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中俊2017年7月诗选：《小夫妻》

 　榆木

春天他杵在那里
秋天他杵在那里

冬天，他还杵在那里
他一直在想，在想

想知道自己是谁
最后，他还是没有想起来

杵在他的旁边
我和他一样，想不起我是谁

2017年7月3日

 

 

　空了

黑水牛鼓着它的肚子
斑茅草站在大地上
五桂山挤跑了地平线
山谷里的一两声鸟鸣填满了
木兰花开的夏天

有一种空是被占满
有一种疼痛叫做遗忘
今夕何夕，楼群笋子一样拔节
飞行的人啊，只剩下
被风卸下的帆樯

万物都披着一幅大皮囊

2017年7月4日

 

 

　报告

春天要结婚了
他娶了村头的杨柳树
山杜鹃扮起了花车

玉米大婶怀孕了
她的儿子们，在夏天的山岗上
士兵一样排成了行

王小二从煤矿上回来
他修起了三层小洋楼
入伙那天，他用独臂给我敬酒

上帝住进小黑屋
他赠我黄金和美人
靠她们，我赢回了帝国的脸面

2017年7月5日虹起西南

 

 

　夜雨

开始时她咽咽嗡嗡的
我有好心情，吃着苹果
没理她

后来她抽抽嗒嗒的
我读诗:春雨贵如油

再后来她开始嘈杂
像在撒着漫天的豆子
我依然无视

第二天，天色未明
我看见天空红肿着眼晴

昨夜，她躲到山里
偷偷地哭了一夜

2017年7月7日国耻日

 

 

　宗族

 

每一场大风吹过

地上就落下一地苹果

每一个苹果都有一场离别

 

有一条撑开的枝桠

地下，就有一条对应的根系

有的浅薄，有的深远

 

站在平原上，我看不出

苹果树和雪梨树有何区别

它们都住在一个古老的森林里

 

一些枝条干枯了

一些枝条撑开了

开花的结果的都抓紧了自己的命运

 

2017年7月10日

 

 

　白沙湾的月光

月光下，很多事物缄默不言
五马峰，保持着奔向海湾的姿态
石岐河在臂湾里睡去
唯有轻轨上的火车
如一条火龙，奔向银海的深处

我们也是沉默的水族
沐浴在月色的海水里
凭着这银色的质地，我们
在月光下相爱，相认
我们找到了彼此，也找到了
具有银色品质的自己

很多年以后，我们被月光洗白
我们这些尘世的沙子
成了月光的一部分
白沙湾的月光，也成了
我们这些白沙子的一部分

2017年7月11日

 

 

　一半

很多年，他只给我看右脸
那一边用布遮着
这个小心翼翼的人
扛锄的时候
走路的时候
耕田的时候
总把右侧亮给我

我总想看到他的左脸
有时假装掉了东西
有时借故去看左边的小麦
有时去左边招呼熟人
然而，当我绕到左边
抬头，依然是右脸对着我

今夜下弦月，也露出了右脸
它的左脸埋在阴影里
望着他们光洁的右脸
我觉得，左侧的阴影也是那么美

2017年7月12日

 

 

　走进无人店

刚进门，我就无处立脚
我得按住我那小小的心脏

在这里，只要打开脑袋
你就能买到过去，也能
买到未来

你选了一个机器人
和她共度百年。她
千年以后依然忠贞如一

有些商品，不值钱
比如良心，信誉和爱情
任君选购

有些商品也昂贵
但也毫无价值
比如我，比如时间

我们躺在货架上
她从不光顾

2017年7月13日

 

 

　最后一位

大地把舞台交给天空
森林是布景，一步一变幻
云是烟幕，早晚施放

飞鸟是男一号
故事起伏又婉转
竹子是女一号
娴静又温柔

蝉声是潮浪
洗涮着干涸好久的岸
满满的空寂里
住着神秘的旅客

从夕阳走进的山谷
提编织袋的老妪
是这场哑剧里
出场的，最后一位

2017年7月14日

 

 

　悲怆

巨大的云团，倚倒在山上
闪电试了几下，又把雷声咽了回去

嘉陵江醒了，它翻腾着身子
终于没有哭出声来|

只有风在不停地撕咬和摔打
王二娘的手上正扯着一把豆子

她张开的嘴巴大过山上的岩洞
她的腿有一半矗在泥堆里

很多年以后，在光荣院的王二娘
那张开的嘴再也没合上

她喊了三十年的那个人
再也没有回来过

2017年7月17日

 

 

　阿明其人

 

他眼睛里的门关上以后

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打开了

 

白天过完了，接着还是白天

阿明走到哪里，哪里的灯就打开

 

黑是最深的白，每一个人都面容皎好

人有般若之心，阿明有观火之明

 

从此世界平直了，和人心一样

拉成了一根长长的直线

 

生活就在阿明手摸索过的地方起伏

它有了雕刻一样细腻的纹理

 

很多年以后，端着一杯老酒

人心是用来听的。阿明说了一句很老的话

 

2017年7月18日

 

 

　旧日书

 

卷轴打开，山水铺呈

世事的河水开始涌上来

一马纵驰而万马齐奔

这雨季的云烟，丝一样的飘絮

每一片醒来的叶子

如歌，如缕，如云深落岫

曲巷深处，琴声宛转

人如槐花，寂寞的深处

照见来时路，去时归程

木窗外，旧日霜花

案头几幅残迹，像一些故人

隐于山水，没于烟波

世像皮存，眼里尽是峥嵘

卷轴堆里，我把自己抽出来

抖去落烟，拂尽尘土

把这遗失的灵魂，再度洗净

 

2017年7月19日

 

 

　君子国

从放大镜里
找到崇高的证据
坦荡的胸怀
装着这个世界的兴衰
每一个人都乐于咸菜馒头
让那些只能咸菜馒头的人
耻于行走，博弈
在科学的革命史里
我们见微知著。在一切
风浪来临之前，站好队
在流民的阵营，用
流民的哲学复制他们
在语言的星球站着几个巨人
但谁都不说话，让非君子
活得像块白面馒头

2017年7月20日

 

　小夫妻

他们围绕一粒粮食
轮流啄起，抛出
飞旋，嬉闹。然后
比赛谁先到达阳台
窗棂和对面的檐角
你会看见这一局她输了
而下局他会让她赢回去
不管在哪里，如影随形
她都保证，在他右方
伸手可触之处
在天台上，一起一落的他们
像两个和谐的音符
起落有序。他们没有看见
远方，孤独的老人
在窗台后，站成了一幅蜡像

2017年7月21日

 

 

　民谣

我晴天搓绳子
雨天搓绳子
雪天我还是搓绳子
爷爷没搓好草鞋
他赤脚走在雪地上

我搓的绳子细又长
我要绑住老天爷
不让他把奶奶拽着跑
我要绑住天上的鹞鹰
给我安上一对小翅膀

夏天在麦垛旁
我用绳子绑着了王小妮
天上飞过了白鸽子
地上的王小妮
成了我八岁的新娘

2017年7月24日

 

 

　三个读书人

 

一个从山里来

带着一把稻子

一个从矿洞来

背来一筐碳薪

还有一个，出了书院

携着半卷诗书

 

他们娶了苍松

他们吸了晨露

他们习了纵横术和牧民策

他们相约救民于水火

 

公元三千五百年后

乞讨到京城的书生甲

看见叛国书生乙正绑赴法曹

他看见执大刀的刽子手

正是当年松下的书生丙

 

2017年7月25日

 

 

　胃

天空吞下大海
大海吞下草原
草原吞下我
这株格桑花

我吞下铁块和石头
铁块吞下了时间
石头吞下了声音
岁月囫囵把我嚼碎

春草长了很多年
醒来后还是春草
很多年后，我
成了胃里的一块石头

2017年7月26日

 

 

　木头人

稻草人，我的表亲
他整好黄金甲
找出玉缕衣
秋天，我去山里看望
他正在练习如何变脸
如何变得凶猛或温柔
他不是我
不知道表里如一
不苟言笑的我
已经在那个春天
将她送走。只有活在过去的人
才能活在永恒的未来
我们上街，我们交易
我们视悲喜为大忌
我们聚集我们成队成行
我们用冷漠去对抗冷漠
我们用孤独去战胜孤独

2017年7月27日 

 

 

　钢铁战士

王小阳从棋牌室出来
他步行回家。他的奔驰
被开纸厂的李老板开走了
南风吹过来，他湿过的花发
干了。过了起湾道
他猛然想起自己的别墅
已第三次被银行冻结了
老妈打了三次电话
妹妹打了三次电话
小舅子打了八次电话
留言说工人罢工，劳动局上门了
只是这些他看不见了
因为手机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清晨，他从人民桥的桥洞里
钻出来，在岐江里洗了把脸
然后向着工厂的方向
开始了八公里急奔

2017年7月28日

 

 

　罗二嫂

我在旁边吃巧克力
她打电话，打电话
不停地打电话。时而对着电话哭泣
时而焦燥，时而哀求，或者
低声地诉说。她打给小叔子
打给亲妹，打爹娘，打家婆
接着打闺密打邻居打表兄
这个没有主意慌了神的罗二嫂
希望有人能救救他的男人
他的男人，那个鞋厂的小工
没买社保的小工，每天只吃两餐的小工
那个为了省钱不敢看病的小工
怕炒了尤鱼而不敢声张自己生病的小工
这个十米宿舍要拖行二十分钟的小工
这个上一级台阶比登山还困难的小工
终于晕倒在车间回宿舍的路上
这个小工正在病床上作血液透析治疗
门外，罗二嫂压低的哭泣瞬间就被吹散
能捱一天是一天，过几天就搬回家
荀生荀死，由命运他人家来决定吧
打完电话的罗二嫂瘫在了护士站的椅子上

2017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