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相忘：二十四行诗选（第272-286首）

272.

梦想是一只孤鹰。在我们的上空
盘旋
它俯瞰到你这狭窄的体内，世界
有无数条大街。每一条
都指向中心广场，周围都是黑压压的人

你为何转身而来。在我最孤独的心脏部位
用爱情筑起高台，竖立旗杆
再用热血将旌旗染红。日子的鼓角
被无数只沉默的手擂响
诗歌成为一匹战马
让你一跃而上，在我身体的旷野
纵横驰骋。捭阖天下

我如何面向太阳解释
这一切，同时
跟月亮描述我们的生活现状。灵魂
把殿堂虚设，那里早就
沦为世界边缘，到处
都是喧闹的人群散去后留下来的
一片狼藉。你根本就无法在周边安静居住

都是我的过错，是否不该
对一只孤鹰许下承诺：让他赢得自由
在高空翱翔，借自己舒展开的翅膀
把全部的真爱带给最心爱的人
最后从她眼里突然间消失。相忘于万里之遥

    2024.1.10   子夜岛上


273.

入夜我把风急急披在肩上。胸前
挂一把利斧
你随在身后，快啊
帮我拿上鲁班尺，还有父亲的手锯和木锤
迈过圣城，这一道又一道门槛

看吧，眼前打开紧闭已久的
这一座就是
灵魂的宫殿，爱情时光
在上面书写千年。所有的墙面
斑斑驳驳，只留下来月光和
水的指印
我们的声音在墙体上，刚刚打开窗户

从出生到现在。快乐和痛苦
童年时开始
一步步逼着我们离开这里。这里一切都是
过去的陈设，什么都没变
但看不到门，门
迎你的脚步声向内而开。它才真正熟悉
我们的陌生面孔

再朝里面继续迈进，其实抵达终点
内部深处只有天空和尘埃
整个世界空空荡荡的。唯一存在
就是你我沉默不语，乞丐
才可以打开灵魂。人类寻求庇护的殿堂究竟在哪里

    2024.1.10   黎明岛上


274.

抛开一切虚幻之境。这空空四壁
并没有呈现出你
一直都在期待中的墙。灵魂穿越到你的躯体
其实不需要墙，哪怕
只剩下最后的躯壳

世界掏空了我们。随时可以掏走
人类生命中的一切，骨髓
但不会掏出来
我这颗心，你轻轻敲敲灵魂
里面还有门。有小半扇
窗子
始终都在最深处。风在墙头吹

有香草在墙缝里摇曳，你仔细看看
那草茎上留下斧印
是秋天的雷劈开留下过的痕迹。叶子是最新的
你我的眼晴无法相信这些，但春天的
积雪，冰
在冬日里惦记着我们。一直惦记
我们遗忘在读书年代，牢牢抓住却又放下

虚幻中的影子。悬浮在月光池
太阳照不到这里，水面荡漾
倒映着墙。世界喧闹无比
是半张沉睡的脸。另半张扭曲
在你我水中静止的脸上，让梦中人岸边低声喊醒

    2024.1.10   清晨岛上


275.

躺在雪地里。但我们留下驻足的岛上
从来没有下过雪，只是这里
一直都有
风中雪花狂奔的记忆。被我一双手指挖出来
还有森林里小木屋，那些夜晚疾速到来

只须把门窗早上打开
满屋子都是你
让我清早闻到的身体散发的气息。在这里
我们经历过无数次幸福。灵魂寂灭的声音
一次次被我唤醒，又一次次
让你亲手掐灭。希望
就像风花雪夜里的星星，隐隐约约

悬挂在圣殿上空。记忆中白墙
你的手指在上面用诗歌重复书写爱情
潮湿的墙面，月光如水
黎明刚刚苏醒时我们相互匆匆交换过面孔
自己从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
回到过去的陌生。你一定还记得
你在这里走失过多少回。一次次的狂雪

都是在风中把你找回来。但无法完全
把你真正带给我，让我独自
带回岛上。雪还在远方
一层接一层把道路加厚。只有你虚幻的面孔
从木屋的小窗飘出来。像风中一片雪花

    2024.1.10   清晨岛上


276.

森林里的雪昨天开始消融，树
脱下白色而透明的衣服
让我伸开手指无法触摸到冰的肌肤
你的冰雪肌肤跟树很相似，但我
体内醒来的孤独却不同

树把自己冬天垂下的头抬起来
一只只手也伸出来，伸向午后阳光
太阳俯下身来把整个森林都拥入怀里
独独丢下我在木屋
继续发呆。呆呆望着窗前
一棵棵树
张开毛孔在太阳下面呼吸。六只鸟替它们鸣啭歌唱

而我的孤独，像是从自己的毛孔里跑出来
春天奔跑的速度比阳光要快
丢下我，也丢下了
从冰雪里刚刚睡醒的河流。那六只小鸟也被丢下
扔给了树。树
将冰雪的衣衫融化扔进了水里。水开始流动
水在奔跑中，水是嫩绿色的

孤独也变成嫩绿色。天空慢慢再变黑
黑夜最先是从河底爬上岸，坐在木屋门槛边
我半点也不想搭理。也不想搭理你
把孤独扔给我，不辞而别
一走就是整个冬天。回来时我早已经变成一棵合欢树

    2024.1.11   清晨岛上


277.

冰雪费尽气力，只为我
离开森林。离开
是否从此就一去不回？仅仅只是离开
肯定是不够的。就像这冬天漫长的夜晚
你仅仅靠做梦遗忘过去，也绝对不够

你还必须带走梦。梦的房间
里面所有
为梦精心打造的陈设。包括小木床
紧靠森林小窗，榉木门
石头墙上的箭簇草和心型树叶。你是用亲手摘下的枫叶红
暂时替代了过去。自己遗弃的信物全部扔下来
真正带走了什么。什么才是你想带走的

其实我想
什么你都带不走。除了你自己
这里一切依然都在，森林
并没有为冰雪销声匿迹而伤悲。这世上
谁会用语言来哀悼昨天，昨天从不哀悼自己
生命中逝去的一切。如同一棵棵树过早被砍伐
而丧失爱情，甚至生命夭折

森林只怀念过去。怀念从前
一条河流因为冬天结束而被解冻，怀念
冰雪覆盖在河面，转瞬即逝
消失的无踪无影。昨天一切都不会留下来
除了孤单单的，我曾经在继续等待春天

    2024.1.11   清晨岛上


278.

头顶深渊裂开。黑暗
像瀑布
从天空的河床突然跌落。密集的光
要我提醒一只知更鸟。从夜的钢琴曲长调
井然无序开始弹奏。会飞的羽毛变成我的手指

抓不住石墙边，日子
倾倒在地的铁栅栏。只剩下荒漠
孤鹰的翅膀在光秃秃树桠上
嘎嘎作响。风在这废弃千年的城池是静止的
疯狂心跳也是
不想再为此加速。光却在结冰的水面流动
你站在河岸，无法找到它真正的源头

但我
突然间发现了那棵胡杨树，正在越过你静止的目光
弯曲着向内枯死。枝叶金黄所剩无几
你这才意识到自己需要从孔雀河，对岸
楼兰城堡朝我靠近。一步一步
影子在晃动，光
在沙漠之巅凝结。凝结成光的天空

深渊。瀑布
一声巨大的轰响，水在谷底
孔雀引燃的石头上起舞。鸟在黎明前消失
每一根手指都摁住在黑色琴键上，你只想变成一粒粒光
穿越河流。最终乞求返回到那棵树折断的枝头

    2024.1.12   子夜岛上


279.

醒来，记忆变得再不可靠
我试图借用荒漠的身体，王子躯壳
赤裸裸来呈现世界
某种善意告诫的羞耻。女王潮湿的手指
睡醒后所感知到的种种不安

灵魂的墙空落下四壁，思想废弃
在她的千年城池随光缓慢移动。废弃的青铜
无法寻找到星辰，再建成铁迹锈蚀的桥梁
河流开始流往
虚拟太空时代的数字空间。潜入骨髓
鹅卵石的清醒意识，一天天在水底复苏
而我的心在罗布泊。半截儿胡杨树在你指尖上跳动

我在白天，你是知道的
从来都没有制定过周密的旅行计划。总是说走就走
夜间突然出发，特意收拾好空缺和悖论文字
背囊悄悄搭在肩上。背后漠风吹来
日子会像沙粒，像雪
骆驼草生长在我们体内的荒原。你会惊奇发现这里
所有的生命都可以变得不朽。不会死亡

年复一年。几十年如一日我
双脚总比二十四节气迟缓下一步。你的绝美诗歌
对于爱情和孤独的重复描述
笔尖转动便成徒劳光阴。急切的光像浓研墨汁
在黑暗中狂奔，而你只看到笺上白云成群结队的羊只

    2024.1.12   清晨岛上


280.

我注定成为黎明的代言人，像盲人撩起窗帘
与窗外
那三只失踪的鸟对视。它们的眼晴
无比孤独，在岛屿的波浪上闪光
目光所至皆为陌生鸟语。陌生是一部冬天的悲歌

我拒绝鸟的悲悯世界，鸟的方言
有人拈花，有人指月
也有人在我的睡衣里傻笑。唯有小鸟在树杈上
入夜跟我说话，企图要与我一起歌唱
它们白天跟我一同活下去，但远远比我
要快乐得多，而我
只是拥有幸福的灵魂。它们的世界没有幸福感

我承认自己对幸福的鲁莽。整天渴望着雪谷
峰巅，小帐篷
雪地里的风，野火开始在舌尖上吹动
月光摇曳不定。森林
幽谷飘动的迷雾，夜的黑色旋风
石头变成光在暗暗涌动。马儿在奔跑
我返回到篝火边的帐篷里。缓缓用手指迎接黎明

是谁躲回到肓人的躯壳，再把自己堆成光
成堆成堆的雪。我
死劲捏住春天的脸庞，却无法捏成肓眼的雪人
只因为害怕，她害怕我
转身变成古代的勇猛骑士。一挥鞭就把女王的枣红马带走

    2024.1.13   黎明岛上


281.

昨晚马儿奔赴远古战场。烟尘蔽日
是你最不想要的，你想要的
是一缕白月光落在海边，小木屋的
窗前。黑夜
远离我们迎来的冰雪世界

你最是怨我，冬天
不该把草的骆驼唤醒，从荒原
竟然把太多的积雪运回来。拼命搬上这孤岛
然后风用成堆的声音搭成森林木屋
你老想照着春天的模样把雪捏成小雪人
午夜在窗前望着她
像对骆驼的眼睛。不停在梦中跟她说情话

其实，是你自己
一次次把雪地里的篝火点燃，灰蒙蒙的夜
风
再从你的舌尖把火吹旺。月光在远处摇曳不定
骆驼早已返回荒原，回归原处
变成谷底的草藏在雪地。铁时代的栅栏里
有一匹烈马变成了火，朝你我嘶鸣

我知道自己容易动情。你深爱着骆驼的荒原
最后的秋天，离开这里
不远就是废弃的千年战场。连夜奔赴于此
穿越茫茫雪域，你
一心只想要骆驼变回成狼。长夜厮守住我的孤独灵魂

    2024.1.13   清晨岛上


282.

迷失幻境的庭院收拾干净。我转身出门
门背后都成空荡荡的，而你留下来给我的
寂寞养在躯壳里。冬眠的
响尾蛇，突然间正变作
拖长在身后的影子。沙沙作响

直到你，从容迈步的影子
在这条路上完全消逝。消逝已久的
影子想必挂在那棵死了很久的树上，火红红树叶
坠下满满一地。风又吹起
像是篝火瞬间飘动而熄灭的灰烬
我带走你的
只是迷途的火焰。只想此刻带往郊外

结着冰的河流。你
快看看我，要在往日
再忙你也是非要扭转头来看我，必定会担心
我下到了河里，像冰美人被冻住在雪地里
心跳立刻停止下来。河面沉下去的夕光
眼前晃荡在四周，我扶着风中树不时跌倒在影子上面
但没有风，也无人从身后一把将我扶起

还好，我
终于站到了树下。有三棵
唯一留下的
这棵树拖着我的影子，蛇的躯壳站在河边
雪中对岸。月光沉默是白色的

    2024.1.13   午夜岛上


283.

黎明前的黑暗，支撑起陌生的面孔
一张又一张，如
被剑削过。涌向天空之城的喧嚣
我亮起箭的孤独正在巡视检阅
所有装甲部队在世界废墟集结

吹号响应，灵魂
反复建立在躯壳里的步兵营。深夜
听到了谁的号角，历史的巨手
擂响战鼓。风在遍遍抽打
焦躁不安的脊梁，雪花飘落
从渴望自由的盔甲上滚动。一双双鹰的眼睛
凝视，所有弯曲的腰杆都摆好战前姿势

正如我目睹一切。目睹今天
寂寞的墙，一面面
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无声坍塌
现实世界摧毁我们，折磨人的身心
和意志。疲惫随心所欲
如同一头沉睡海底的鲸，海底太小
天空之城也小，只有按照体制编号迈过所有房间的门

你我都是凡夫俗子。繁华落尽
门槛外站着执勤的失眠者。提前轮流换班的人
早已离岗。休假
梦中跟随压倒一切的秩序，海上战事动员吹起的雾
紧跟沙子背后风云列阵。再无自己灵魂的踪影么

    2024.1.14   黎明岛上


284.

是的，我早就在残梦中看见你
看到你忙忙碌碌，在镜子里的混乱不堪
从早到晚。又一天
你都是在不停收拾身体
但从未见过收拾干净的房间，你湿漉漉的

总是拥挤的房间是空的。疲惫的心
让强劲的手指进出，无法摁住
心底里，灵魂
一团又一团野火，夜间烧不尽的
香草在风中凌乱。草尖上
秋天的风，一吹
就是火焰再起。雪的床单在白云底下飘动

失群的羊，奔向你
刚刚睡醒你
就听到它在山崖上哞哞叫，正在穿越死亡禁地
荒原谷底，有一只蜗牛
正爬向高处。你期待着它用力
爬过来，爬向
属于你的远方。但山羊爬不进这美丽外壳

或许，昨天
和今晚，煎熬中的
每一夜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最终让不死的蜗牛
跟山羊一起飞奔，像雪一样的
白云在燃烧的天边，草尖尖叫着飞出房间

    2024.1.14    清晨岛上


285.

冬天总是太慢。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像是日子拖着我疲惫的影子走进隧道
幽深长廊，灯光的
幻影之舞消逝在这里。直到黎明
才有出口。一棵棵橡果树排着队等待着太阳

在阴郁的天空之城，太阳出现
但从来不会
在隧道或长廊的尽头耐心等我。一路上
我在黑暗中俯瞰远方的灯盏
我学会了
一个个夜晚都在梦中活着，一层一层搭着
窗前春天开着橡果花的木房子

我把它搭在自己的躯壳里，这里一切
一直都是空荡荡的。没有日月星辰时常更替
我的世界像是没有了灵魂，灵魂
根本就不在这里。我在睡梦里
总是用手指敲打四壁
所有的响动都没有了任何回应。只有自己
跟自己再靠近一些，冬天就着身上体温取暖

我在梦里曾经超越时间。我
活生生把自己，一个
变成两个，一个白天继续在黑暗中奔跑着活下去
另一个我
是活在拥抱太阳的漫长黑夜。像岛上孤独死去的那棵树

    2024.1.15   清晨岛上


286.

我在冬天
长时间受困于这黑暗中旅途，最终还是看见
低处波浪般起伏跌宕的荒原。森林
俯身在大地，我甘愿做一片小小雪花
赤裸裸的圣洁身体，来自梦幻的天空之城

天地之间。生生死死
我只忠诚于不朽的信念，从小追逐梦想
那一只只蜜蜂忙碌在春天的花丛
只是命运
却让我重生变成了蝴蝶，月光
跌跌撞撞到这里。心心念念的真理
所有火焰，无意间被你的手指突然掐熄

你在哪里？缘何还是
在幽暗木房子里面的房间。没有光的世界
看我在天桥两端踱来踱去，为此
错过一世相遇。一再
抱怨今生自己生不逢时，拒绝
跟命运妥协。我跟你
实际上是一样固执，才走不出自己躯壳的门槛

一条河流年年月月在体内结冰。另一条
也是，骆驼在无边沙漠的世界
无声消逝。等待着你我
真正的奇迹，仍然
是黑暗中的荒原和荒原尽头那棵孤树

    2024.1.15   午后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