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芦苇（组诗）

　　
　　奔跑的芦苇
 
别以为每株芦苇都固定长在大地上
风中的芦苇，她们摇曳、奔跑
不戴耳麦也听得见巨响的呼啸
你刚看见的那几株芦苇，瞬间就跑到了前面
而眼前的几株，是从后面追赶过来的
你可以选择加入她们的奔跑
撒腿弯腰，压抑住咽喉里的呐喊
你太兴奋，几株芦苇就为你疏通了拥堵的故乡之路
片刻，你会超越一株又一株的芦苇
但万顷芦苇荡，你永远不可能跑到最前面
你跑得越远，人就会越少
最后只剩下一望无涯的芦苇
东荆河的深处，也许只剩下你一人
天空高远，镏金的流水向东
你是否再次感受到孤独
 
 
　　深秋，火焰还原为水
 
深秋，火焰还原为水
芦絮魂魄失散，仿佛一夜变白
几只鸿雁起飞
沙洲洗净的身体
被纷乱的羽毛和烧荒的野火
缓缓打捞
 
砍伐芦苇的乡民
搬运自己内心的荒凉
百兽返回洞穴
多少梦境超越了人类所知
裸露的大地，空空荡荡的独轮马车
搭载着你和我
我的内心也是空空荡荡的
你的脸和金色的烟尘有着同样的神秘
 
鸟翅在瞬间颠覆霞光
湖水吐出发白的舌苔
一把新月的锉刀
刮走人间锈斑
 
 
　　在芦苇丛穿行
 
丛生的芦苇，把我推揉成风的形状
一个人奔走一生
始终走不出他的童年
世事如铁，经历过太多岩石的硬
最后服从了这可以吹拂的软
南风移动一寸，芦叶就移动三寸
河流挥舞白练
赶着芦苇荡日夜兼程
伪装成观光客的游子
心头的呐喊，如群鸟隐去
被吸空的蓝天，漂浮着云朵的矫情
乡愁这个被我们弄疼的词
随颤悠悠的影子和芦苇的根须
深深扎进渗出流水的野草滩
 
 
　　摘一片芦苇叶吹口哨
  
芦苇依然在河滩上等
我曾陷入这无边的绿色混沌
如今它仟佰纵横而清晰，极像我脸上的皱纹
哦，走散的亲人们，我又遇见了你们
 
当我扑在一株芦苇身上
我发现，众多的芦苇也扑倒我身边
摘一片芦苇叶吹口哨
夏天把粘满阳光的初吻呈现我
我将矫情的声响献给流水
 
河风一遍又一遍浣洗万物
一群黑蚂蚁在草丛集结
稗子和稻粒尚不饱满
南风把一些细小的颗粒吹入骨缝
一阵酥麻如苔藓，从表皮到内心
这瞬间细微的感觉
让我找回浪费掉的，蚁虫阴影里细碎时光
 
几只水鸟在芦苇丛栖歇
它们似乎过于爱惜自己的翅膀
整整一个上午，我和它们一样
遥望、发呆，浪费点缀白云的天空
 
 
　　枯芦苇
 
水份降到泥土深处
塘泥变硬，陡坡崩塌
裸露树根和蛇的灰脊
仇恨也在冬眠
暖阳陈旧又新鲜
光影的深渊，芦絮被反复拆解
河床有亮晶晶的沙粒
停止横行的螃蟹在痉挛
浩渺人间，移动着众多陌生人的脚步
我是惟一向故乡致敬的游子
眼里已积攒足够的火星
但我只能选择离开
不敢转身回头
因为所有的呼啸，都是破碎的证词
东荆河满满的枯芦苇
正扬起逃命的烟尘
 
 
　　今夜，湖风掳走了我的睡眠
 
芦叶暗绿，水滴有声
一个人仿佛天穹的缺口
发丝和指尖有月光的静电
萤火虫瞬间熄灭，夜色携万物围绕着我
恍惚间以为这星空的钻石是我的
赶汛的鱼群是我的
隐藏了风暴和火焰，无涯的芦苇荡也是我的
乳白色的雾，荡涤了小病痛、小烦恼
冷却曾经发热的野心
流水顶托小船，漂移、摇晃
细小的波纹渐渐收拢
此刻，我就像天地间的婴儿
浑身的毛细血管扩张开来
当飘浮的云朵趁虚而入
风一吹，我便成为云块的暗影
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虚空人形
 
 
　　柴笋
 
三月的柴笋开始冒尖
春风将数不清的笔斜插浅滩
静候湿地的群鸟飞回
釆柴笋的老人，他的胶鞋沾满泥巴
眼睛极像枯涸的的东荆河水
满满一背篓柴笋，压低他佝偻的腰
如果父亲还在，也该到了这个年纪
这个带着草汁味道的老人
他眼神温润，反复告知，柴笋味苦
须用清水浸泡
 
大自然的馈赠，我将慢慢品尝
柴笋易存放，久煮不烂
脆嫩的口感令唇齿留香
我知道四月以后，它将凶猛上窜
东荆河会逐渐涨水
就像我们的眼睛，也将充盈泪水
 
 
　　芦苇替我保留了童年的野性
 
狗獾的脚印依旧那么潦草
鲤鱼在涨水的湖面板籽
夜黑经易抹去了这惊喜而艰难的过程
纯洁的月光，偷窥了一对蟒蛇的交尾
 
四十年的风雨只是一个虚幻的词
改变不了藏在云层里的风暴
不曾撼动这里任何一株芦苇
而十万亩青青的芦苇荡
仿佛我们依次坐在蓝天下的教室
被书本和铅笔盒压住的野性
 
东荆河的白鳝依旧打卷
野鸭游过鸿雁的倒影
为我保留了一颗流水之心
而水下还暗藏着数以万计的小鱼
涌动、自然生长，有时甚至被大鱼呑噬
阳光折射，如跳动的水银
挣扎、等待爆破，替童心提供佐证
 
每年秋天会有一场局部的战争
金黄的芦苇被砍伐
我们用杂草点燃烧荒的野火
让灰烬里的根须在泥层扎得更紧
 
 
　　芦苇滩：从黄昏到夜晚
 
秋风追逐纷飞的芦花
万顷金波恐夕阳点燃
千万双柔软的手
把天际金属的碎片捻成粉末
我的思绪在悲怆的纷乱中滑行
视线骤然灼短
 
时间缓慢下沉
谁试图在暮霭之上
抹去岁月的痕迹
古老的东荆河床
分明飘曳着斑驳的苍发  
  
当星星漫涌丛林，河水缓缓东去
血液冷却，便有数不清的神话
蜿蜒在猎人踩出的小道
狗獾的影子滑过梦境
水草蔓伸上岸，露珠初凝
串起许多晶莹的秘密
 
呼啸灌耳。大自然的鼻息
淹没远处的渔歌
孤鶩的哀鸣没有回音
沉入幻想之手触摸黑暗
水流深处，延伸白生生的芦根
连接一段甜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