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生交给钢铁
——评月色江河诗集《淮钢记》
月色江河,本名张晓林。1985年发表作品,迄今已在《雨花》《扬子江》《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潮》《延河》《文学报》等海内外近二百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评论作品。著有文学评论集《淮安文学批评与研究》,诗集《迟到的玫瑰》《七星瓢虫》《淮钢记》等。主编《江苏网络诗歌选》《中国微信诗歌100家》《中国微信诗歌年鉴》(2015年—2023年,每年一部)。作品入选数十种诗歌、散文选本,部分作品被译成外文。曾获第六届“长江杯”江苏文学评论奖、“大经杯”首届全国钢铁产业诗歌大奖赛一等奖、第七届中国当代诗歌奖贡献奖,第二届“袁鹰文学奖”、淮安市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近二十次。现居江苏淮安。
这些年
我一直生活在钢铁中
不求大富大贵
只求睁开眼能看见它的身影
闭上眼能听见它的声音
呼一口是钢铁的气息
吸一口是钢铁的律动
一呼一吸间
我是钢铁的一部分
这是诗人月色江河《我是钢铁的一部分》这首诗的最后一节,从中可以体悟到,诗人的生命与朝夕相处的钢铁已经到了不可分割的程度。他的人生理想托付于他热爱的淮钢,从灵魂深处迸发出一曲又一曲动情的钢铁恋歌。
月色江河的工业诗,扎根于他的生活,其场景属于“非虚构”,但他没有停留在对现实简单的描摹上,而是融入鲜活的直觉、炽热的情感和丰富的想象,呈现出“中国工人阶级的生存状态、生活状态、生命状态,以及他们的命运境遇、完整人格、自我精神”(见月色江河创作谈《写出新时代工业诗歌》),展现出工业诗少有的气魄、格局和境界。
月色江河眼中的钢铁是花,他在《钢花盛开》中写道:“哇,好大好美的一片山花/每一朵都是我心爱的孩子/我像一位父亲/张开双臂/先抱抱这个,再抱抱那个……” ;月色江河眼中的钢铁像舞蹈演员,他在《巧笑倩兮》中写道:“喜欢舞蹈/是她们的天性/细长的腿/跳出架子的节奏/小蛮腰/托起铜管音乐的色泽/脸上的笑容/拉出倍大提琴的灿烂”;月色江河眼中的钢铁是兄弟,他在《喜悦》中写道:“钢铁,我的好兄弟/虽然我们没有碰过杯/但一个会心的微笑/就能心领神会”;月色江河眼中的钢铁像爱子,他在《给孩子洗澡》中写道:“下班前/用一条粗毛巾/把扳手、钳子、螺丝/——擦拭/像一位父亲用一只木盆给孩子们洗澡”;月色江河眼中的钢铁像恋人,他在《叫一声:亲爱的》中写道:“今天,我想给它写一首诗/叫它一声:亲爱的/声音,细小而羞涩/仿佛回到初恋的时光”。钢铁在诗人奇特又接地气的想象中幻化成亲人、友人、恋人,诗人在一幅幅感人的画面中深情地倾吐着爱的心声。在《说一说》中他写道:“这辈子/想说的事太多/我只想说一说我的钢铁/然后,把自己说成一场爱恋/把自己说成一位老人/仿佛谁老了,谁就属于钢铁”;在《依旧交给钢铁》中他写道:“对钢铁的爱/我已经上瘾/太阳虽然下岗/但还有霞光/假如有来生/我依旧把生命交给钢铁”。诗人为什么对钢铁如此痴迷热恋?他在《喜欢它》中一语道破:“我喜欢它,不是因为它是银,是金/而是钢,而是铁”,然后从“形”“色”“光”铺陈状写它的“生命之贵”,喜欢钢铁就是喜欢生命、珍爱生命、敬重生命。
月色江河写钢铁,不但有情义,而且有思想。他在《一块矿石的今生》中写道:“经过黑夜般的破碎、烧结/再经过高炉、转炉的冶炼/最终,被炼成星星”;他在《一块矿石的自述》中写道:“惊雷响过/活在高炉中的我/忍不住内心的喜悦/期待一位炉前工/捅开铁口/我知道,就是这个地方/一个灿烂的春天正从远方大步流星走来”;他在《冶炼》中写道:“炉体以母性的包容与博大/收集着阳光、空气、电和时光/在夜色的最深处/精心熬制着一份浓郁的爱”。诗人从钢铁冶炼的过程中,顿悟到生命的疼痛和人生的希望。他在《厂房里的七星飘虫》中写道:“一个小小的意外/都能使它遭到灭顶之灾”;他在《为一条蚯蚓下葬》中写道:“在厂区路上/一条蚯蚓不知被谁伤害了/它晒干的尸体上/清晰地留着脚印//……我不是有神论者/但我相信世界万物/是没有贵贱的/不因为它是动物/就让它横尸野外/拿起一张慈悲的纸/然后让它入土入安……”。七星飘虫和蚯蚓虽然与钢铁无关,但都活动于厂区,不正像意外死在“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工友姚红星吗?在诗人看来,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但生命无常,内心又充满悲悯,因而不惜一切为他们的尊严奔走呼叫。
月色江河的工业诗始终离不开人这个中心,《淮钢记》第四集《人物速写》,写的就是心心相印的十几位工友。他们既像蚂蚁一样平凡,又像钢铁一样坚韧,为民族的复兴日夜挥洒热汗。《老吴》是写得最朴实的一首,最接地气的一首,从多维度叙述他的性格、情趣、为人,他的宽厚、隐忍、单调、热爱、壮实、胆小、不胜酒力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叫了一辈子老吴/竟然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他的一位亲戚来找他/问吴大魁在哪里/我愣了好久/才想起他就是老吴”。有多少工友,不正像老吴一样默默无闻地奋战在平凡而又伟大的岗位上,用勤劳的双手推动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吗?他们就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历史书中可歌可泣的人民。
工业诗难写是不争的事实,李季的《石油诗》、秦岭的《燃烧的爱》、周启早的《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在不同时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月色江河的《像个“贪污犯”似的》,在当代工业诗中确是一首惊世骇俗之作:“在钢城干了几十年/职务不大/“贪污”不少/仔细盘点一下/发现身上、头发上、手指上/沾了不少铁屑……”。既有对社会生态的反讽,更有对钢铁工人的赞美,无处不在的铁屑凝聚着一位产业工人坚定的信仰。“贪污”一词贬意褒用,收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把专业名词写进诗中,容易破坏诗意,降低审美,让读者产生厌烦情绪,这是艺术的大忌。月色江河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对职业的热爱使他无所顾忌,大批量地把专业名词嵌入诗中,构建出强健的诗体和坚固的美学,尤其在《钢铁工人的语言》一诗中堆积如山,而且自信地写道:“不用担心我们的语言会跑题、偏题,它向指南针一样,始终指向钢铁的心脏”。这时,我们才意识到,这样的语言才是最真实的语言、最美的语言、最有力量的语言,任何技巧都无济于事。
建设现代化强国,离不开工业。文化的大繁荣,不能没有工业诗。月色江河的《淮钢记》,为中国当代工业诗的创作带来全新的景象。《淮钢记》不同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工业诗,不同于改革开放以来的工业诗,不同于打工题材的工业诗,在于狭隘的自我与广阔的社会的血脉相连、冰冷的物性与温暖的人性的有机融合、沉重的现实与崇高的理想的彼此映照,在新时代将现实主义推向一个新高度。诗人的艺术探索总体上是成功的,但有些作品也存在情感把控的失衡和艺术空间的局限,这是工业诗写作长期面临的困境,也是需要诗人突破的地方。
原载《市场导报》2024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