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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及寓示(组诗)

2024-06-27 作者:周野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周野:诗人、导演、视觉艺术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珠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东方文化研究会艺术研究员,广东纪录片专委会专家。

荒湖向晚
 
孤零零的路灯在故事的冥远处
飘闪。你的自语
断断如石级,淡淡如晚风,裹挟
灯下的诗经及老黄桐叶的落魄
 
一爿酒店横压微澜的湖面
一排星斗滑向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一个身影向倒影蜷缩
一粒饱满的鸦掉进宣纸
 
另一个借浮白的光影练习瑜珈
无声地呼出大海的眩晕
一套平静的招式
化解多少爱恨情伤
 
还有青果熟裂,虚无的诗颂
和着檐下雨滴的叹息。吉它颤动的
秘密被九月的拳心
握成伊比鸠鲁的紫水晶
 
 
无名氏墓
 
郊野一块难得空旷的高地
成片的幼松之间
她收紧肩胛,头颅冰冷
远处,湿热的气息淫透城池
 
上坡的石级鲜有脚步
记忆已然散落的松针
“守望,让我离不开这里
活着的人却整日在梦中”
 
当松枝越来越密,越来越低
她更渴望黑暗和风雨
或许那世间的情人
正伫立窗前,为闪电震惊
 
 
寅时一梦
 
人们在节日离开了家
去体尝寂寞的自在
我的神走向了半坡的墓地
寻点一堆堆为爱夭折的白骨
 
夜因你的眼神变得深刻
我因你的痴迷变得忧郁
那个缤纷的夜没给予一丝温情
却不断地述说死亡的美丽
 
荒原辽阔,而你歌声如泣
神说总有一天我会在别处遇见你
那天所有的花朵会黯然失色
也有的会在惊愕中凝固
 
 
后海
 
傍晚。雨后。高墙森森
饥饿的孩子来到楼顶
脚下的后海沸沸扬扬
而远处市集如棋,行灯如萤
 
这时缱绻水边的那个妖姬
腆起肚皮,满面红光
看伟大的王一旁独自饮酒
鲜绿的水草在周围招摇
 
而当未来的王还在腹中
他的兄长已被人间遗忘
得不到食物,无臂弯可依
饥饿迫使他来到楼顶
 
这时他双眼模糊,泪雨如注
罡风穿透他悬挂着的心
这时伟大的王向梦中驶去
座下一具戴花冠的骸骨
 
 
在腾冲,望着一棵鹅毛树
 
在西南边陲,马站这个地名不只一个
这个是在火山口旁边,在它旁边
一颗鹅毛树记载着一匹征战万里的老马
在倒下之后才被遥远的京城相中
 
在大地上,有多少御赐的种子
裹着金箔在春风里飞扬
在数百年之后,数千里之外
有多少皇恩还在无名的乡村浩荡
 
在寂静中,前朝的金戈铁马远去
血性的灰烬化作了一地雪白
在旌旗下,有的族姓得到了封赏
有的伤口还在不停地痉挛
 
在苍穹下,马站的这座火山正在老去
道路复归于碎石和杂草
在遗忘中,碑铭虽是公开的家书
但它期待的人仍在途中
 
 
松口港黄昏
 
梅江在不停地冲印那些过去的底片
那些即将封存年少记忆浪迹天涯的人
那些有或没有乡亲前来送行的人
那些忍不住痉挛的人
 
当他们模糊于流光中的身影
和着火船烟囱呼出的浓重思绪
渐行渐远,直到宽阔的水面
隐身于阴那山沉静而忧郁的剪影
 
直到浮萍依依行至出海口
从此四散于宿命的万顷波涛
唯有客家山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串起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他乡
 
至于阿伯何时返乡盖起了洋楼
阿妹在街角结缘了大公子
马来锡器西洋钟表古巴雪茄流行于
若干年后不再散场的沿江圩
 
那是客家山歌不断续写的传奇
它把水中月擦拭的越来越圆越来越亮
让回不了梅江的那些人
深信自己不曾被故乡遗忘
 
 
苏巴什河
 
在十一月暴雪来临之前
请允我将最后的草绿和香气渐尽的果实
深拥入怀,请允我带走一块
并不闪亮的鹅卵石
 
羊群在离开曾经柔软的河床
但我始终不能确定少了一只、两只
或者更多,也不能确定
一路遗失了多少春与夏的秘密
 
在家园守候的男人会更加衰老而固执
他的冬不拉于某个黄昏嘎然而止
他唯一的靴子自此蜷缩一角,满积尘埃
我要卸下的这身妆扮有它染上的阴郁
 
而我若赶在黄昏之前抵达家园
当他孤独的身影抹去迎向我的霞光
当他迟疑地唤出我的乳名,刹那间
泪水啊不停,奔向远去的河床
 
能否在一块并不闪亮的鹅卵石上
铭记我的生长、隐忍和感动
铭记暴雪中的家园、他给予我的乳名
虽不动听,却透出莫名的暖意


夜寒之饬
 
高黎贡的夜,火塘睡满灰烬
微笑于温暖减轻了份量
被遗弃的凤仙花昏睡一旁
裙裾的几瓣黯然相向
 
你醒来时,胳膊形同枝条
在岩床冷湿的深处不停伸张
几片半透的叶子飘然枕上
寥落的露珠,无名地光
 
海水在山下宝石般沉静
黎明的燧石划过若无的盆底
这惰于持久抬举的双手
向远方,无风而疾动
 
再说爱吧,将过去遗忘
或是蓄意织成一个美妙的花环
因海已远,因时光之老不可抗拒
因这夜,烛火不惶
 
 
陆地SOS
 
当岁月远去,琴声暗哑
在夜里你会怀念什么
飞沙走石穿过散落的胸肋
你的血肉也被沙石割疼
 
你坐过的坡地曾是渡口
你抚摸的枯木有个女性的名
那隆起的乳房和旋起的裙摆
曾令多少少年为之癫狂
 
那绵延的沙浪曾经是海
那残剩的土垣曾比岛屿生动
只是那岛尖上的星星
已从嘶舞的夏衫散落开去
 
当岁月远去,琴音暗哑
往事在记忆的夜海忽隐忽现
风蚀残年,爱在天边
沉默成了唯一的归宿
 
 
月下之远
 
列车尖啸着远去
遗下一个个空空的月台
爱,这时候就是
那风尘仆仆的一粒
 
闪着光,穿过城池、山村
不知名的积水潭
穿过莫名黯然的身体
悬垂于苍茫天际
 
爱,这时候就向着
从记忆伸出的手臂,向着
掌上的纹脉,电光中
璀璨继而消失的远


达来尔湖的清明

除了几阵子风从湖的一边吹过来
除了在风中,几阵子马蹄声
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
达来尔湖一整天都这么安静

怀念花香的风低低行过干枯的草原
把它们的怀念留在了湖水里
怀念母亲的儿子就在墓地前
将花瓣沿墓地一直撒向湖水

这个时候的草原依然很冷
小草们还在睡眠,包括他的母亲
那些花瓣来自别处,和我一样
被渴望温暖的心带到了这里


罗布泊的尘土

在楼兰,人们的沉默
抚慰着孤独的土垣和干枯的树
惟一还在发出声响的
是远道而来的风,吹动尘土

尘土曾是贝壳、陶片、玉石
曾是箭簇、羊角、人骨
尘土失去了对于水的记忆
一如这里鸟儿失去了声音

人们也像精疲力竭的鸟儿
在尘土中茫然四顾
被风吹脱的羽毛还未飞扬
尘土已将它悄悄掩没


香格里拉的雪山

这里离海岸线并不遥远
海风一路北上,掠过松林
在林间留下咸湿的阴影
山间小路消失其中

父辈走近这高原的长者
它头顶着雪沉默不语
它头顶的雪从未融化,纯洁如初
它望得见海上的点点雪白

像人海之中耀眼的坐标
白发的父辈踏过雨雪新晴
雪白了又白,松绿了又绿
夏季却难于上群山之巅


天涯海角的渔火

那是开在夜的海上的花
那是开在天边的花。如花的灯盏
遥远地像一些过去了的痛
无声地闪烁,颤动

许多的心在其中颤动
许多的眼睛找不到自己的心
它们之间隔着汹涌的岁月
一生的泪水拍打得礁石嶙峋

灯盏如花,那走到岁月边缘的人
扔下手杖并张开了臂膀
那是开在记忆深处的花
那是开在四季之外的花




它曾是水草,但不是一根
也不是整个的湖底
它摇摆,许多的身影都曾这样
隐秘的部位银丝鱼一般悸动

它吐出的词藻流落四处
散发出水妖的气息和想象的腥咸
分不清泪水、汗水和血水
它与自己纠缠,不惜让湖底死个精光

在近海口的滩涂,它裸体而出
却只是一堆干爽的神经,裹着
另一世界的尸体和玩物
失去摇摆的记忆,可以燃烧了


睡莲

现在是数的空间,有序的数字
你可以倒过来,或者从某一个开始
和它们匀速行进,直到消失
在不可预知的某处

现在你是一个寂寞的佛
总有些不同和未知的东西
在大肚内呈现,飞翔,像星系
缄默中衍生话语的根系

你也可以陪那个裸体的盲女
重新上路,在丛林旁小憩
你偶尔鞭打欲望的水体
它们不断愈合,让你看不见伤痕

但你必须躺下,尽量和大地水平
当灵魂从躯体不辞而别
随风和流水远行,它们穿越黑暗
而黑暗此时并不沉重


影子

影子比语言更清醒,如果有光
无论光线多么昏暗,善变
它总能让人感到自己
活在尘世,尘土之上

影子比血液还热烈,就算
一千行的情诗早已化为灰烬
第一万个冬季还在延伸
它仍凝视着日渐干枯的你

它使自己简单得失去了重量
好紧随你并使你感到
既不孤单也不沉重
无论你走在哪一条路上

越到傍晚影子越长,长过来路
直到将过去和夜连成一体
人们曾把尘世当乐土
最后让影子领着回去赎罪


昏黄

悬崖上,落日抱紧了你
向无边的黑暗挪步。终于
一爿时光自瞳孔放大
直到无数时光汹涌起来

身陷其中,最后的时光
漫过你曾居住的欢娱之城
墙上被上帝抚摸过的累累伤痕
墙下簇拥的记忆的丛林

几片枯黄的叶子冒出水面
“多么幸运呵”
当你还未说出这一句
它们早已不知去向


遇水母

这并不必然,当你从水底
向上,它正好在T状时空顶部
展开,翕动,等待
被你翘起的头部顺势托起

这并不可幸,当你的头部
触及那一朵透亮的膜
它便顺势将之紧紧地吸附
甚至不只一朵,两朵

这并不好玩,当吸附的力量
遍布耳目,藏在透明体液的毒素
散发到头部神经及至周身
你可能再也上不了岸


剑兰之析

一支剑兰悄无声息地垂下了头
这情景被我偶然看见
它的顶头并开着三朵粉嫩的花
腰杆上依次开着同样的花

在我转身离去的一瞬间
又一支剑兰垂下了头
垂的很重,有了回声
直至盖过了我心底的叹息

我注意到它之所以下垂
是因为它的腰杆虽已枯萎
但那上面花开如故
顶头几朵更是一种致命的悬重

不等我惊慌地伸出援手
又一支剑兰垂下了头
很快,只剩一支了
我记起这是她上个周末送我的

我眼睁睁看着花束颓去
直到泪水模糊了双手
不知剩下的一支还能支撑多久
现在到了它凋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