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篱笆》作品点评（十九）

 

狈
龚学敏
 
已经灭绝。标本出土于汉字成语的遗址
仅供学生作文时，与狼组词，用来
形容人。
 
　　狈已经成为历史。它曾与狼互相勾结做坏事，为什么结局不一样呢？从进化论的角度不难理解，因为狈前腿特别短，走路要依赖狼，这种身体上的劣势必然要被淘汰。在道义上是无解的。富有戏剧性的是狈消失后，一些人退化成狈。狈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与狼组词，用来/形容人”。我把这首小诗转发到朋友圈，一位朋友留言“感觉像词解”。我认为没有读懂这首诗。诗人不是为写狈而写狈，更不是为了怀念狈，而是以狈来反衬人的异化，是对人性衰落的无情批判。锋芒内敛，情感蕴藉，思想尖锐，这也是中年写作的基本特色。
 
　　龚学敏，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星星》诗刊主编。1987年开始发表诗作。已出版诗集《九寨蓝》《紫禁城》《纸葵》《幻影》《雪山之上的雪》等，以及李商隐诗歌译注《像李商隐一样写诗》。长诗《长征》列入中国作家协会2006年度重点扶持篇目。

 
我的一天
马新朝
　　
太阳从桌子的一头
走到另一头
一整天，我没有写下一个字
　　
一个人
干不了多少事情
我后悔曾经的狂妄，竟说出了一些
河流和山岗从没有说过的话
　　
院子里的南瓜藤已经爬上了篱笆的顶端
它还有着数米长的前途
可以挥霍
　　
黑暗从土坷垃的下面上升
晃动着蠕虫的细腰，它来召唤我——
加入到尘埃的行列
 
　　诗人多狂士，马新朝不是，但他还在反思：“我后悔曾经的狂妄，竟说出了一些/河流和山岗从没有说过的话”。人与自然相形见绌，知识分子最可贵的就是内省能力。南爪藤还有数米长的前途可以挥霍，人呢？“黑暗从土坷垃的下面上升/晃动着蠕虫的细腰，它来召唤我——/加入到尘埃的行列 ”。这是必然的结局，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但尘埃与尘埃不同，马新朝是一粒有温度的尘埃，一粒被时代铭记的尘埃，一粒被后人仰慕的尘埃。他的一天让我们看到了一生，成熟的诗人写的是低调的诗，安静的诗，恍然大悟的诗，超然于现实的诗。
 
　　马新朝（1953-2016），河南省唐河人，曾任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出版有诗集《黄河抒情诗》《乡村的一些形式》《幻河》等、报告文学集有《河魂》《人口黑市纪实》等多种。曾获得闻一多诗歌奖、《莽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第三届河南省政府奖、长篇抒情诗《幻河》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火车穿过甘肃中部
马青山
 
他们不动声色
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
蹲坐蜷伏
在体面人的清谈里
沉沉合上干旱的眼皮
一路轻愁
一路睡眠
当暮色含尽苍凉的群山
我的不知名姓的乡亲
又从深秋的梦中惊起
匆忙中不忘简陋的行囊
被生活席卷着  落身站台
几人朝东
几人向西
当他们在八角钱的小店重新聚拢
为逃掉四块钱的车票兴奋难眠时
呼啸的火车已经穿过甘肃中部
 
　　马青山这首写农民工的诗比农民工诗人写得还像农民工，有几首被诗歌界反复评论和引用的写人民的诗，我总觉得大而无当，空洞无物。马青山写得是群象，但不是从概念出发，细节十分逼真，质感非常强，揭示了农民工的生存真相和精神瑕疵。如果一个诗人仅凭灵气和想象写作，如果一个诗人高高在上、严重脱离人民群众、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襟，如果一个诗人不能体恤民情、关注民生，不可能写出如此接地气的诗。诗歌写一群农民工在火车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有蹲的，有坐的，有蜷伏的，东倒西歪。“不动声色”不是在故作镇静，而是已经没有力气说话，表情被疲惫淹没。“在体面人的清谈里/沉沉合上干旱的眼皮”。体面人的清谈衬托着他们的愁容，成了他们轻眠的背景。他们也许没有精神去聆听这些与他们生存关系不大的清谈，也许他们对这些清谈根本就毫无兴趣，他们共同之处就是“沉沉合上干旱的眼皮”。两种人天壤之别的生活在一个特定的场景下真实地呈现了出来。农民工对城市建设和社会发展可以说是功不可没，他们奔向城市的初衷就是为了改变自身的生存状况，但现实不是梦想的那样。诗歌语言通俗易懂，但一字千钧，掷地有声。“沉沉”与“干旱”准确形象地描摹出农民工极度的疲惫，但环境只能凑乎着打一个盹。“当暮色含尽苍凉的群山/我的不知名姓的乡亲/又从深秋的梦中惊起”。白天他们带着轻愁在火车上睡眠，夜晚降临时他们从梦中惊醒，时差颠倒，黑白颠倒。“苍凉的群山”渲染了气氛，也点出了他们的出生地。“我的不知名姓的乡亲”灌注着诗人的悲悯情怀。“匆忙中不忘简陋的行囊/被生活席卷着  落身站台”，与体面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在社会生活中始终处于被动的弱势地位。“他们下车后，朝东的朝东，朝西的朝西，分道扬镳，但他们还没有到家。“当他们在八角钱的小店重新聚拢/为逃掉四块钱的车票兴奋难眠时”。从“四块钱的车票”和“八角钱的小店”可以推断出这首诗的大致写作时间是在改革开放初期。过去逃票的现象时有发生，一方面是被生活所迫，另一方面也说明当时管理上的漏洞。无疑逃票是错误的、违法的，他们的“兴奋难眠”充分暴露了农民工的小农意识，狭隘的利益观念。诗人对乡亲们贫穷而沉重的生活怀有深深的同情，但对他们精神层面存在的无知没有偏袒，这就是鲁迅很早就提出的国民劣根性问题。“呼啸的火车已经穿过甘肃中部”，历史前进的车轮谁也无法阻挡，但那苍凉的群山让人夜不能寐。经过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农民工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场景再难看到，后人可以从马青山这首诗中读到这段历史。
 
　　马青山，曾为中学教师，后做文学编辑。历任《飞天》主编、甘肃省作协常务副主席。现为甘肃省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

 
自述
牛庆国
 
脊梁骨一弯  背就驼了
头一低  就知道自己错了
回到杏儿岔
我不敢再说自己是一个好人了
想起这些年来
我只是以奋斗的名义留在城里
而愧对了所有的亲人
风就一下下抽打着我的老脸
新增的几道皱纹里
都是风的指痕
如今  低着头  弯着腰
我羞于接受幸福
羞于别人对我的一点点赞扬
我把所有的苦难和付出
都看成是一种偿还
 
　　一个人从乡村奋斗到城市，不知要经过多少艰难曲折，大都有衣锦还乡的成功感。牛庆国却把华丽的外衣狠狠地剥掉，坦露自己的苟且和粗俗，这真实的卑微比盲目的乐观和自信更可贵。低头弯腰至今被很多人认为是适应环境的生存技能，以此来换取可怜的牛奶和面包。“头一低  就知道自己错了”。这是知识分子的内省，总比那些寻找托词的人可敬。明知错了，还在向生活屈服，在错误与反悔的不断重复和挣扎中走着所谓的人生之路，是无奈，更是别无选择。“回到杏儿岔/我不敢再说自己是一个好人了”。“不敢再说”,说明诗人曾经是大家公认的好人，现在为什么“不敢再说”呢？在乡村与城市，“好人”的标准又有怎样的区别？我们可以想到，乡村为人处世的方法与城市大相径庭，环境在改变人，在塑造人。诗人所作所为与过去的“好人”标准越来越远，这一切都是以“奋斗的名义”进行的，现在觉得“愧对了所有的亲人”，感到“风就一下下抽打着我的老脸/新增的几道皱纹里/都是风的指痕”。把皱纹想象成风抽打的指痕，体现了诗人的敏锐。蒙昧使人昏睡，反思让人清醒。“如今  低着头  弯着腰/我羞于接受幸福/羞于别人对我的一点点赞扬”。现状还是如此，但对那些没有尊严的“幸福”和“赞扬”产生了抵触情结，不是衣锦还乡，而是满面羞惭，这就是觉醒。美是从知羞开始的，幸福也是从知羞开始的，这是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猪吃饱了就哼哼，人吃饱了总该想象是怎样吃饱的吧，如果是用低头弯腰换来的能幸福吗？“我把所有的苦难和付出/都看成是一种偿还”。“偿还”能够减轻不安，获得精神的救赎。牛庆国的《自述》几乎没有叙事，但能感觉到他的抒情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抒情与叙事是明与暗、显与隐的结合，含而不露，隐而不晦，既克服了叙事的拖沓，又达到了抒情的饱满。在情感表达的真诚和思想洞察的深刻上是同类题材中的佼佼者。
 
　　牛庆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日报文艺部主任、高级编辑。出版诗集《热爱的方式》《字纸》《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诗里》《持灯者》等。部分作品入选《大学语文》等数十种选本。
 
 
晚安
人邻
 
夕照很美，之后是月亮很美。
透过帘子，
月色如纤细温暖的笔迹。
 
不用别的方式，
也不在纸上，
只是低低一声。
 
低低的，别给人听见，
听见了，不好，
听见了，就不是两个人的。
 
月圆的时候，
心里都会默念一声。
默念着，为自己感动，
为自己那么老了，还会那么念着、爱着。
也会独自望着东边的月亮，
望一会儿，再望一会儿，
再一次默念。
别听见，真的别听见了……那一声。
 
晚安。两个人那么老了，
还能暖着，多好；
头发都灰白了，
还能爱着，多好。 
 
　　人邻这首诗谁也能读懂，读时无不为之感动。没有多少诗人能把“晚安”写到这个境界。我想起诗歌中那些花里胡哨的形容词，稀奇古怪的比喻，榨干了人间的眼泪，绚极一时，终归暗淡。人邻没用一个形容词，没用一个比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清澈得不能再清澈，深刻得不能再深刻。诗人从“夕照很美”写起，不要担心日落后的夜色，因为“之后是月亮很美”，让读者想到人生暮年的明亮。更美的是那一句低低的“晚安”，“低低的，别给人听见，/听见了，不好，/听见了，就不是两个人的”。这低低的一声，衬托出夜晚的宁静，营造出爱的私密空间。“月圆的时候”，念着、望着、爱着，这些动词不断重复，像一个人深情的独白，伴着心灵优雅的节奏，把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写得“无声胜有声”，写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两个人到晚年，彼此取暖，互相爱着，“多好”简单的两个字，是爱的感叹，是心灵的声音，是人生的完美，把情感推向高潮。人性之美贯穿始终，使这首诗主旨明朗集中。人邻这首诗有普希金抒情诗的质地、色泽和味道，能读到一颗柔软的心和人性之善，在中国抒情诗中堪称一绝。
 
　　人邻，祖籍河南洛阳老城。出版诗集、散文集、评传多种。诗歌、散文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合集。现居兰州。
 
  
在尘世
阿信
 
在赶往医院的街口，遇见红灯——
车辆缓缓驶过，两边长到望不见头。
我扯住方寸已乱的妻子，说：
不急。初冬的空气中，
几枚黄金般的银杏叶，从枝头
飘坠地面，落在脚边。我拥着妻子
颤抖的肩，看车流无声、缓缓地经过。
我一遍遍对妻子，也对自己
说：不急。不急。
我们不急。
我们身在尘世,像两粒相互依靠的尘埃,
静静等着和忍着。
 
　　这首诗写去医院看病遇到红灯，交通拥堵车流缓慢，这么一件习以为常的小事，诗人却写得意味无穷。妻子害怕耽误看病，急得方寸已乱，肩都颤抖起来，但眼前的银杏叶却从容村落，对比之下人脆弱得还不如一枚落叶。诗人反复用“不急”安慰妻子和自己，其实诗人明白急也没用，唯一的办法只是“等着和忍着”。既然无法改变现实，只好顺从现实的摆布，这就是尘世中的我们，就像我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一样。闪亮的是“我们身在尘世，像两粒互相依靠的尘埃”。依靠使生命有了温暖，有了寄托。即使“等着和忍着”，也充满信心和希望。诗人用世界上最质朴的语言写出最有烟火味的生活，而且写出一个普通人的命运。这是有温度的写作，也是有难度的写作。
 
　　阿信，本名牟吉信，1964年生，甘肃临洮人。著有《草地诗篇》《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惊喜记》《裸原》等多部诗集。曾获第二届徐志摩诗歌奖、第二届昌耀诗歌奖、《诗刊》2018陈子昂年度诗人奖、十二背后·梅尔诗歌奖年度诗人奖、第二届屈原诗歌奖等奖项。

 
逛昆明花市
马萧萧
 
这些与花儿相伴的花儿，每一朵都很美
她们的名字，好多我叫不出来
叫不出来也好，我怕那名字，没有花儿本身美
更怕那名字，本来很美的，一经我这张
食过太多人间烟火的嘴巴叫出来，又不美了
 
　　这首诗写得不是一朵花，一种花，而是万紫千红的花市。诗人没用争奇斗艳来写它们的关系，而是相互陪伴，也就没有“已是黄昏独自愁”的哀叹和“一任群芳妒”的寂寞。“她们的名字，好多我叫不出来”。按正常逻辑，叫不出来应该感到遗憾，如果这样写未免平淡乏味，“叫不出来也好，我怕那名字，没有花儿本身美”。这不是自我安慰，也不是杞人忧天，这种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很多花名强加上人类自身的欲念和精神印记，虽有了人文色彩，但破坏了自然之美。“更怕那名字，本来很美的，一经我这张/食过太多人间烟火的嘴巴叫出来，又不美了”。诗人又退一步想，即使名字很美，但又怕自己的俗气玷污了花之美。周敦颐《爱莲说》写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马萧萧写花可欣赏而不可大呼小叫，比周敦颐更多了一份爱怜与悲悯。这首诗强调自然为美，和谐为美，从命名这个小的角度切入，没有写人类与自然的对抗，以小见大，举重若轻，折射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重大主题。全诗虽五行，但并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心理波澜迭起，结构环环相扣，迂回曲折抵达主题。
 
　　马萧萧，湖南隆回县人，1970年6月出生。军旅诗人。原《西北军事文学》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少年诗人马萧萧作品》《马萧萧军旅诗选》，长诗《中国地名手记》等文学作品十余部。荣获首届中国人民解放军出版奖，第四届全国优秀妇女读物奖，第九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第四届甘肃省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

 
额济纳
阳飏
 
两个老朋友
互相看了看
因为这一会儿没有风吹
没有风吹的朋友
忽然就陌生了
然后握握手
像是交换了一下手心里的沙子
 
　　在沙漠地带，没有风吹的时候，“两个老朋友”才有时间“互相看了看”，看到了什么？没有交待，让读者去想象。风吹的时候，他们在与风沙搏斗，根本没有时间关心彼此。没有风吹，“忽然就陌生了”，感到不习惯没有风吹的环境了，环境确实在改变人。握手像是交换沙子，人生被沙漠彻底改写了。我们看到人被自然化的现实，彰显自然的强大力量和人在自然面前的弱小。 
　　额济纳是隶属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的一个旗，境内多为无人居住的沙漠地区。了解了这些背景，才可能读懂这首诗。沙漠地带的特点是风大人少，诗人让“两个老朋友”现身沙漠，只写没有风吹的一刹那，“互相看了看”。从反面理解，风吹的时候，他们在与风沙搏斗，根本没有时间关心彼此。现在看到了什么？风沙吹出的粗粝和沧桑，还是会心的一笑？没有风吹，身心应当放松，但“忽然就陌生了”，已经不习惯没有风吹的环境了，环境在改变人，没有比这更生动的例证了。“然后握握手/像是交换了一下手心里的沙子”。握手像是交换沙子，只有在沙漠里才有这样的感觉。人生已经被沙漠改写了，这样的人生你也许觉得不值得，但不逊色于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有一种为理想一搏的气概与精神。这首诗写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看不到自然被人化的影子，看到的是人被自然化的现实，彰显自然的强大力量和人在自然面前的弱小。写沙漠，没有比这首诗更巧妙的。写额济纳，没有比这首诗更精致的。这首诗细节起了重要作用，读起来好像无技巧，其实无技巧才是最高的技巧。
 
　　阳飏，一级作家。已出版诗集：《阳飏诗选》《风起兮》《风吹无疆》《山河多黄金》，出版历史文化及书画类随笔评论集：《墨迹·颜色》、《中国邮票旁白》《甘肃文物启示录》《百年巨匠：黄宾虹》《左眼看油画》《右眼看国画》《古遗址里的文明》《简牍的惊世表情》《话说兰州》等著作。曾获《星星》诗刊1999年跨世纪诗歌奖、《星星》诗刊2011年年度诗人奖、甘肃敦煌文艺一等奖、黄河文学一等奖等奖项，兰州市第一批“金城文化名家”。

 
哥们
李继宗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累了，请查收我说过哦字之后
再无下文的信息，如果要描述我的累
请世事退后，西梁山前来
 
请听我在隔壁屋里说
声音不需要坚定，也不需要颤抖
以不急于表达的口吻说出
 
如果我说着说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就沉默了
请不要看我的眼角，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现代社会竞争激烈，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际关系越来越复杂，很多人都在喊累，身也累，心也累，灵魂跟不上脚步。诗人假设累已经到来，用“哦”放松一下紧张，周围的人们肯定对此不以为然。如果是哥们，就会追踪探究“哦”背后的真相。描述累，一般离不开世事的艰难和个体的挣扎，诗人却说“请世事退后，西梁山前来”，这与一般人的思维迥然不同。我们不知道西梁山是一座什么样的山，但能感觉到这是诗人灵魂的栖息地。系铃还需解铃人，一切还需要诗人出场说清。“请听我在隔壁屋里说”，说的内容却一字不提，只从侧面描述声音和口吻，现实中有些表面坚定的内心并不坚定，颤抖和急躁倒是司空见惯，面对纷繁复杂的世事，诗人表现出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卑”的宁静、从容、豁达、超然。究竟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诗人还在继续说。“说着说着就笑了”，是说到开心处笑了，还是觉得世事好笑。“笑着笑着就沉默了”，是说到伤心处无法再继续下去，还是世事不值得继续言说。不知诗人为什么笑，为什么沉默，为什么从笑突然变得沉默，但我们能感到谜团背后潜伏着很多可意味的东西。被放在醒目位置的“哥们”，其实也并不了解诗人：“请不要看我的眼角，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这是说给哥们的，也是说给世人听的。累了，伤了，也许内心会流血，但眼睛不会流泪，这就是诗人。闻一多是，朱自清是，虽然我对李继宗了解还不多，我感觉他也是。这首诗题目是哥们，其实哥们并不是一个主角，只是一个陪衬，这样的哥们还不够哥们，最多只是一个能谈得来的朋友，还谈不上灵魂的知音。这首诗留给我们的疑问和思考是：世上再有没有像俞伯牙和钟子期那样的知音？在物欲泛滥的时代，去哪里寻找真正的哥们？
 
　　李继宗，回族，甘肃张家川县人。诗歌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芳草》《山花》《汉诗》等刊物，入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年度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曾获李白诗歌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飞天》杂志十年文学奖等。著有诗集《场院周围》（2007年）《望过去》（2018年）等。甘肃“诗歌八骏”之一。
 

和平北路
刘文清
 
我在和平北路游荡多年
每每在那一溜低矮的小酒馆把酒喝高
不再计较阴晴和雨雪
 
在某个路口驻足，张望，写情诗
是今年春天的事情
在春天恋爱
我知道有大逆不道的美
会伤着兄弟和蝴蝶，伤着
这个疾病缠身的春天
 
可是我就爱了
用珍藏千年的干枝梅，用冰雪
用汹涌的泉水，用
不可治愈的眼疾
 
也许这就够了
河水向东，我也向东
我不挥手，是不想诀别
我不回头，是因为
路边的风景
终不及我的故乡那么温暖，也
不及你生如夏花的迟疑
 
　　与文清兄在一块吃过两次饭，他给我的印象是寡言少语，即使酒后，还是寡言少语，与那些能言善辩的诗人不同，但他有一颗锦绣心，把最好的语言留在了纸上，变成了一首首让人欲罢不能的美诗。
　　以太原的一条路写诗，有人写过，但并不感人，没给我留下多深的印象。文青这首却不同寻常，让我品之又品，越品味越浓。路并不是表达的主旨，但又以此为题，说明这条路与诗人的生活有交集，见证了他的落魄和美好。
　　第一节，从“我在和平北路游荡多年”，看出诗人生活并不如意。从“每每在那一溜低矮的小酒馆把酒喝高”，看出诗人像平民一样经常在这一带档次不高的小酒馆里借酒浇愁。从“不再计较阴晴和雨雪”，看出诗人超然于现实环境的达观，痛并快乐着。
　　第二节，写诗人之乐。从“在某个路口驻足，张望”，想见诗人在焦急地等待。“写情诗/是今年春天的事情”。诗人张望的无疑是诗中写到的情人，与情人在春天约会，是多么浪漫的事情。诗人却出其不意地写到：“在春天恋爱/我知道有大逆不道的美”。只有出色的诗人才能把“大逆不道”与“美”组合到一起，生出想象不到情感张力。“大逆不道”在哪里？“会伤着兄弟和蝴蝶，伤着/这个疾病缠身的春天”。庚子年，写情诗有点不合时宜，既然有两个“伤着”，怎么还说美呢？距离才能产生美，矛盾才能产生诗意。
　　第三节，“可是我就爱了”，人类在面临生存考验的时候，最不能缺乏的就是爱，爱能超度一切灾难和痛苦，诗人的四个用把爱推向高潮，爱得那么执著，那么坚毅，那么深情，能说不美吗？“大逆不道”只是一些伪君子的观点，在这里是反讽。用词之险让人惊异，让人回味，让人醒悟。
　　第四节，“也许这就够了”，看似散淡，实则浓烈。生活尽管落魄，但有爱就心满意足，不求那些身外之物。从“我不挥手，是不想诀别”，想见彼此依依不舍。从张望写到这里，中间省略了很多，跳跃性很大，这是国画中的留白，诗中的审美空间。“我不回头，是因为/路边的风景/终不及我的故乡那么温暖，也/不及你生如夏花的迟疑”。说明彼此已经走在别离的路上，诗人用故乡的温暖反衬别离的寒冷，最留恋的恐怕还是“你生如夏花的迟疑”。在俗世中，每一份纯情都面对四面八方的压力和闲言碎语的打击，迟疑是暂时的，夏花的热烈开放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没有山重水复，哪来柳暗花明？
　　和平北路是诗人饮酒、约会、写诗的地方，因为诗人的存在而变成了文化。这首诗貌似信手拈来，但诗人的从容和气度赋予“词语如花”（海德格尔语）的高贵，情感的波澜起伏形成少有的冲击。语言平中见奇，如八个“不”的运用，否定中见肯定，而且分布在每一节，前三节每节只出现一个，最后一节一共出现五个，也许是无意的，偶然的，水到渠成的，在客观上收到凝心聚力的作用。诗歌的散文化日益严重，这首诗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又有跳跃，结构浑然一体，主旨集中又不凝滞，灵动又不空泛。

 　　刘文青，男，山西榆社人，现居太原。有诗歌、小说及报告文学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中国作家》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