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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的歌谣:沙湖沔阳州(组诗)

2017-05-19 作者:张文捷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因为风,大地准备了树枝、草叶、漫天黄沙,你准备了四肢、指尖和长发
揉进风,被记忆收拢,你穿上脱去的是同一件透明的衣服,循环往复,就像离散的亲人,动荡后仍会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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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园一夜
 
你把那些无字的邮件发給我
我的邮箱依然是空的
春风触动一些不明的光
树枝的手,接过带静电的碎纸片
不等阳光醒来,旷野睁开许多细小的眼睛
 
暗香是身体,也是身体吐纳的气息
今夜,梨花打开自己
所有的事物也像梨花那样绽放
遇见是一种奢侈,错过则是浪费
你来了,夜晚加重时间的颜色
倘若不是夜黑
梨花也不会开的那么洁白
 
夜太轻,这云层里的飘浮
我是云朵的一半,另一半是你
夜晚的寂静轻轻摇晃,那枝头的梨花
因为颤抖,像热泪一样滑落
当大片的梨花脱离枝头
我感觉到一种无声的漫涌
 
黎明慢慢垂放白色帷帐
春宵太短,你我都是没有盛装睡眠的空杯
天空也是倒置的空杯
装满夜露的纯净
当清晨推开门
大地的床单,见证了一夜疯狂的洁白
 
 
  皮影戏
 
所有的影子都提着灯奔走
一根线,牵动攥紧的手 
也牵动松开的手
牵动一个人的泪水 
也牵动一代又一代的表情
包公在舞台上审案 
陈世美于人间弃妻
所有的碰撞:胯骨碰响乐器
在门板搭成的舞台跺脚 
都是影子之间的碰撞
这些假的影子 
重演真的故事
 
傀儡的生活,让低龄的皇帝发怒
“一切全都被操纵……”
这纸上的云梯,镂空的权力 
虚拟的风花雪月
带线头的圣旨,像风筝在飘
折断的腰,屈节的膝
我只看到他们的笑脸
却无法看透笑脸背后
 
嗓子里的光阴,带着微尘 
说过的话,发过的誓
都会从镂刻的空隙流走
素颜的手帕已被弄皱弄脏
打开遮光的旧布
阳光,什么也没有看到
 
 
       稻草人
 
在江汉平原的田间
庄稼进行着一场浩浩荡荡的集体彩排
稻草人是称职的场记
 
秋风刷蘸着高处的阳光
把浪花染得金黄、沉重
入夜,那月光下的稻粒更饱满
仿佛星星的一次集体出走
 
掀开旷野那层厚毯,大地变凉
稻草人以更冷血的身躯充塞广阔的空旷
一阵震撼的雷霆也不曾使他抽身
 
猛刮的北风扫净大地
稻草人摆开奔跑的姿势
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大雪覆盖了所有的来路与去路
冰封飞鸟的航线
稻草人搂紧怀抱,颤抖中发誓
在最寒冷的时节
一定要藏好这把点火的枯草
 
 
   莲子湖岸,地米菜
 
莲子湖有我瘦小的童年
地米菜,沿着湖岸遍地奔跑
加速了春的进程,为枯草的旷野
佩戴零乱的徽章
 
跪拜泥土,给春风打下楔子
拿铁铲,翻开春天的根
把少年的时光,盛满空空的竹篮
 
阳光绿色的漩涡晃眼,瞬间 
地米菜齐唰唰爆出白色的花
在暮色里重新点亮星群
“三月三,煮鸡蛋”
多少年了,日子渐渐圆润饱满
 
早已覆盖我脸上饥饿的菜色
而梦里仍以不曾改变的乡音
轻轻呼唤:
“地米菜,地米菜
吃得我们松裤带”
 
 
  香 客
 
下午五点,小和尚打开功德箱
翻拣游人灵魂的碎片
这每日撞钟的功课
医好他的嗜睡症
有香客从长廊躬身而入
庙堂并不明亮,诸神影子模糊
他双手合一,长跪不起
沉溺更深的自我……
此刻,麦地的绿色在凹陷
有草籽在湿地上长出青草
拱起他拖地的衣袖
他的胡须触地,像宿命里的麻绳散开
混浊的双眼泪水盈眶
穿堂风掀动衣襟的尘沙
窥视腰间空空荡荡的水壶
天幕随庙宇的轮廓拈动
蝙蝠躲进瓦檐,像夜晚收缩起舌尖
大雄宝殿的沉寂
契合了一个人的缄默
 
 
   一个人在平原追逐风
 
一个人在平原追逐风
可以大哭,大笑,大喊,可以放声歌唱
你将任意一个亲人的名字丢进风里,风还会吹回来
用蜻蜓的钉子铆住风,风会把钉子摇松……
风真正的骨骼,是那些久久盘旋的鹰
你如果盯久了,也会跟着飞翔
 
风呛到嘴里,不可能吐出来
看不见风,风照样推着你前行
风将你举过的旗帜撕破,吹进河流,
那翻卷的波浪,无需记录的流水、光阴
注定会毫无遗漏,为你刻上经历过的痕迹
 
因为风,大地准备了树枝、草叶、漫天黄沙
你准备了四肢、指尖和长发
揉进风,被记忆收拢
你穿上脱去的是同一件透明的衣服
循环往复,就像离散的亲人
动荡后仍会重聚
 
风不会停止,飞鸟不会变成雕塑
只有那些不懂弯曲的人
试图把风绊一个趔趄
而更大的风,会把人间连根拔起
带着苍茫大地飞奔
 
 
  辣 椒
 
当所有花朵呈现万种风情之时
你缄默,不曾向风语吐露半个籽儿
接近你的身体之前
辣与不辣都是未知数
天空低下来,手能触摸到的
尖的指尖,不尖的是鼻尖
 
阳光不停敲打心跳的鼓锤
风雨洗刷不掉内心的炽热
是制作照亮我青与红的灯笼
还是积攒扔向舌尖的小小炸弹
 
微辣是写眼神,热辣是写舌头
再辣下去是深红
是血上涌到脸庞的发烧
是筷子在火锅沸腾时引发的冲动
 
辣椒是一种植物
小辣椒则是一种称呼
喊一声亲爱的小辣椒
舌尖品尝的,仅仅是一场幸福的前奏
 
 
  西 瓜
 
我的成长,从花朵上画圆开始
田亩再贫瘠
也会长成地球的模样
光阴多汁,催我成熟
我深深埋下头,贴近土地松软的胸脯
夏天弯下腰
翘起浑圆的臀部
 
所有在故乡多雨季节怀孕的
都是水做的骨肉
我要把阳光注入的蜜积攒起来
把朝阳和晚霞的颜色揉合进来
制成消暑解渴的饮料
 
当我们品尝沙糖般的红瓤
会吐出生活黑色的内核
我用骄阳的渴,背负身体里的水
紧搂着云彩的胎记
抱不动怀里的自己
 
月光把绿色的叶子串起来
我们相互依偎,延续着成串的梦境
那绿色的梦是沾露的
风踩着闪光的路径,将水滑的月亮送到天际
 
我也是月亮的一部分
不信你用刀把我剖开
无论是满月,还是半月
那胜过清辉的色泽
是可以啃的
 
 
  花鼓戏
 
土塬搭成的舞台
上演乡民们熟知的故事
汽油灯同时照亮
好汉和孬种
饱经磨难的人
替别人的命运
流下伤心的泪
 
风吹动哀伤
在落叶里收获农谚的人
以皇帝的龙袍
包裹一颗平民的心
一夜之间
一个村姑的眼睛
追踪一个公子落难的人生
 
这是农闲的季节
干燥的仓廪收藏农具
马厩里散发稻草气息
而劳动者在歌唱
土地在倾听
 
 
  菜园小记
 
母亲把种籽放进土壤 
让春光在菜园生根
就像把写好的家书投进邮箱
她掰着指头算,风何时吹来回信
 
所有的花朵都是奔果实而去
绽放是短暂的,绚烂总是以凋谢的方式结束
而果实选择向下沉落,恰如我们跌倒
 
水滑的菜园很静
两个毛毛虫躲在绿色房间,掏空辣椒的心
选择最热辣的方式爱着
 
会飞的虫儿则悄悄在菜叶上打眼
惹得青蛙从池塘蹦上来捕捉
这不收税赋的管理者,脖子粗口气大
打鼓的小舌藏着春天
 
烈日抓紧时间为瓜类的健美赛涂油
母亲数着那些吊垂的葫芦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第五个是我
叶丛探出的光头脑袋
 
九月,萝卜变更了花生的通讯地址
用渐进的方式挖掘居所 
收黄豆时母亲不停叨唠,要省着吃
日子就像韭菜,今天过完
明天马上长出来 
 
 
  沙湖镇
 
通顺河从沙湖镇全境穿过
这深深嵌入故乡的掌纹
上游有彭场、何场,下游有新口、曲口,经水洪口入长江
从天上看,五湖、鲫鱼湖、莲籽湖环绕小镇
镇上驴马很多,眼眸隐忍,尾巴蓬松
像街上大姑娘的辫子
沙湖镇没有羊,那时所有的羊
都被赶到云端,托住过于湛蓝的天
当排空的雁阵掠过
我知道是风和闪电撕碎了小镇的衣裳
 
第一次到镇上,在二哥工作的采购站宿舍
把电灯拉线开关拉响了三次
卖姜糖的陈瞎子,他收钱时
我惊讶他的眼睛长在手上
吹糖人的老人,守在街边几十年
各个时代的人都含在他的嘴里
李家孵化房,每年春天有成千上万的小鸡被贩卖各地
而死于蛋壳的胎胚,像没见过世面的沙湖人
一辈子囿于自己的世界
入夜,打更人的破锣敲破嗓子
间或有高跟鞋叩响古老的青石板
预示着一个新的春天悄悄逼近
 
魁星阁是沙湖镇的一块胎记
站在魁星阁口望通顺河
那时我还没有长江和大海的情怀
通顺河到此更开阔,亡魂在空中打旋
水涡卷起一些沉睡的名字
被网进黑暗仓底的鱼儿在喊:“水——”
滔滔河水,已听不到那颤动的声音
每年端午,龙舟的鼓点密匝,红漆的龙口缄然
怀念锈损的铁链在这里脱节,
夜行客船有聚有散 ,沉沉铁锚铆不住对岸
 
沙湖镇,是我奔走通顺河边丢失的一只鞋
我们吃腻了野藜蒿、腌鸭蛋、刁子鱼
揣着卖牙膏袋的钱,杀向供销社餐馆
那一碗馄饨,仿佛我前世的仇人
在许记照相馆,那时还不知道喊“茄子”
精准微笑,露出三分之一的牙
记录我黑白分明的青春
一本名为《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在我们之间流传
未等传到我手中,被老师没收
使我痛失一次情感教育的机会
那时候我们的阅历小于年龄,目光清澈,没有辐射
红颜里的红唇,在我们看来,有剧毒
 
通顺河仍横贯沙湖镇
年少时我把他读成感情线
中年后的岁月,他是一条生命线
如今仍握在我的手掌
这一条半干的棉毛巾
怎么也拧不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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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文捷,本名张文杰,男,湖北仙桃人。江汉平原地域化写作代表诗人。中诗网第二届签约作家。诗作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中国新诗》《诗歌月刊》《诗林》《中国诗歌》《国家诗歌地理》《诗神》《绿风》《西湖》《飞天》《雨花》《芒种》等海内外刊物及“美国诗天空”等网络媒体。获《诗选刊》2016年度优秀诗人奖、第二届“梦.乌镇”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多种全国诗歌大赛奖。入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中国网络诗歌精选》等多种选本。中篇小说《青春水鸟》被誉为原生态文学代表作品。著有诗集《谁比我拥有更多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