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中俊2020年4月诗选：洗月亮的人

 
祭品

“我们都是他的羔羊"
看到这句话时
他从微信上给最后一个工人
转去上月工资。看着
拉走机器的货车，在路口转了弯
他随手遥控了公司的闸门
下意识扯扯衣服。岁在庚子
雨雾正浓，他只身进了山
这一天，所有的庙堂坟前
青烟袅袅。他公司铁锁旁
红纸昭然：内部装修，暂停营业
桂山内外，春风浩荡

2020年4月3日
 
 
二不挂五的人

下乡收瓶子，铁锅
他和那块破铁锅有的一比
他到乡下杀猪
村狗听到他的声音就落荒而逃
他到偏村僻户骟牛马
也顺手骟掉小鸡仔

他背着杀猪刀走村窜户
常给独居老头半个猪头
和王二赌刀法，用猪下水
喝烧酒，三盏起步论输赢

三十年后，他高声念佛
在七盘山叩头修庙塑菩萨
七盘山庙，七十年来
第一次有了一个扫地僧

2020年4月4日



三代人

他爷爷从牛棚放火
把他爷爷推上审判台

他父亲从人群中
把他父亲拉出来，从内部
找到了突破口

他儿子握着他儿子的手
送温暖，发扶贫款

2020年4月6日
 
 
庚子年纪事（外一首）
 
庚子纪事
 
我们发明了新的纪年法
不是以分计，秒计，时计
而是旧历记法：庚子元年
 
你会发现，人，有时候
是以空白来计算的
一天的白，一周的白，一年的白
 
我的几个故人
他们留下一生的空白
他们的历史，都是子庚子年
 
 
绳子
 
世界从来没有这样黑白分明
有人往东，有人往西
有人唱歌，有人骂娘
 
草长的比树高，人比马低
万物失去了分量，生命
开始像竹节，说断就断了
 
一点弹性也没有
每个人，抱着自己的木头
都向一个方向走，都向一个方向断
 
拿绳子的人，把自己绑起来
 
 
2020年4月7日
 
 
 
白玉兰

白玉兰伸出了左手
三角梅触摸我的额头

细叶榕和荔枝树们
都在向我靠近

邓家阿婆把七岁的我抱过悬崖
隔队的超哥，为我

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
芳姐走的那天，遗我短刀
 
无一例外，我都将它们辜负
刀生铁锈，兰守空枝
 
2020年4月9日
 
 
火烧湾

火烧湾的桔子像灯笼
火烧湾的馒头
发成小山包

王大娘的苞谷酒
喝一碗，醉三年
从火烧湾过了一回
三十六家亲戚
为我烩了七十二道热菜

火烧湾的乡亲
都有一副热心肠，姑娘们
从云端里出来带着霞光回家
把汉子们，铁石的心都烤化

2020年4月10日
 
 
诗与人

两个瞎子
一个擎着虎头
一个抓住蛇尾
前者说缪斯的权柄
后着说是架海的金梁
在狂奔的路上
他们的双剑合一

有些人青面獠牙

2020年4月11日
 
 
世袭地理图谱

鹞鹰停在大房咀的半空
从三百米的高度
等待二房沟那只老母鸡
忘身谷垛，那群小鸡仔
将永远记住一场恶梦
在三房坝，年轻的耕者
把荆条，狠狠地抽在牛背上
四房湾，一条清澈的溪水
流过洗菜少女的赤脚边
她的小手，像出土的红萝卜
五房岩在凤凰山巨大的阴影里
独自想着心事。成群的斑鸠
在竹林里啍起了咏叹调
只有六房坪的嗮场上
挥着连枷的队伍起落有序
七房湾像个刚睁开眼的少年
蜷缩在大房咀的臂圈里，望着
老堂屋泥塑的凤头，振翅欲飞

2020年4月12日
 
 
在得能湖看星空
 
夜晚，得能湖显得辽阔而大方
允许两个唐突的小青年
跌入它的语境里
从它的门洞进去
湖边的人群急不可耐
而星星们却还姗姗在路上
傍晚的得能湖不再拥挤
一些星星关门闭户
一些星星云游未归
个别星星，从隔离了很久的房间
露出半个脸蛋，或小眼睛
它们，努力地
从云雾里窥探着湖面
在遥远的蓝幕里，小心
不将内心的话，喊出来
 
2020年4月13日
 
 
风过歇马坪

北风把我的老心吹皱
开荒的人群散开如鸟兽

煮酒的人，在岁月的铁锅里
被反复蒸煮。大哥远去

凤凰包还是那个欲飞状
压住自己的肉身

桑树们在一张蚕种上发芽
推土机，剖开了羊肠

又一个青年，放下牛绳
沿着山脉纵驰而去

柏树林，啸啸的马阵
女将们，缓缓地亮出了刀锋

2020年4月14日
 
 
陈家对河

住着一群会种树的人
荒年也能长出绿叶
石缝也能扎下根

陈家对河的汉子
一把眼泪一把汗水
开花石，刻上
菩萨的经文

一群人活成一个人
一颗树变成一生

几辈子对着一条河
就像一群男人守护着
一个女人

乱石滩是一条绳子
他们把它拴在裤腰带上

2020年4月15日
 
 
俯瞰鹞儿岩

我就是那只盘旋的鹞鹰
我的外婆就住在岩上

竹林排成行
鹞儿岩的竹鸡子配成了双

人群是遍地的马槡
鹞儿岩的人和黄荆一样

鹞儿岩的牛羊满山岗
鹞儿岩的人

鹞子来的时候
把自己当子弹，射向远方

2020年4月16日
 
 
人在加担湾

凤凰山的担子越加越重
大伯卸下担子的时候
他在横梁山，睡着了

加担湾是这样的
从河沟开始，加一层水田
加一层旱地
再加一层马槡林

加担湾的人是这样的
给自己，加一点点盐
加一点苦，再加上一大把辣椒

没过几年，他们又把加担湾
翻新了一遍。加了公路
加了自来水，顺便给何大爷
加上管道天然气

2020年4月17日
 
 
张口石山

巨腹，东向
伸出一张巨大的猪嘴
下腭长长地悬在白龙河上
一代又一代人互相吓唬
张口石来了。某夜
雷雨交加，巨雷
在张口石山反复炸响
第二天，人们出门寻找
猪的下嘴唇去哪儿了？
据说，河对面山上
 
2020年4月18日
 
 
 
香附子

暴雨过后，香附子苗
贴在赤红的地表上
补丁变成了膏药
第二天路过，香附子们
又直指天空

当我看见它们
站起来的时候，我
住进了ⅠCU，象伏地的莎草
从ⅠCU出来后，香附子们
把空白，还给了人间

2020年4月21日
 
 
奶浆菜
 
蓄满了奶浆
远方成为背景
一个人内心鼓足了风
就可以穿石径，过急流
成为杜鹃的一分子
 
眇目者，粗鄙者
有着奶浆菜一样羸弱的身影
牵牛而过的少年
象一只鹤，飞过我的草屋
在清晨或黄昏的刀口上
醒来的事物
流着白色的泪
 
2020年4月23日
 
 
咽回去

只有它，能穿过我口罩
和内心的三千里江山
昨天，它从五桂山脚
向我的小居猛烈地吹
今天还不愿停止它的脚步
孙文路上的阴香树
夸张地大幅扭动着身子
仿佛远方来的风
和它说着笑话
站在阳台上，我看着这些
飞扬的事物。一刻钟过去了
很多刻钟过去了。风
竟然从阳台外飘过
我只好，把涌上来的话
生生地咽回去

2020年4月24日
 
 
洗月亮的人
 
他又骑着电动车出门了
带着他的洗刷用品
当然还备着两个口罩
 
他说夜班可以多点补贴
疫情期间，他女儿的房子断供了
前天，女婿告别
说新疆开冻了，铁路已开工
 
半夜，我在花园里被半截诗折磨着
看见他提着清洁桶
扛着清洁用具
正从小区的大门走进来
 
他身后的月亮又白又亮
肯定被他刚刚擦洗过
我的诗也划上了的句号
 
 
2020年4月25日
 
 
初夏的鸡头角
 
大茅岛是一只海龟
随着波浪起伏
伶仃洋正哼着摇篮曲
正午，远远地看鸡头岭
像一道奔涌而来的浪花
它的后面，群峰争喧
写生的女子钉在滩涂上
象一棵蹲下身子的树
她不动声色地把内心的风暴
泻在画布上。鸡头角
正把长喙伸向浊浪之中
堤岸是一只射向洋面的长箭
箭头上，系着一排排的渔舟
它们象一群午休的渔人
在大海的喘息中，静静地
舔着身上的伤痕
 
2020年4月27日
 
 
一根铁（外一首）

一根铁，在我的身体里
扭曲，生长
朝不同的方向伸展

后来，它唤醒了更多的铁
互相攀比，竞赛
蓬勃地开出铁花结出铁果

它们勾连成林。像一幅画的
阴影部分


龙穴村，织网夫妻

围栏上，挂着鱼网
地板上堆着一堆旧网
新织的从她手上
一络一络地延绅出来
她就坐在网中央
左手顺着网绠
右手抓住梭子，麻利地
将网绠和网片连结
她的老伴，在她的左前方
埋头在自己的网堆里
很久，也不说一句话
打了四十年渔，此刻
他们陷身于渔网的阵地里
多么像一对忙碌的蜘蛛
忘身于自己的世界里。外面
泛着金光的伶仃洋
正张开，一张巨大的网

2020年4月28日
 
水箱记忆（外一首）

和我一样，年纪大了
记性好，忘性大
水箱开始健忘
该出水时，它没反应

你得敲敲，喊醒它
该停水了，它又不记得
你还得敲敲

人也得经常敲敲，才能
从一个状态醒过来
进入到另一个状态
　

驴鸣镇

火星有驴鸣镇
以善鸣名冠于星球
其族兴，有绝技焉
初，驴生
形体肥硕
继，见风长
日长一尺，四肢发达
嘻嘻自鸣于林
稍长，遂行聪明计
缚于木梁，蒙眼
选大力之驴，以坚蹄击脑
但经此术，聪明异常
禀异常驴，始学鸣
果然，驴声洪远
更俱声情，众驴皆迷焉

2020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