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摁进尘埃里
——评紫蝶丫头诗集《暗疾》

紫蝶丫头,80后,居安徽。爱恨同心,柔软与坚硬并存。著有个人诗集《暗疾》。
“暗疾”不是一首诗,而是一首诗里面的一个词,用它来命名一本诗集,可以理解为这本诗集的一个中心词,点破主题的一个关键词。在一首一首阅读的过程中,我读到了含有这个词的《茨威格是个坏蛋》:茨威格是个坏蛋/是个可恶的外科医生/我后悔莫及,但为时已晚/已经落入他的手中/他轻而易举就摸清了我的病症/用他的手术刀/娴熟地将我切开/将我的暗疾暴露无遗/他将我剖得七零八落/扔手术台上/自己却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小说家茨威格是个大夫,医术高明到暗疾都能诊断得一清二楚,坏就坏在将“我”切开后“却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我”陷入更加痛苦无望的境地。这首诗是想象的产物,但读后感到不完全是想象,显然是一个极具暗示性的隐喻。现实中有很多病属于暗疾,病人认为没病,病入膏肓的时候已经不可救药了,古代的《扁鹊见蔡桓公》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这不怪扁鹊,根本原因在蔡桓公本身的讳疾忌医。紫蝶丫头指出的另一种现象,正好相反,全怪大夫,至于茨威格为什么半途离开?可以给出若干答案。我在高铁上偶遇的一位文学爱好者,她固执地认为大夫没有这样坏,茨威格也不可能这样做,人性的复杂性她还没有意识到。如果生活的真实完全等于艺术的真实,还要艺术干什么?这样做出乎我们的意料,但给我们带来无穷的思想启迪,这首诗的价值就在这里。
诗人在多首诗中写到病。《后背有道疤》,很容易让人想起暗箭难防。这疤一定有来历,但诗人却一字不提,重点放在疤被漂亮的衣服遮蔽上,是在为别人遮丑?还是在为自己遮丑?恐怕说不清。“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每天都想/在后背撕开一道口子/因为我的后背/有道疤”。这道疤属于暗疾,很多人深怕别人看见,觉得被伤害和侮辱,诗人却不惜撕破漂亮的衣服让世人看清,这就是诗人与一般人的区别。这道疤,不仅是生理上的疤,更是精神上的疤,虽然愈合,但灵魂的疼痛不会消失;《生日书亦或治病》,刚一落地日子就生病了:“它无法发出响亮的哭声/来向这个世界报道/或者告别”。生亦难,死亦难,有感叹,有无奈,更有对生存环境的批判;《世界多么美好》,对一个想死的人,诗人只说“好啊好啊”,认为讲“世界多么美好”是一件十分可耻的事情。“世界多么美好/只适合已死的人/可她只是一个/想死的人”。诗人的犀利让人惊叹。不是想死的人有病,也不是诗人有病,是世界有病,这个病是客观存在的,谁都无法摆脱它的折磨;《怎能没病呢》,医生诊断我没病,周围的人认为“怎能没病呢”,病好像无法避免。社会虽然存在信任危机,但他们苦口婆心的劝慰还是让我感到世界美好的一面。诗人在唤醒我们,无论是个体,还是社会,都要重视客观存在的“暗疾”,不要等到发展成大病才着急,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紫蝶丫头被誉为“中国民间先锋诗歌第一丫头”,很多人可能专注于她写情爱的大胆与无所顾忌,我对第一的理解是她对病态的批判和对丑恶的破坏,这凸显一个诗人的责任承担和思想锋芒。代表作《情人节的晚上》展示出命运的冷酷无情,被生活所逼廉价地出卖自己的肉体和尊严,诗人对弱势群体的悲悯闪耀着人性璀璨的光芒,对现实的批判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诗人多次写到医生、老中医、精神科医生,救治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诗人对社会的透视是多维度、多层面的。《一串珍珠》写梦中的一次聚会,一个女人因为在药店门口排队领了两串珍珠迟到,别人没有一丝的责怪,还对她 “发出羡慕和赞叹的啧啧声”,当“我”将掉进菜盆的一串珍珠当成鱼丸子吞了下去时,“但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出惊讶和震惊”,对物质的崇拜和对生命的冷漠本身就是一种病;《这恶世所愿》写锁链套在女人的脖子上,大家都束手无策,无能为力。“那么只要你先捂上自己的眼睛/捂上自己的嘴巴/你就可以是第二个被锁的女人/之后就会出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大家都戴着链子/都不用为第一个女人而痛苦/每个都像戴着一枚勋章/闪闪发亮”。诗人针对的是罪恶,更是罪恶得以生存的环境和人的麻木,是社会得了病;《那时的我是爱的》:“曾经整个校园我一个人独宿/听说在宿舍的隔壁有一女子自缢/那时的我很高兴:终于有人可以聊一聊了/能与鬼畅谈/有没有月亮都觉得美”。诗人就是不按常规出牌的人,听到一个人自杀一般是惋惜,诗人却高兴,但又不同于幸灾乐祸,而是可与鬼美美地畅谈,与一般女性谈鬼色变又大相径庭,问题和诗意就出在人为什么不能畅谈呢?尽管“那时的我是爱的”,但所遇之人还不如鬼,比李敖“我认识的人越多,越喜欢狗”还尖锐。诗人对环境的批判,让读者痛定思痛。
在社会转型期,传统价值和道德观在嬗变,人的孤独、焦虑和不安全感日益严重,这是现代人的情感特征。在《所谓真诚》中写道:“将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这是唯一让我觉得安全的姿势”。与其说是安全,还不如说是逃避;《焦虑症》从买的药帕罗西汀就可判断出精神的抑郁,从一盒一百多到一盒八十,“每天吃药/都变得紧张起来/害怕买到假药”。信任与价格成了正比,社会信用的降低就会产生信任危机,这是焦虑的外部原因;《醒悟》写焦虑复发,从网上查到上海一个著名精神科医生半小时问诊费600元,情不自禁地感慨:“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我原来也可以这么金贵”,是自嘲,也是反讽,更是治愈焦虑的沉重代价。
《暗疾》中的爱情诗占比不小,紫蝶丫头的爱情与别人不一样。《梦见》写比以往更加温柔的蛇缠绕着诗人,“可惜我没法将它带到身边/让它陪我们合个影”,诗人理想的爱情就像梦中的蛇一样;《狼》写梦宿荒野,一只恶狼虎视眈眈,一夜逃命,次日三个人都说那狼是他。狼体现的是男性的彪悍和对爱情勇敢的追求;《抱歉》写爱的渴望:“这样冒失地虚构你/陪我坐在此刻安静的夜里/虽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我还是感到抱歉/因为我忍不住触摸了你的脸颊/并亲吻了你”,爱是如此地纯净、美好和谦卑;《三日》:“我只要你三日/一日为父/一日为兄/一日为夫/三日之后/你老/我亦老”。三日并非三日,体现的是三种不同的爱:父亲般的呵护,兄长般的关心,丈夫般的体贴;《女匪》写爱的执着:“想你了/就去梦里/把你掳来/你只能娶我/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逼着你/要糖,要蜜/要春宵露水丛中/一条小花蛇的/毒”。既有女权主义者的霸气,又有小女人的娇媚,爱情无道理可讲;《巫山云雨》:“我想撕下云朵的一小片/捏成一个男人的模样/再与他一起/变成雨,变成雾/一起落到巫山”,情爱在想象过程被物化得美不可言,不愧为点石成金之笔;李东是紫蝶丫头爱情诗中一个虚构的重要人物,从出现,到消失,留下的是一段难忘的情。说李东是坏人,他又善良。说李东是笨蛋,他又乖巧。说李东忠诚,他又沾花惹草。说李东老练,他又小孩子气。说李东大男子主义,他又体贴入微。李东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复杂人物,以他为中心的系列人物诗,充满人间烟火味,凸显人生的真善美。他的离开让人感到惋惜,他的归来已经没有一扇门再为他打开,曾经的爱情变成人生美好的回忆。
自由与独立也是诗人钟情的主题。《对峙》通过被困的一只鸟与天花板、墙壁、玻璃的撞击,表达追求自由的主题;《自由》开门见山:“跟儿子聊天/我说等我老了/就离开这个地方/他说如果我想离开/现在也可以/为什么等到老了/他不明白/只有到足够老了/别人才相信/我是为了自由”。两代人对自由的认识不同,老一代的自由没有放弃人生应尽的责任;《独立》以小见大:“女人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真的很重要/哪怕白天在外面受尽委屈/回家至少还可以决定/晚上是两个人睡/还是一个人睡。从一件小事就可以感悟到:经济不独立,谈自由也是空谈。
很多诗人游离于现实之外,紫蝶丫头却把自己摁进尘埃里,她的诗不管写什么,生活气息都扑面而来,很容易与读者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她写得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但常常雷电交加,风雨大作。她不用华词丽句却能收到山呼海啸的艺术效果,她擅长逆思维,有人逆得别扭和难受,她却逆出了诗意和思想,打破了传统对人的束缚,常常让人眼睛一亮心头一震情绪起伏思想翻腾。她的《钓》,与柳宗元“独钓寒江雪”不同,与叶文福“钓得一江水倒流”也不同,“那个站在岸边钓鱼的人/看着被铁勾挂住/拼命挣扎的一条鱼/暗自窃喜/他并不知道/这条鱼/等他很久了”。 这首诗中的鱼是另类,不但不挣扎,还暗自窃喜,“等他很久了”。谁钓谁呢?让人晕。鱼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呢?厌生?还是爱?说不清楚。遗憾的是在钓者眼中,鱼只是美食和利益。就好在逆思维和情感不对等,说白了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隐喻。《花》《关系》《不急》《生死逻辑》都是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紫蝶丫头的写作属于现实主义,她对现实的体悟、洞察、认知不同于一般诗人,除了逆思维,往往是在梦境中展开,但又不是梦呓,在这本诗集中,梦出现了近六十次,但内容依然没有脱离现实,给人亦真亦幻的美妙感觉。从艺术上审视,干净利落的口语、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从容不迫的叙事节奏,已经形成独特的创作风格。她对情感的把控恰到好处,不克制,也不放纵。不妖娆,也不土气。不流俗,也不崇高。不冲动,也不冷漠。女诗人的写作大多是情感重于思想,紫蝶丫头的温情脉脉遮掩不住她思想的锋芒,她有时像飒爽英姿的花木兰,单刀直入,一剑封喉。更多的时候,在唏嘘中夹带着反讽,在梦幻中充满反思,犹如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照亮人性和社会的千疮百孔。
原载《科学导报》2025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