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意象在古老土地上建设新生活

　

　　初读青海的诗，就得到了艾青在八十年前看到黄土旱塬上的野花那样的感动：“是山野的微笑/寂寞而又多情”。
　　这个野花的意象，是永远寂寞多情地微笑着的。
 
　　虽说“意象”这个形魄一体的诗歌尤物，在中国《诗经》《楚辞》里就已经跳出来招摇不歇至今，但美国诗人庞德大师的意象主义登陆中国甚嚣尘上后，还是被一些不知所以的新潮诗人拥之入怀，把地铁口湿漉漉的枝条花瓣，变成了散落翻飞的一地鸡毛。
　　这一位还在黄土地上浑厚着天真未凿的山西女诗人青海，却秉持着孔圣的本土经典诗教，很可能是天赋使然无师自通地实践着庞德意象主义的六大原则，实现了她个人所创造的“一瞬间呈现的理智和情感的漩涡般涌聚的复合物”——古老土地上的崭新意象，一个一个地在勇敢建设人间新生活。
 
　　她首先以意象为刀雕刻自己的生命。
 
《刀》

“美是一把刀”
我把这把刀插入我的心脏
以示艺术

我的爱，死亡般真实
 
　　不要责怪女诗人对自己的残忍，只不过是意象的行为艺术。我们仍能强烈感受到女诗人泰然自若地忍住的疼。
　　此刻，我们发现了青海的意象锐利无比斩钉截铁，可以挖山凿石，能够建设诗歌的栖处，或窑洞，或石屋，或宫殿……她的意象加持着艺术，又是温柔多姿的，所建之物都很美丽。
 
　　有了人类，就不可避免地有了爱情，有了爱情就有了爱情诗，人间最多的诗就是爱情诗。
　　青海自然知道爱情自古依旧那样，可是爱情诗不能人依旧那样，不能照老样子写下去了：浪漫主义的抒情滔滔，现实主义的叙事串串。她要写自己一个人的爱情诗。
　　青海以刀雕心雕成“爱”，这个死亡之爱自然“死亡般真实”。她对爱情不抒情不叙事，只在现在进行时中为爱情找理由。她从黄土地上拾起的有名称有质感的古老事物，再以心脏之血培养出新意象，纯洁得已不可能玷污纯洁的爱情。
 
《理由》

落叶在落，除了落
别无其他理由

我爱你，除了爱
别无其他理由

“你不存在之处，我也不存在”

　　这个古老而伟大的意象，是山西省一棵老槐树的落叶。树的站立与叶的飘落，是爱情的宿命衍生的爱情理由。两性你我共存共生的理由就是爱，羞于谈论爱情的精神性抒情与物质性叙事。爱情在爱，爱情以外，不需要理由。
　　爱的理由被上帝藏在男人的一根肋骨里，所以女诗人把意象插在自己肋骨边的心脏里。
 
《当我老了》
 
我的乳房
如同风干的豆子
笼罩在昏黄的光里
 
你来或不来
我疼痛的双脚
已丈量过
寂静的废墟和荒草的距离
 
　　青海的《当我老了》，比起叶芝的《当我老了》来，更让爱情惊心动魄——盖因“风干的豆子”与“疼痛的双脚”两个既已嵌入爱情诗中就不可能再拨出来的独创意象。前者表征生命的极端衰老，后者已知生命的废墟到坟墓荒草的距离。衰老和死亡都是爱情所赐，为了爱提前悼亡。
　　青海的诗歌中，我读到的爱情诗最多了。
　　把青海的若干诗题连起，就是一首小爱情诗：爱人/我不做悲伤的女人/情诗/写给秋风/寻找梦的出口……
　　哦！青海就是如此把爱情写到了悬崖的岩壁上。《雨夜情思》：“雨，是伏在我肩上哭泣的女人”。《无题》：”有谁，和我一样/竟想着/让自己来拥抱自己“。《一个女人，活成了一棵树 》：”一个女人，活成了一棵树/用根，延伸爱/用枝叶，等待一朵飞来的祥云“。《寻找》：”因为爱，我活成了一个老人“……
　　青海的每一首爱情诗，都有一个或几个活蹦欢跳或甜美休憩的意象呼喊着：我就是爱，验证吧。
 
　　”阳光温暖着我/像你赤裸裸的拥抱“，”想像我是一条寂静的河/被小桥拥抱过了“（《拥抱》）。
　　”我写两双手/紧握在一起/我们的每一天/因爱开始“（《每一天》）。
　　”让我的眼睛在你的眼睛中/醒来“（《《梦的出口》）。
　　”就让这雨水，穿透我/一滴又一滴/别再担心我的心是块/沉寂的石头“（《雨水》）。
　　”当爱像下雨一样痛快淋漓/我甚至相信我是干涸的湖泊“（《《立夏之诗》）。
　　”我爱，但我独立/多于依赖/一棵水杉，可以意喻我的心境“（《《爱，即是光又是影》）。
 　　  爱情的原生态意义，似乎从古至今未曾变异。但爱情诗自《诗经》以来变了又变，到当代女诗人青海这里，又变了一下——”水杉“不同于藤蔓缠绕的”橡树“。
 
　　语言修庙诗祈祷。
　　青海生活在佛经万卷赵城藏，万佛立身云岗窟，万众拜佛五台山所在的山西省，被佛风禅雨熏沐着，就天生亲近着佛教，写诗时则由皈依之心发动，佛言禅语佛思禅意载浮载沉，佛之三身时现。
 
《深思之二》

月亮，是一座庙

我，需用余生的孤独，融入
它的寂静
 
　　必须由高洁的意象“月亮”建成的那座庙，亲佛的诗人方肯入住结跏跌坐，像圣观音女一样孤独寂静地修行。赞美无神论者马克思与列宁，又误读过法西斯独裁者墨索里尼的意象派大师庞德，在长诗《断章》中，以基督徒的虔诚说：“圣庙是神圣的/因为它不是用来卖的”。尽管当下的魔波旬把许多名寺名庙卖给了上市公司，但月亮寺庙在虚空中矗立不倒。青海的佛心是本生菩萨心，不是伪信者用来卖弄信仰的手腕上的佛珠。
　　青海的信仰情绪饱满外溢，她信奉“艺术就是祈祷”，“需要/落日为我祈祷”（《落日之一》）。
　　青海的禅思很收敛内蕴，“我是爱你的，如同/爱着一生的空”（《落日之二》）。“我想牵着一个人的手……/她是虚无本身“（《如果可以》）。
　　青海的满眼全心，是佛祖菩萨。有情众生、无情万物的世界，皆有佛法示现：”一阵草木的足音/敲打着声声木鱼——/山之草木，皆是庙宇“（《山之草木，皆是庙宇》）。
　　青海随时随地听见佛音：”原来，落叶藏着风的信仰“（《寂静》
　　青海日夜拜佛：”夜，是一座寺庙/昼，是我手中敲击的木鱼“（《一首短诗》）。
　　最伟大的爱，是爱上帝。当女诗人青海看见了美丽慈祥的卢舍那大佛时，像一个优婆夷一样说了心理话：”我的爱，在土地上/为你/重建着一座庙宇“（《寂静》）。

　　我——我的母亲——我的女儿，意象三部曲联唱。
　　青海首先认识自己我，给本我定位，跃升超我。
 
《致自己》
 
要走就朝着日落的方向
要坐就坐在落日的怀里
 
奔波之外，我要享受安宁
要爱，就爱上一颗落日之心
 
　　多次出现的落日，是她行走坐卧不离的每日一见的意象，给她安宁与爱。这位诗人向死而生过，此刻向落日而生。
　　她的母亲，已向落日了。
　　母亲的意象是干净透明的源泉。她为生活打水的木桶，是一只木鱼。木鱼声中母亲所见，”万物皆是菩萨/念心就是念佛“（《源泉》）。
　　众佛菩萨般的大爱，三代授受三代温暖。
　　女儿给女诗人妈妈化妆，停手于她的鱼尾纹，女儿的复合意象反哺至亲——鱼尾纹是女人的灾难，也是巨大的财富。
 
　　女诗人青海有三面镜子，是精神世界明亮无垢的意象，不用于照脸化妆，只用于心灵保洁除污。
　　第一面镜子是苦难，挂在人心之上，明明白白照着死亡，戒人毋作非份之想（《镜子》）。
　　第二面镜子照见人笑，笑给书看，笑给自己看。某一种生活是笑的生活（《镜中》）。
　　第三面镜子是做人的教科书。”我要在它面前证实什么是安生，什么是立命“（《我捧起一面镜子，爱不释手》）。
　　持有这三面镜子时时照照自己，人才活得像人。
 
　　诗的意象就是诗自己。
　　这是女诗人青海的发现，且以诗为证。
　　《两只小野鸭在水上写诗》。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事，春风柳树落日皆不知道，只有”荡漾的湖水知道“。这是诗人的诗人，诗的诗。
　　孩子才是诗人。《柚子》：”我捧着一枚月亮/像极了一个孩子/我不忍剥开它的皮/我害怕它喊疼，它疼的时候/我也会流泪/那不是我想要做的事“。无忌的童言成好诗。
　　永远做妈妈膝下的孩子才是诗人。《妈妈不懂我》，妈妈老了不懂自己的孩子了。懂得妈妈由于爱得太累而不懂自己的孩子，在雪天，”喜欢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看一只麻雀飞起又落下“。意象所触之物皆变形，飞起的麻雀是一首诗，落下的麻雀是一首诗，都被上帝老天爷眷顾。用童年思维写诗，用潜意识写诗，用前意识写诗。老了还写诗的才是诗人，诗的最后一句好才是好诗。
 
　　善用意象的诗人巧用意象写的诗歌，绝对不用阐释；意象自会打动你的感情，体验青海诗歌的艺术特色：

　　一、青海使用日常用语，用得准确脱俗，犹如再生，直指事物。
　　二、青海恢复了语言的韵律，犹如歌吟，亦步亦趋追随她的情绪。
　　三、青海役使的题材，看似随眼所见，随心所思；但绝对经过了意识层面的自由选择，避开了一哄而上的泥坑。
　　四、青海全面操控细节，不染指大而无当的宇宙描绘。
　　五、青海排除朦胧之雾，写太阳直到落日那般明亮。
　　六、青海浓缩语言，雕削一言一语的赘渣，成就内容与形式的本质融合。

　　这就是庞德意象主义的六大原则，传到现代华夏之邦所引发的对应，其实更是《诗经》中的国风在当代三晋大地的风吹草动花开。
　　我特别要指出青海对”暗示“这一诗歌技法出神入化的运作。”暗示“是几千年封建主义语言奴役创伤下，诗人以反抗”道路以目“的利器，攻陷无数著名诗篇的城池。当代的女诗人以暗示达成人性与艺术的目的。想想她的”苦难“与”镜子“，想想她的”雨水“与”石头“……
 
　　我通读了细读了在我手头上的青海女士的所有诗歌，心头上立刻涌起一个非常鲜明的感觉——她的诗歌风格，和山西著名诗人王立世的诗歌风格非常接近：都是善用饱满的意象，用韵律化的优雅语言，有担当敢作为地对当代人间生活作出可能性的表达，都用精短诗楔入疾转的时代。当然，两个诗人的诗歌的生命周期的长短是悬殊的，王立世表达更广阔更深刻更有力量，艺术上呈现了定格的完美，同一地域的同一题材，在两个诗人的诗作中变为不同的脸谱和心电图。
 
青海：自题
 
让风吹我
让水爱我
让光纪念我
让诗句雕刻我
 
王立世：风雨
 
风吻着雨
雨淋湿了风
 
太阳出来后
风和雨就吹了
 
 　　两个世代不同的诗人在相同的风雨阳光里生活，还面对相同的山川河流、庙宇坟墓、小麦谷子……自然就有相同的命运 ，写了不约而同的同题诗《命运》，诗中都有”孤单“与”孤独“。孤独是诗歌的优良生态，而诗歌的风格，在鸟鸣嘤嘤求其友声中，是不会孤单的。意象团结着诗人。 
 
 
青海的诗
 
《日子》

远方越来越远
我喊自己青海
喊一声青海，梦
离我越来越近了
喊一声青海
诗神，离我越来越近了
喊一声青海
我的爱，越来越真实了
 
《深思》

风一吹，落叶在落
风再吹，落下的叶子们互相安慰
风停了，落叶抱在了一起
像失散多年的孩子
 
夜幕中的风，有一种母性之美
 
 
《落日》

落日，落在湖水里
那是爱情
落日，落在我的身体里
那是艺术
塔可夫斯基说：“艺术就是祈祷”
 
我整个的生命，需要
落日为我祈祷
 
 
《理由》

落叶在落，除了落
别无其他理由

我爱你，除了爱
别无其他理由

“你不存在之处，我也不存在”


《化妆》
 
女儿说我老了
星期天的早上
专门为我化了一次妆
当粉底
抹到鱼尾纹的地方
她停下来了
 
《如果可以》
 
我想牵着一个人的手
她是睡眠者
也是最美的小女孩
还是一位女诗人
我要在旷野里，牵着她的手
走向一种寂静
她不是晨露，不是蝴蝶
她是虚无本身
我和她一样 
 
《镜中》

女儿说我
只有读书的时候
才会
露出点笑容
我拿起镜子照了照
嗯，果真有点严肃
我看着镜中人
突然笑了
刚才我笑给书看
现在我笑给自己看
 
《命运》

我并没有和她人
分享我的孤独的习惯
包括我的母亲

孤独是长在我身上的骨头
爱月光，爱寂静
 
《致自己》
 
要走就朝着日落的方向
要坐就坐在落日的怀里
 
奔波之外，我要享受安宁
要爱，就爱上一颗落日之心
 
《柚子》
 
我捧着一枚月亮
像极了一个孩子
我不忍剥开它的皮
我害怕它喊疼，它疼的时候
我也会流泪
那不是我想要做的事 
 
《妈妈不懂我》
 
我的妈妈看不到我的心
我的妈妈不知道我的心
多年前，已经
变得很苍老了
 
我的妈妈
更不知道我的生命
已经白白地浪费掉
很多年了
 
我的妈妈，不明白
在雪天，为什么
我喜欢安静地坐在院子里
看一只麻雀飞起又落下
 
《我不做悲伤的女人》
 
我的手指灵活，我的眼泪清澈
我用弯曲的食指
打开
博尔赫斯先生的诗集
一天的幸福时刻
就这样
轻轻地打开了
 
孤独的人，内心装着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偏偏爱了
 
《致爱人》

我的想，如同行走的时针
一遍又一遍地对你诉说着
我爱你

穿过背后的黑暗，如果
一切都要找到瞬间的圆满
你看，一束爱之光照在
寂静的湖面

永恒的喜悦，在明亮中自由地旋转。
 
《白露辞》

乡愁，是一杯
以露酿成的醇酒
白露含秋，滴落三千年的乡愁

你看，草木之间热烈的拥抱
只为
纪念它们的曾经

人生逢秋，我心亦如白色露水
遇夜则明，遇风则空
 
《寂静》
 
我爱你，以清晨的天空下
摇曳的草茎
 
你的心，会不会像土地
一样湿润
 
我爱你，在紧紧抱住时
不忘
想象虚空中虚无的寂静
 
我的爱，在土地上
为你
重建着一座庙宇
 
《山之草木，皆是庙宇》
 
行走在人间，我与我的影子
相爱
如同山川，爱着自然的灵魂
 
呼吸着大地的呼吸
遗忘着天空的记忆
 
当风声响起，一阵草木的足音
敲打着声声木鱼——
山之草木，皆是庙宇
 
《无题》
 
望着月光
今晚
我又把
想说的话
咽下去了
是啊
人生如逆旅
想念，亦如旅
就在
这个时候
有谁，和我一样
竟想着
让自己来拥抱自己
 
《拥抱》
 
天终于晴了
阳光温暖着我
像你赤裸裸的拥抱
 
在我看来
拥抱，胜过一切表白
 
夜里的我，在镜子前
想像我是一条寂静的河
被小桥拥抱过了 
 
《梦的出口》
 
让我的眼睛在你的眼睛中
醒来
那是所有可及之处的最美
迸出花，迸出蓝色的嘴唇
迸出月光，迸出一双飞翔的翅膀
 
白昼的存在，对我的记忆
永远是一片海
爱，是你眼睛的颜色
 
哦，这爱
如同金色的光遇到海的平静
下面有神秘巨翅的倒影
 
这海，让高处的荣耀
在低处闪光
是梦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