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中俊2020年2月诗选：非常疫情

2020年的连枷
 
连枷落在门槛上。谷粒
麦穗。被雪片掩埋的青草
低头行走的人，豆荚们
披着厚厚的皂衣，口罩
天黑下来。连枷忙着
翻过自己的门槛
把秕谷，空壳，柴棍和稗子
向更深的黑夜，推
 
它从中心开始，向四散
放开，如一朵花
一层层传导它的萼瓣
也正是这黑色的浪
一层层荡开，一扫这浪尖的
霞光，珠气和欢场的颂歌
 
在谷壳翻过来之前
豆子们，翻了一个身，睡下去
猎人，出发了
大地上，立着一根柱子
铭文，让豆子们读了一千年
 
2020年2月2日
 
非常疫情（组诗）


1，不合适宜

天阴沉着，一个人
霸着一座城，一间房
一张书桌，一台电脑
听歌剧，听神剧，听清唱剧
协奏曲，奏鸣曲，交响曲
享德尔，海顿，门德尔松，李斯特
《鼠疫》《1984》巜追忆逝水年华》
超市，医院，紫茵庭园，1B1102
花庭，厨间，书房，洗手间
洗头，洗脸，洗眼睛，洗心头的恨
200，500，1000，8000，28000
10，50，100，200，300
指头数不过，书也少，豆子落了一地
天阴着，一个数字后一个家庭的灯
黑了。一个地区的色块红了
我活着，不合时适。疫才是王道

2，兽困

手机上，划一页，再划一页
再划一页。肺炎肺炎肺炎
口罩口罩口罩口罩口罩
防护服防护服防护服防护服
武汉黄石麻城孝感
湖北重庆吉林甘肃广东
用品告急，人员告急，试剂告急
一个市，一个省，一个国
封村，村城，封市，封国
如果可能，此刻，地球
也应穿件防护服，戴口罩
一千万，十四亿，六十亿人
都划地为牢。飞船上天疫鬼入地
长臂，无心，脑残，神算
魔幻国，每个人都押上审判台

3，床

儿子扶着父亲，女儿拖着母亲
丈夫拉着妻子，老人扯着幼子
发烧发热发烫发慌
哀号呻吟哀求呐喊呼叫
社区家庭医院，医院社区家庭
在一片人潮里，挤进另一片人潮
从一家医院奔向另一家医院
跪了一个医生又一个医生
医生，倒下去的身影。像跪拜
飞船不来，航母太大，5G短路
GDP是十字路口的红灯
人均一万美元的口红，抹不了
这个春节的灰色唇边
轻症重疫疑症，病床
才是汹涌的洪水里，最后的方舟

4，李文亮

李文亮李文亮李文亮
这些天，我沿着这条线索
查证，一个时代的隐疾
一个群体，一个城市，一个国家
一个民族的精神表症
我不过是一个虚无的人
一个符号，一个代码
一个系统里的二进制阶位
在谎言的从林里，和
钢铁的铁盖之下，李文亮
像那只伸出墙来的小花和亮光
春天正隆隆而来

最早发出警示的李文亮，走了
昨天，看到这消息时
心里那根弦，一下子就断了

2020年2月7日晨
 
AI式病毒
 
戴上王冠，面前
跪下去一大片。如果
有山峰，就绕过去
让刀剑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恶的毒，都有一个光鲜的外表
还有，一套华美的口径
 
最厉害的病毒，是指东打西
不发烧，不咳嗽
能够指鹿为马
甚至，攻城掠地
占领五脏，心灵。让脑袋
摆出迷魂阵。追踪者
在丛林，搜索
 
2020年2月10日
 
局外人

二十二天，止步于小区和
本市的门槛。整个庭园
天台上，一个人
一只板凳，还有《小毛驴和我》
几张晾在绳子上的床单
分明想昭示什么，又
闭口不言。一座空城
用它又白又亮的大马路
显示着一个城市垮下来的腰带
木瓜树不动声色
撑开手臂的板栗树，它不知道
4万个确诊和十四亿隔离者
表示什么。一个下午
一只蜜蜂在肩膀上盘旋
它肯定把我，当成了另一棵木瓜

2020年02月11日
 
潮水
 
潮水涨了一寸
竹子纹丝不动，猫头鹰瞅瞅
又闭上眼。萝卜在地下
想挪挪身子，它被钉在硬土里
潮水又涨了一尺
老黄牛，望了望远方的天空
它要吃完这片青草
编竹笠的老翁立起身
听听，万物沉寂。只有腊梅
爆开一个花骨朵。院子里
婚礼如常，盛宴正浓
潮水涨到十丈高时
浪来了，跑出舱的渔夫喊
风却悄悄地掩上了他的嘴巴
 
2020年2月12日
 
春雨
 
它憋了23天，终于哭出来
我立在窗前，陪着
一些人比石头还硬
一些人比雨水还软
我无能为那些倒下的草根们
以安慰。这么多的喉咙
被雨水咽着。此刻
万计，十万计，亿万计的小草
在雨里，静默。积累着内心的悲伤
 
静默和忍耐也是一种法则
顺着雨水，一低再低的头颅
直到它，再一次高高向上
兴中道的芒果花层层堆着
像是大地涌起的云朵
雨雾里的宏基路上，木棉
在昨天晚上，悄悄地开了
 
2020年2月14日
 
特殊食谱
一一写在全民隔离期间

一盘往事，翻来复去
炒热。清炖半锅焦虑
大白菜，先消毒
胡罗卜，要焖熟
从湖北来的湖藕
贮存期，当以保鲜仓
隔离，彼此间隔一米以上
麻将的嘴要堵上
瓜子们，趁机亲热

天寒心塞，凉菜沙拉免上
把肠愁，用60度烧酒
翻洗。一杯忧愤
半腔块垒，两三枚孤独
看众生，喝鸡汤自勉
为国士举觞

2020年2月17日
 
春药
 
撕裂的、高亢的歌号
在二月蓝色里追逐
碰撞。声音们赶着声音
花朵追逐花朵。飞鸟
从一个高处跃上另一个高处
站在湖泊和冰层上的人
把冰凌、水流和砾石抱在怀中
白天抱着黑夜的灵魂
在风口上，它把自己开成烟花
 
Giuseppe Verdi 。如果
你打开米兰的玻璃窗
你将看到里哥莱托的手里，抱着
自己的一把白骨。而今晨
园中的那个死了三年的杨槐树
抽出几根枝条。寒风里
异型木棉花骤然绽开，似乎
因追赶会议而涂上了口红
 
2020年2月19日
 
谁给春天抹上了口红
 
谁给剃了光头的护士们
戴上帽子
谁让捡破烂的老人
献出全部身家
谁让一个平凡的医者
成为勇士
 
在这个春天，没有雪花
谁又在路旁倒毙
谁在倒春寒里，呼喊着完胜
谁撞开了三口之家
紧闭的门扉
万木向生，众花欲放
谁，给春天抹上口红
 
2020年2月20日
 
搬石头

我把压在心上的石头
一块块搬走。砾石，碎片
也是建造宫殿的好材料

对于苦难，我只能沉默
就像西西弗，再把石头推上山
也不过是重复了一遍

过无人区时，我痛了很久
还是没有喊出来。
我只是不想喊醒它们

刚经过风雨的马尾松
山茱萸和短尾巴的灰喜鹊

2020年2月21日
 
狙击手

蛇形潜踪，它在黑暗里
盯着。原野正酣
戴上花式的缨冠
等水手，缴出手中的船浆
劳顿的人，停不下脚步
下手了，它在东边撕咬
在西边偷袭。齿痕似火焰
子弹弹出，枪声被夜色包裹
一丝光，漏进了门楣
群兽覆城之时。每一个狙击手
和他手里灯，照着回家的路

2020年2月22日
 
蚕豆的哲学
 
摊开一筐竹笋
我剥笋壳，剥笋壳
冬天，我给各种瓜果
实施去皮术，一刀又一刀
人和这些笋果一样
包着厚厚的壳
 
再俊俏的人
再漂亮的动物
如果脱去皮囊，都只有
下水和杂碎。奶奶说
她并刚剥完的蚕豆
扔进筐里
 
2020年2月25日
 
麻杆与棉朵

左手抓住麻杆
右指剥开麻皮
往左右两边一用力
哗啦，麻与杆分离了
她剥一根，又剥一根
麻山渐渐增高

油灯下，我摘棉花
左手执朵，右手并爪
插进瓣朵里，外拉
棉芯与棉壳分离
取一朵，摘一朵
朵朵如溅云飞落

俊俏如棉朵，摘了棉
不过一把碎骨。她看着棉山
油灯，晃了三晃

2020年2月25日


读书偶得

腰封扔掉，凋敝的破屋
围上锦锻的花边，吊块狗肉
不妨倒着回读，亦有惊喜
无意之间，或收意外之功

书签可去也，障目之页
时让东主侧席
云难行，水滞流
乌山，就隔着那层云雨

君子如书，面善者
不工巧。海愈深而平面愈静
一书一人，你暗恋谁
你将和谁，一见倾城

2020年2月26日
 
风

风尖嘴猴腮
是个投机客，它在穷巷
散步，蒙着一脸冰霜
看见春天远远地走来
它吊着一张马脸，满面谄笑

风一遇到夏天，它俩
就吵得天昏地暗。日子
稍有平静，它就煽风点火
从秋天开始，这个
到处钻营的人，就开始
亮出它怀中的刀子

2020辛2月27日
 
梅花落
 
第一片梧桐叶落下来
行人纷纷，没有人抬头
我是其中的一个
第一片雪花落下来
我依然没有抬头，也没有低头
只有秋枫，在雪地里喊
它的冷、它的痛，没人懂
 
那天，翻过新年的门槛
小区的大爷在自己的房间里
睡过去。六岁的小孙子
吃了三天饼干。和爷爷
独自厮守。小小的他没看见
那些天，小区里的三角梅
落了腥红的一地
 
2020年2月28日
 
过福源特大桥

白鹤在大南沙上空
盘旋了几圈，轻轻地
落在了沙田里。它身边
鸡鸦水道是一条
缠绕在三角洲的鹅肠
此刻，平滑如镜的水面上
天空越来越深。河床上
溢满的河水就要流出来
就像红棉树上的春天
在花朵里间蹦跳。纵目远去
水杉们还捂紧着身子
鱼塘边，放水的人
立在天地的尽头。像一声
鸟啼，啄破了春天
那薄薄的蛋壳

2020年2月28日下午于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