒’“。落叶归根,是每个漂泊者渴望的梦想。张海荣也一样,但诗人回归的却是一个接近空巢的乡村,壮劳力背井离乡在外打工,留守的只有儿童老人。触景生情,难免使他生出几分伤感,但现实仍然挡不住他回归的脚步。这是一个赤子和乡村母亲的深情拥抱,这是一个宦游人灵魂溢出的幸福,这是改革开放后农村出现的新景观。

  《龙天庙》有辉煌的历史和神奇的传说,但风光消失殆尽,“已成为一个纯地名”。“那熟悉的小径已不见踪影/那记忆中崭新的潘家大院已经坍塌/那帮兄妹已四散/歇苦无人再锄”。但它在诗人心中依然不同凡响,其标志性意义坚不可摧。诗人发自肺腑地写到:“远行的赤子 一定要记住/望见龙天庙就到家门口了/望见龙天庙就能见到亲人了”。这首诗最具情感震撼力的是结尾:“即使亲人不在 不要害怕没有人认识你/即使乡音变了也不要担心 你只要说出/五道庙 观音庙 山神庙任意一个名字/哪怕你只知道迎面进村的山冈叫龙天庙/任一个潘掌人就知道你是这里的传人/他们就会为你盛一碗漂着苇叶的苇根水/欢迎你回家”。不但写出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儿童相见不相识”的人生沧桑巨变,而且写出了游子可能的重重顾虑,但最终用一些扎根在灵魂深处的地名破解了这些担心。怀想的人也许不在眼前,但儿时玩耍的地方依在,这是落叶归根的情感认证,也是根脉相连的精神地标。一碗荡漾着浓浓乡情的苇根水,喝出了乡思的味道和人性的美好。

  《苇地》对潘掌的重要性从“潘掌有苇地/潘掌人搭瓜棚屯粮食都奢华地用席子/让人艳羡的潘掌说不尽的苇和水”中可见一斑。一九三七年秋天,潘掌的苇地没有躲过民族的一场灾难:“二十亩未收割的苇地被鬼子烧了个精光/与苇子一同映红西山的还有二十三个忠魂 苇地/从此有了英雄的意义 井水倒映着英雄的坚强”。这场灾难见证了潘掌人的血性和气节,潘掌在历史的坐标中找到了存在的方位,地域意义汇入保家卫国的滚滚历史洪流之中。

  《年迈的井》没有颓废枯竭,“还是满口满口地漾/那新鲜如初的水/依然能照见每一个人的童年/那咕咕的涌水声/依然像梦想的闹钟”。这口井秉承“依然没有辘轳”的古老传统,但具有了“美丽的华盖”的现代气象,既能唤醒过去,也能照亮未来,在不变的一个点上连接着过去与未来、农耕文明与现代文明,从中也能体味到诗人对传统的深情眷恋。

  从《北榆岭山腰上的野蜂》看到现代文明延伸到古老村庄后的秩序重构和生态失衡:“蜂儿举家一退再退 退到/北榆岭的山腰 令蜂儿恐惧的路/像一条贪吃的蛇 伸向北榆岭的谷底/整个北榆岭从此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野葡萄 山核桃 六道木再也无处藏身……”。自然的紊乱、惊慌、无所适从让人触目惊心。在《传说》中,“村前的这条河很大”对儿子来说竟然变成一个美丽的传说,儿子面对着干枯的河床只有苦笑,在前后对比中凸显生态的恶化。这是建设新农村必须研究的重大课题,作为地方官员守土有责,统筹发展地域经济绕不开GDP,但生态建设同样不可忽视。如何保护自然,建设美好家园,实现可持续发展,诗人艺术地提出了这一时代命题,尚需用智慧去破解。

  诗人以巨大的悲悯聚集《大红灯笼》的命运:“一年四季,你更多的时候被圧成扁平/被抛弃在阴冷的小屋”。即使在过节的时候:“主人把你翻出来/拼命地抽打着你身上的灰尘……皮最终被更换 一把肋骨被强圧到最大弧度……一盏电灯强行从你的喉咙里塞下……”。被冷落的孤独是长久的,被折磨的光亮是短暂的。“一直挂在村口 一直照亮山村”的梦想也无法实现。现代科技对传统的冲击不言而喻,在社会转型期,价值被重新评估,诗人对传统的钟情、怀念和怜惜既是对人性和尊严的呼唤,也是对被利益和欲望扭曲的道德观和价值观的反驳和纠正。

  《一只野公鸡腾空而起》是因为受到惊吓,“它落在草丛中/那么的狼狈 那么的不加选择”,引出了“一镢头下去/红薯被拦腰截断”的鲁莽。劳动果实被践踏的谬误使诗人产生了抒情的冲动,并伴随着思想的颤栗:“多大的一棵红薯啊 田里的王/它艰难地生长了一年/却不知道收获者是谁/它流着泪/望着自己的藤蔓被扔到了沟底”。悯农意识从餐桌转移到田野,仿佛在上演一个命运的悲剧。

  《梨树坪》是潘掌的山,但“挤满了掏金者的身影”,与陶渊明的南山有了时代的差异。诗人面对此情此景,发出“白桦树上的鹂鸟/老杨树洞里的小松鼠/谁能独善其身”的反问。环境在改变人,在以利益为驱动的市场经济时代,传统价值观受到挑战,良知和操守尤为宝贵。诗人又借雨滴感慨幸福的短暂:“雨滴不得不继续它下坠的命运/幸福如此短暂/一切都是必然/从天外而来的雨滴/你哪能远离从来都未停止贪婪的尘嚣”。社会发展的规律不可逆转,难能可贵的是诗人精神的尺码放松。最后上升到历史的高度:“历史如此单调 历史总在重复/沉寂多年的梨树坪 将为谁翻开欲望的篇章/坪上的女人不再/无爹的娃儿早已远走他乡/这已不是梨花盛开的时代/老梨树下开满妖艳的罂粟花”。诗人没有把梨树坪写成纯自然的山、隐逸的山、梦幻的山,人类追逐利益的欲望留在了这座山上,诗人对生态的忧患也留在了这座山上。诗人对故土的爱是单纯的,但复杂的现实让他感到无奈,这正是真实与真诚的表现。《再爬梨树坪》,闻到的是野山葱的芳香,听到的是山顶的牛铃声,恢复了往日的自然、和谐和宁静,暗示着生态环境有所改变。

  《松树岩之倒下的古松》,是一场无情的大火毁了松树岩上的古松:“苍翠变成了焦黑 静卧替代了直立/一副残相取代了旧时的美丽”。“你不再头顶蓝天 硕壮的枝干朝东/夸张的姿态似要拥抱整个村庄”。这完全是诗人的感悟,也反衬出村民对古松的情感依恋,结尾小松树代替老松树登上新的历史舞台,既有偶然的因素,也是历史的必然,苍凉中闪现出新的希望。

  诗人爱潘掌的一草一木,但对《白露时节七里沟河床上的知了》混淆是非的声音充满厌恶。知了为什么肆无忌惮地叫嚣,诗人透过现象抓住了本质,一是失去制约:“知根知底的鹂鸟避嫌于乔木深处/知了 从此没有天敌 从枝干到树叶/秋风所到之处都是它说谎的领地”。二是缺乏干预:“风情万种的野山鸡从一而终 保持着看客的风度 知了越来越肆无忌惮/从独唱到二重唱到掀起合唱的高潮/它们主演了本季节七里沟里的/最后一场演出”。知了为所欲为,却没有被清算,“在寒雨节到来之前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仅仅是一次转场,它们又在酝酿新的计划,这是纵容的后果。这是一首寓言诗,其寓意不难理解。诗人对《稻草人》也是不屑一顾。稻草人本来不堪一击,在秋后更是弱不禁风:“正午的日头还毒 戴了一年的草帽/经不住半点磕碰 首先老化的是/缝制草帽的棉线 秋风吹过/伪装之物开始一圈圈脱落/本来就破旧不堪的衣裳 舞动着/即将要褪白了的颜色”。做人不要像稻草人那样虚张声势,要内外兼修,这是立身之本,修身之道,从中可见诗人受儒家思想影响之深。在《父老乡亲》中看到乡村朴素而落后的民主以及乡人的忍气吞声:”有事商量的时候 我看见他们/开着非正常会议履行非规范程序/最后的决定大家没意见 就好/最难统一思想的时候/我看见他们 抽签 翻瓦/我甚至还看见那并不满意的老乡/一声不吭地去执行“。冷静和客观的背后是焦灼,诗人期盼乡人提升自身的文化素养,也试图唤醒乡人沉睡的生命意识。

  写古建筑水井钵测的两首,一首是募狼,凸出先祖的智慧与浪漫。今人用墓狼,虽愚钝但可醒世。古今对比,寻根意识与生态恶化(后继无狼)相互交织,可谓别具一格。另一首是水蛇木,生存环境是“栖水而居”,生命体征是“通体青绿”,但“我是万树中的隐士 名贵的青檀/都没有我的颜色 沅生芷兮醴有兰/我拥有青出于兰的 青 以及青的秘籍/传说中的水曲柳 没有我细腻润滑/山下农庄里最美的那把锄桨就是/我馈赠的枝丫 我已守护在这奇泉源头/一万年不移 我已一万年婉兮/与水清扬 堪胜至高至纯的水木清华/我已一万年不离不弃 即使寒暑易节/人世兴衰 即使成化大水崇祯大旱/我永远以卫道士的虔诚 我永远以/青春靓丽的姿态 守护圣水”。以第一人称,用拟人手法,写出它的心性和气质,在精神格调上水蛇木与诗人是相同的。在抒情泛滥成灾的时代,诗人古典式的抒情才智得到了最佳的发挥,确有《离骚》的余味。个性化而又具有普适意义的抒情,从内心喷涌而出又有节制的抒情,有尊严而又高贵的抒情,坚实而又有思想的抒情致力于水蛇木这一典型意象的完成,与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那些抒情有本质的区别。

  《那些被遮蔽的花儿》第一句”那些该绽放的花儿终究没有绽放“,奠定了这首诗的情感基调。该绽放是与其它花”同时种下“比较,到了”开花“的季节,”东面的花儿开了 西面的花儿也开了“,只有”这被巨大的阴影所遮蔽的中间部分/枉然为花一世 最终沦为草甸“。诗人的遗憾、不平流露在字里行间,感人的更在于为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现状做出的努力:”我曾邀早上的阳光向西些更西些/我曾邀傍晚的阳光向东些更东些“,但”圧在花头上的阴影没有丝毫悔改之意”,诗人既看到“客观真是个令人无法左右的东西”,也捕获了“一些险恶之心”。公平和正义是每个公民都憧憬的社会理想,但不公和险恶在每个社会都客观存在,对于一个官员而言,面对不公和险恶的态度最能检验出是否具有人民情怀。诗人没有用豪言壮语表白,但他体恤民情、同情弱小、捍卫公平的思想蕴藏在对自然的洞见和反思中。他把草称为花,表达了他的民本思想,这是官员最宝贵的思想,也是现代社会最深入人心的理念。诗人对自然的敏锐源于善良与同情,努力从别人视而不见的风景中发现和挖掘令人惊醒的社会意义。我们从诗人写植物动物的若干诗篇中读到了一颗悲悯的心。他对误入烟囱左冲右撞的麻雀善意地打开门户(《童年记忆之麻雀》),对惊恐地聚在最后小水坑的小鱼儿急欲去营救(《童年记忆.救鱼儿》),把用一生光阴走不出庭院的蜗牛带到外面的世界(《童年童趣之蜗牛》),写被捉的蝈蝈丢了一根触须(《童年记忆.捉一只蝈蝈回家》)等等。诗人对每个卑微的生命都心怀大爱,表现出人道主义的关切。

  诗人写有两首关于寒露的诗,但意境完全不同,一首是写故乡的,除了美还是美,读不出一点寒的感觉:“抓人眼球的不只是黄栌/这时的岭上还有芦花/芦花白得像阳光一样耀眼/风吹着这一抹白/红嘴鸭呼朋引伴/竞把白头白胡子的仙长引了过来/竟把天上的白云引了过来/竟把成群的白天鹅引了过来/竟把白月亮也引了过来 早早地/挂在下午六点的天上”。这是一首故乡的赞歌,一首自然的诗,一首浪漫的诗,一首唯美的诗,用自然的笔调写出自然的美,把寒露写得美不可言,一点都不寒。另一首情感格调迥异:“一夜繁花落尽 枝丫裸露/故乡裸露 江山也裸露出筋骨/而母亲的陶罐半露于”遇见花园“的外墙/扎啤 爆花米 陈年的友谊/都有些微凉/恰似人间的温暖 谈到故乡/一双目光散了 双眼裸露出漂白的/苦难 好像看到季节的深处/一只猫獾在惨遭围捕”。寒既是自然的寒,也是人生的寒。这首诗“裸露”用得最多,诗人意欲把真实的世界呈现给读者。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谈到故乡目光散了,可以理解为目光的游移,也为裸露苦难打下埋伏。诗人除了和乡民一样的苦难外,他还饱尝了漂泊之苦,思乡之苦,官场之苦,正好与一个节气不谋而合。一个寒露,写出两种不同的人生体验,这在新诗创作中也是不多见的。

  《远方有客来》在虚与实的结合上展现出艺术上的高超和精妙:“正是秋粮入仓的时刻 心也装得满满的/远方有客来 满屋的凳子溢出门外/人人关心集市 春天涨价而秋天不经一问/这时秋风正起 枝头的软柿子/一只只硬着陆 来客喏喏 最终/没有说出来意 只叹一口气说 罢了吧/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一切都心知肚明/一屋子人跟着叹了一口气 罢了吧/酒菜上桌 主人致辞 想想闲云野鹤/指了指南山又说 且醉且醉”。来客来干什么,欲言又止,最终也不清楚。有难言之隐,又能想得开,直指现实又超越现实,语言的分寸和情感的度都把握得非常好。

  从张海荣的诗中很难看到愤怒、失望的情绪,即使真正愤怒,他也不会暴跳如雷,即使真正失望,也不会心如死灰。他写《失眠》也是用读书对抗孤独,充满了正能量。他既不是激情澎湃的诗人,也不是波平如镜的诗人,但他是情感真诚的诗人,有自己的观点和倾向性。即使是那种接近原生态的诗歌,收到的也是“无声胜有声”的效果。比如《潘掌.1970失传的词条》第3条:“B是因为儿媳不孝/跳崖自杀的/其实儿媳妇只是在家里排了个吃饭顺序/受苦人先吃/孩子第二吃/第三老人吃/最后自己吃/一锅饭一家人吃/顺序确实很重要/B的儿媳妇一生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他确实为时代抹了一脸黑”“。这个排序并没有问题,轻重缓急和伦理道德兼顾,体现出治家的本领和艺术,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这是生产力落后造成时代悲剧,诗人对B的心胸狭窄、愚昧荒唐持否定态度,对B的儿媳妇的理解同情显而易见。这首诗几乎没用什么技巧,但比那些太注重技巧的诗更具冲击力,以不加修饰的真实撼动灵魂,让我们陷入对历史的沉思。没有农村生活经验,不经历那个时代,想象再丰富,也写不出这样纯粹的诗。

  一个没有思想的诗人,再接地气,再受欢迎,走得不会有多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张海荣的灵魂一生都没有走出潘掌,这不仅仅是情感,本身就是思想。这种思想与古代的归隐不同,归隐是一种消极逃避,张海荣虽然憧憬他精神的桃花源,但他又不得不在现实中浮沉,城市的喧嚣与乡村的宁静、现代竞争的激烈与传统的舒缓宁静对照之下,他在一次次回归,人在回归,心也在回归。不可否认,他的乡村也有梦幻的成份,但摇晃着现实的光影,是理想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碰撞的产物。滔滔不绝的人,思想都容易流失。张海荣沉默寡言,思想之树却枝繁叶茂。哲学不断进入他的诗歌,比如在《悠悠伞是蒲公英的乳名》中写到:“梦想就是人类的乳名”。回望人类的初期,为了生存,学会钻石取火,学会种植植物,梦想一个个变成现实。说梦想是人类的乳名,既符合历史实际,又形象生动,还富有思想启迪;在《水井钵测的冬月》中写到:”冷静的攻势比夏季的狂热和鼓胀/更加有效“。揭示了理智与情感、行动与语言的本质差异;在《潘掌的阳光》中写到:”潘掌的阳光/永远在仰望的脸上明媚“。收到与“月是故乡明”殊途同归的艺术效果;在《雪》中写到:”这是祖国的潘掌 既是祖国的一寸山河/就以身许国了”。从潘掌是“祖国的一寸山河”引申出家国不可分割的关系;《那些鸟儿没有冻伤》中的鸟儿不是寒号鸟,不是鹦鹉鸟,而是敢于发声的鸟,是一只思想的鸟:“它们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鸣啾/坚持说出最新发现的真理/它们不像那些花蕾隐忍/喋喋不休地对抗着寒风的反驳“。张海荣的诗以情感取胜,但总是蕴藏着自己的思想。情感与思想融于一炉,相互渗透,彼此映照。

  张海荣的写作锁定在潘掌这一有限的地域,属于有根的写作,有方向的写作,有温度的写作,有思想的写作,是扎实的、明晰的、接地气的、人性的。在人们左顾右盼的时候,他专注于生养他的一方水土。在浮躁成风的时候,他从容不迫地行走在回乡的路上。他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品尝着生命的滋味和岁月的馈赠。他的性格也许不适宜城市的光怪陆离,但他为了改善民生,积极投身于城市的建设和发展。他念念不忘的是潘掌,怀恋逝去的传统,又期望现代文明的降临,在矛盾中打量着文明与落后的较量,人性与欲望的博弈……他具有忠诚与超越的双重品位,他写得是潘掌,但又不仅仅是潘掌,在价值取向上打破了传统乡土诗的界线,实现了情感与思想的贯通,审美品质与时代意义的融合,从形而下抵达形而上,从单纯的乡土情感升华到深刻的社会意义,从道德伦理升华到复杂的人性层面。

  张海荣的诗是一个人灵魂的密语,也是一个转型时代最好的见证。语言质朴无华,情感至纯至美,节奏舒缓沉稳,内容丰富多彩,思想明澈深刻,在艺术上已经形成自己的特色。他对诗歌结构本身并没有刻意的追求,但每首诗本身都获得自身的结构,即一种天然的适合自身的结构,仿佛量身定制的一样。他的写作技巧不在于语言和结构,以自然和本分为特色,更多地表现为对待生命的态度和人生价值的取向上。生活大于技巧,情感左右技巧,思想成就技巧。技巧不是外在的雕琢,而是内在的修炼。看得见的是能工,看不见的才是巧匠。悉尼在《向艾略特学习》一文中写到:“他证明诗歌志业意味着要严守一种表达习惯,直到它成为整个生命行为的根本”。(1)这种评价也适用于张海荣的整体写作。

  任何一位优秀诗人都有自己的瑕疵,张海荣也不例外。比如《等到雪降时》这首诗,以“等到雪降时”统领全诗,收到一咏三叹的艺术效果,但所写内容有的与雪降并无必然关系,似有牵强附会之感。个别诗内容单薄、意蕴贫瘠,审美空间不足。每一位虔诚对待艺术且有远大抱负的诗人,都存在一个直面自身短板和缺憾的问题。对张海荣而言,潘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有其全部的情感投入,有其信仰般的热爱。他的地域不同于那些封闭的地域,不光有城市的参照,城乡已经处于交融的历史发展阶段,致使他的地域写作呈现独特的精神姿态,这是他地域写作的优势。在未来的写作中,除了保持自身的定力外,也面临一个突破和超越自身的问题。在繁重公务和诗歌创作互相促进又彼此挤兑的状态下如何平衡,也是现实对他的考验。漫漫人生路,悠悠诗歌情,我相信张海荣会游刃有余地处理好工作与写作的关系,以更佳的姿态,走出更美的风景,来回报他一生无法割舍的故乡——那是他生命和灵魂的美好家园,是他道德和精神的理想高地。
 

  (1)《悉尼三十年文选》,悉尼著,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1月第1版,第48页

  原载《名作欣赏》上旬刊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