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二十四行诗选（十三）

从荒原归来

告别
一片沉睡千年的胡杨林
我是一棵奔跑在河边的未来的大树
鸟声落下来
无声无息的枝叶间开出了花朵

我不想停留，不想滞步于荒原的
沙漠骆驼的影子里
你只朝我看看
这是一个荒原归来而没有去向的人
河流已成为我唯一的归处
它的尽头是我生命最终召唤
一朵要在长河落日流逝的白云

我，绝望的方向开始出现
比浪花更动人的传说
再也不会迷失自己
拥有了一切，也将要失去一切
我并不是那个过客，不是
黑暗中漫舞过后又消失的闪亮的火焰
比起它，或许我更倾向于流星

你看见过流星在荒原上空
划过去的那些夜晚
我都是仰起帐篷里自己的睡脸，眼晴
从来一眨不眨
你说，这世界还有什么比光芒流逝而去更美

    2022.12.9   凌晨岛上


北方平原的爱情种植园

风雪裹着黑暗中的风景到来。北方
正在重新描述失去果汁的平原
我选择中途下车
前方抛下你的种植园。修剪过枝条的苹果树
刚刚醒来，但春天并没有长出新芽

已经到了门口。房间却挂着门锁
熟悉的窗户上玻璃正在折射
早上的太阳，是不是太过刺眼
我伸出去的手突然间停落
插回风衣外套的口袋，再将自己
敲打进眼睛
目光支离破碎。阳光跳跃

想起你跟我说过，你的爱情并非厨师手里调味汁
而我却把它当成生命中的盐，那是颗粒感
很美的未来可期的幸福。但美好未来
并不在这里。这一切都是
命运虚设的一道门，你亲手替我打开
又在昨天的风雪中急切关上。只留给我悲伤
悬挂在这一棵，又一棵光秃秃的苹果树上

很快就有阳光落下来。风雪已经取代了你
四周黑暗中影子的位置。而且
我的双脚正在移动，从你家门边
一步一步朝后退。直到退至
路边，有一棵树朝太阳的方向刚刚抬起了头

     2022.12.9   早上岛上


走在风雪之夜的少年

走在风雪之中，我悲伤孤绝时不是双手
可以随手抓住阳光的
那个十五岁少年
我身体里藏住的月亮却被你早掏出来
今天打碎在我疯狂迈步的脚尖上

你用异样的目光盯上我。我的衣领
是被风竖起的，雪
落下满身。我的皮肤在早上醒来时开始呼吸
却明显感觉到北方现在的寒冷
我把风衣外套裹了又裹，但裹不住
被你曾经掏出了月亮的躯壳
只有把坚毅目光从眼底像太阳一样朝你扬起

站在这里，我是个把故土都抛弃过的男人
只身抵达中原。这块祖先留恋过千百年的土地
在我面前是陌生的，而我的
面孔也是陌生的，只需要一个熟悉的眼神
偏是遭到了你的拒绝。我知道
你做不到绝对狠心，但现实却做到了
而不说出爱情的真相。我只有步步撤退

只是我不会再退回到荒原。我无法守住
那个月亮藏身之所，那洁净的湖泊
浪花再也不会在湖面一朵朵翻滚起来
面对此刻你的突然频繁出现
我，只渴望一场梦中崩天绝地风雪

     2022.12.9    上午岛上


未归的爱情小船

千年前
我生命中的爱情小船
就搁在了荒原
今生
已无归期

大海枯竭。石头早烂了
白雪裹着
残剩的船体。耳底里
昨晚的风吹来
舵舱在巨浪中嘎吱作响
黑暗中
潮水，尖叫着卷向我

白天的波涛
像一支古老的船队，被禁闭的海岸
拦劫在夜晚。沉船的孤帆
早于黄昏前被夕阳燃烧
而你
是西天云峰上落下来的影子，从荒原而来
汇成潮汐奔涌而至

黑夜里，梦沉湎于狂欢的浪头
在白鲨的肚皮下翻滚
风却把海水抽干。我伸出手狂抓船角
只抓住狼的孤独
爪子穿越到这里的海滩。看见一只死亡的贝壳

     2022.12.9   中午岛上


爱情旅途上的过客

别再提起我的初恋。那是
一次未计划的荒原上的旅行
只是回程那个晚上，遇与从未见过的鬼天气
一会儿狂雪，一会儿却是冻雨
硬生生把我逼进郑州火车站候车室过夜

世界在这里很大，突然间又变成很小
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无非都是过客
其实我是森林里，众鸟当中
失群的一只。翅膀落地
但我的悲伤并未过度，想了又想
我想要把全身的羽毛都撕扯掉在雪雨地上
只带走受伤的翅膀

雪花在雨中翻转。而披着厚雪的列车频频进站
鸣笛之时，光
从窗外上空掠过，像是猛地惊落了
那双残翅。我慌忙收紧目光
让自己变成一块石头僵硬地移动，一次又一次
移向旅客的座位。最后决定开口说话
稍作微笑，只需他们冒昧认识一下

我，这张刚刚熟悉又陌生的脸
或许是我在灯光秀剧场里扮演过他们
假扮来往郑州这座北方城市的过客，匆匆而至
匆匆又启程。但我明天
一早启程，下一站又是哪里

    2022.12.10   午夜岛上


我已经抵达一种宁静

我已经抵达一种宁静。北方春早
曾经的你
让我迷茫，失去自己的方向
但荒原，又让我找回来
另一条奔跑不止的未来河流

早春的风，仍然是冷冷地在耳边吹
吹向我隔着车窗紧贴住的脸
迷失幻境的我在变，变得成熟
像一只挂在秋天的枯枝上的瘪果子
正好凑巧遇上霜雪和冻雨
它照样不会坠地。吹过的寒风
唯有把它体内的液压毒素一天天吹干

但我的体内仍然有吹不走的火焰
倘若你是对面飞过来的雪山
我定会朝着自己的灵魂世界起舞
荒原的幻像也将转换方向
幻变成你的另一种眼神，而我
只需双脚踩着风雨的节奏
再换上告别的衣裳，让狂奔的蜗牛滞步

这世上再没有一条路，在脚下
会有尽头
我开始让自己伴随着路边南下的陌生河流
昨晚遇上逆天而来的狂风暴雨，我才从枯枝头逃离
坠入激流的浪涛之上。最终漂向大海

    2022.12.11    清晨岛上


春天的河流

早春三月湘西北的河流
不会涨潮
我是因河面浮云而变暗淡的流水
无意于两岸广阔的澧阳平原
油菜花一片片灿烂金黄

春天还是一位沉睡者，风
替他舒展开四肢。那时所有的梦
都是悄然无声中苏醒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睡意全无
在河之洲
阳光去年啃噬过的青草，有一只白鹭飞停
刚刚抖落满身露珠

一艘小船载满渡河的人，轻风中穿行
波浪从船底甩打出去的涟漪
一圈圈散开来
又依次在旅客眼中层层收拢
站在船头的姑娘皱皱眉头
两手紧紧抓住栏杆，整艘船开始摇晃
或许她早就感觉到船身在上下颠簸

有人望着远处的古塔，而白云
在船过河时正穿越刚醒来的塔尖
这个世界都是那样寂静而安宁
没有谁会真正在意我
一直被春天裹在河流的长袍里

    2022.12.11   中午岛上


投宿

我是满身疲惫，从北方辗转
而回南方
刚刚渡河而来的人
被浮云囚禁在早春的那个黄昏
终于自我解下双脚的沉重

路上遇上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
他们叽叽喳喳像鸟儿
在归巢的路上奔跑。而我
也紧随他们加快了脚步
几乎没有人问我
究竟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唯有夜色知道我正在复活一条干涸小河

深埋进眼底的隐秘意图。这个世界
已经是空荡荡的，我的
灵魂也只是空荡荡的被风撞出来傍晚钟声
我的孤独在四处游走，仿佛在春天
离一座空山不远
夕阳撒落在每一个行人的脸上
而我的脸上只落满余晖。天就要黑了

我像是一个荒原上的森林侠客，突然深入
另一个人虚空的梦境。她还是个少女
刚刚才满十八岁，我的到来自然
令她无比吃惊。无疑也让其家人格外吃惊
但他们将一扇善良的门，入夜举起灯盏朝我打开

    2022.12.12   清晨岛上


稀客

沿途而来的风景，并没有留下多少
我颠簸的记忆也没有替时间做太多珍藏
只记得这个地图上标注叫毛坪的村庄
一个个陌生的人都称呼我：稀客
但在你眼里，我其实是个不速之客

左邻右舍，竟然都知道了我
昨天傍晚时分抵达
我双脚泥泞不堪，而我的眼睛掩盖不了
投足无门的未来担忧。缓缓在你面前坐下来
你却披着棉袄在那里站立不安。灯下
只有你的母亲在不停地忙乎
弄了满桌子的美味佳肴要款待我

灶堂里的柴木总是会哔剥作响
火焰照亮
一张通红的中年男人的脸。他是你的父亲
他一整晚都沉默不语，只顾着
朝即将熄灭的火堆里添干柴
最后一次起身，我分明看到他的眼里
像是一团柴火温暖映照着四周

我也来不及告诉你，一路上
我的风尘仆仆的离奇故事
第二天，你喊来闺蜜冬英作陪
围着火炉取暖。或许是上天刻意把你
我聚在这里，也不知道明天天气究竟会怎样

    2022.12.12   上午岛上


早春

湘西北的风在田野上吹着
农耕者三月的春天。他的扬声吆喝
甩打出的鞭子在老牛牛背响起
一个古老村庄。耕犁不停在翻动
像一只檐下坠燕，似无法高飞

远远望过去的，是我疑惑不解的目光
你傻傻站在田埂上
用双手拉着木锄，拉上去乌泥
闪出油亮亮的黑光，与头顶上的
阳光在这里不时发生碰撞
石头上有一只白尾雀鸟，也都朝你蹦哒着
一边四下里不住地张望

而我，只默默凝视着这一幅
春风吹拂下
大地复苏时的风景画。这里
正是三月播种的季节
不是秋天收割，看不到镰刀的影子
这情景本该要被忘却，迷雾弥漫
直到多年以后才彻底全部散开

与此同时，我在拂晓前迷失了自己
你无法知道这一切。更无法猜透
道别后我隐身在早春夜间的烦扰心思
当年耕犁翻过的原野，雀燕归时
竟然会是一片金黄

    2022.12.12   下午岛上


老奶奶端坐在小门前，已是春天

老奶奶端坐在小门前，她的怀里
抱着五岁半的孙女
她问老奶奶，雪花在冬天
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很远很远的地方。老奶奶告诉她说

但眼下已经是春天，三月的
早春却有冬天一样的寒冷
黄昏时一阵风刮过来
太阳也就从西边抖落下去
我晾晒在竹杆上的衣服
像几只鸟在翻动翅膀
小孙女终于从老奶奶怀里挣脱出来

她一口气猛地奔跑过去
把扑腾着翅膀的衣服抱在怀里
一面朝我柔声大喊：叔叔
你的衣服快被风吹跑
我这才愣住神
突然间想起，飞雪是在冬天
眼下是春天里的风在吹

婆孙俩继续坐在春天的门槛
傍晚，鸟翅
正巧落在我伸出来的双臂
衣服被风吹干。而春天
还在奔跑的春天的路上

    2022.12.13   清晨岛上


春天，迷雾中的原野

春天的迷雾
通过我的眼睛游荡在湘西北的原野
究竟是什么在吸引住你
明天一早就去远方
或许是春天将随你走得更远

而我的世界，灵魂
已沦为春天的囚徒
我双腿戴着枷锁在田埂上走动
那草尖和油菜花间的迷雾
何时才返回自己的巢穴
风在树叶上
像是挂满了铃铛，频频作响

我的耳朵藏起来。藏进春天
躺在波浪未来海岸线的小小贝壳
我无法改变风在春夜奔走的路径
却是可以改变自己体内河流流水的方向
你的眼睛很美，但我不敢相信
会迎住太阳扫尽所有的阴霾
夜色成捆堆积在窗外，扑腾不出浪花

春季的嫩苗在原野大地上呼吸
迷雾总是赶在我的双脚前面
像流水一样深过我的头顶
我将自己浮起来，变成一片落叶漂泊
远离我的春天，水中泛出阳光下灿烂的金黄

     2022.12.13    上午岛


油菜花开

天边风景席卷这一切
席卷而来，又离我们而去
裹着迷雾中的春天，像是一座
奔跑在黑暗中的森林
犹疑在我醒来时的窗外

油菜花在雾漫过的田垅里盛开。不再产生
视野里的真实，像个羞怯的湘西北少女
总是会做着十七八岁枕在天空中的梦
我注意到了那一片暮色苍茫。风景如此
醉人，但孤独的双脚
却是几无落处。只有迫使离开春天
属于自己虚设的房间

我开始把门窗全部趁夜推开
任由迷雾中森林和风景撞进来
油菜花自己会在垄里收花结果
挂满果实时你只看见它的微风中颗粒
种子飘香时节会给风景镀上梦一般金黄
却忘了收割后的田野又要继续翻耕，春天的收获
宣告结束。日子的未来歌声在哪里响起

春天的晚风不时吹送，偏偏吹不过
我仰向天空的脸。天空变暗
冷飕飕吹向我的脊骨
是否要带给我一场沉睡的春雪
覆盖住我在春天走失灵感的躯壳

    2022.12.13   上午岛上


春天是一个模仿表演者

这雾起的早上，我羞怯于
一缕春风低落的凄凉
习惯性把手插入裤口袋
模仿着
在河边吹着口哨走远的某个人

我刻意模仿他抬头挺胸的样子
但绝对不会模仿
他踱着方步，风度翩翩
趁夜走进那间富丽堂皇的大厅
像是风吹草低一样扬起眉尖
大步流星穿越到舞池中央
学着魔术师的优雅变幻着自己

察颜观色的脸，在这个瞬间多变的季节
将眼底藏下的春天，疾风一般
抖落一地。再俯身下去
拾起满地的枯萎花瓣
若无其事将它们的芳香
用力在一只魔术师的方口瓶子上挤出来
趁人不备再把黑色的瓶盖轻轻盖上

他在等你，等你回来
把他叫上台去。或许是他早就精心做好准备
有一台精彩节目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
趁这一阵子得意洋洋的风，要替春天
做一番表演，只为赢一场四周齐声喝采

     2022.12.13   午夜岛上


春夜

东边靠窗是春天的闺房
夜里可以听到马儿奔跑的声音
但这山里还是早春
山上依旧是白雪皑皑，离冰消雪融
该是还有好长好长一段日子

我把双耳日渐贴近自己的灵魂
再用笨拙的嘴唇吹奏一支生动曲子
突然间屋外四周却是狂风大作
从窗缝涌入
吹熄了灯。整个屋子都陷入黑暗
黑暗中有一扇门开始响动，另一扇
也随之在隔壁轻轻响动

我们都很吃惊这一切。为何
要在这个时间世界陷进黑暗之中
而你，并不想把油灯重新点亮
你我只是围着一个火炉坐着取暖
屋里面是漆黑一片，也无寂静之声
只听得远处的雪山
狂马飞奔，既远又近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我
心都在这深黑的春夜里
会止不住同时跳动。只是
在黑暗中我们谁也看不见谁，也不想
看见谁。更不愿看到这世界有任何光亮

    2022.12.14   中午岛上


借用你的望远镜看自己，或瞭望春天

在我的春天尚未抵达这里之前
或许离我仅仅是几秒钟内，我终于准备起身
我不和你所熟悉的一切道别。今天一早
道一声别，是因为我
将穿越冬天的栅栏，去到离你遥远的地方

我并不想借用一下你的望远镜。使用它
我并不能瞭望到春天浩荡的上空
像是忽略了自己的身份，我总是会看到
四周都是灰色的墙。活像人间监狱
而且我突然发现是两所，其中有一所
是在我体内，早就将我死亡的灵魂囚禁
而另一所却是囚禁我活着的躯壳，在体外世界

你的望远镜，绝对是望不到这些画面
无法穿透这首诗的未来忧伤和风景
更难真正透视到我
在这茫茫人海，找不到我自己
我徘徊在春天的门槛前，整整一天
都无法抬起朝前迈动的左腿
而右腿始终是滞后两步，或三步

但今晚我的右脚刚刚退至体内
体外，却已经看到那只左脚的鞋尖
抬起头时不巧望见了这一切。这一切
并不是借用你的望远镜才看到
春天就在这里抵达。离我动身仅仅只几秒钟时间

        2022.12.14    午夜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