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中俊2019年12月诗选：西江颂

西江颂

有的人扎刀子，有的人下钓钩
一个男人有时候会哭，一条河
它不笑我，像江流般笨拙

一个打渔人，敢于逆水而上
一条河，就敢于亮出自己的肋骨
退潮的河，像余双那慢下来的细步

一条寂寞的河，它会喊醒
两岸的水杉和庄稼。而它睡了
会让那些失足的亡灵，从此安生

万物都将逝去，在这个冬天
我和那株异型木棉花，在河边相遇
她像一条河，打开了自己的花骨朵

在陆泉沙，碰到一群从卓旗山走下来的人
他们身上带着翠色的风，像一群
在岸边，移动的树

2019年12月2日
 
 
收割

先是桃花，接着是桂花
凤凰山那棵老柏树
神隍窝的四合院
胡家湾出痘子的小石头
还有那些，熟悉的面容
和灌满耳轮的声响

刍狗一只一只消失
接下来老黄牛越来越少
寡妇村，老人村游动的身影
越来越稀，秋后的高粱般
无人问津。弦月
从凤凰山走下来
漂浮的水草一般，割断
这些亡灵，和大地连接的脐带

它从凤凰山走过一次
青河村的寂静就增加一分

2019年12月3日 
 
 
比

比石头硬的是水
乱石滩被冲出深深的潭

比水硬的是牙齿
凤凰山越啃越薄

比牙齿硬的是铁
一口就咬掉何三娃的半条手臂

比铁硬的是时间
从桥上回来，我顶着一头白雪

比时间硬的是王小菊
她翻过横梁山，再也没有回来

最硬的是何大爹，十二年
他竟然把肺癌赶跑了

2019年12月4日 
 
 
金字山

南坡上去，北坡下来
金字山，就像一杯清茶
上石阶，略有些生涩
看树木渐稠，城廊
隐入尘烟。身居闹市
却渺无人迹。此时
身边的人，身边的城，恍如隔世
上山顶，城山一体
都属一二人。而一二人
不过是那一株老树
弯下腰，弯成一座谦卑的桥
山脚下，汲水的人
正穿林而过

2019年12月5日 
 
 
抱紧冬天

母亲用高粱秸杆
把我从山道上驱离
像一只鹞鹰，把它的雏儿
从横梁山，一次次摔到乱石滩上

岐道滑湿，患疾的人间
打起了摆子。骨头
一根根在雪地里燃烧
我抱紧冬天，用她的冰冷
抵抗，迟到的风雪

冬天
离一个人的胸口最近

2019年12月6日 
 
 
换装

她每打扫一次，就埋怨
到处是衣服

她不知道，我每天换皮肤
就像换衣裳

有时一天一套
有时一晚几套

有时候是个赤裸的婴儿
有时候是重重铠甲

昨天我换了深圳装
李泉都没有认出我来

我得学学王小菊
一辈子，就一张皮套

2019年12月11日 
 
 
关前

这边是珠海，那边悬Macao
两边的过道，廊前，街边，铺头
到处都是打开的包箱，主人们
拼命地挤压，想再装多一些
一层层地码进化妆品，洗漱用品
中成药，奶粉，洋酒，名烟
还有吊牌显赫的坤包，服装

在她们身边绕行
我和一个内地著名诗人相遇
他传给我一首得意之作
和这关前的景象真是绝配
那些伟大的词语，宏大的意象
重叠而繁复的比喻凌空舞蹈
给我打开了一个百货铺子
他的箱里子都是古老的铜器，丝绸，玫瑰
宫庭的残片，玻璃，还有麻袋，芳草
裹脚布和木偶人，他一层层码好，分行
自己乐此不疲，没于其中

2019年12月12日
 
 
白鸽巢公园
 
好多老人，守着这个空巢
几百岁的罗汉松
壮年的凤凰树
还有很多熟悉的南国乡亲
它们在马葵士和他的鸽子群里
怡然自得。像那两个跳绳的小女孩
 
葡国的皇家亲戚们被冬雪封藏
月下的贾梅士，他还在葡式的拱门下
吟诵着他的故国诗篇
这些草木，这些鸟声
还在他的时代里沉睡
 
一个人，因妒被难而传世
一座城，因避风浪而繁盛
 
2019年12月13日
 
 
圣保禄炮台

作为一枚炮弹
在过去的上百年里
我只能空守炮台
和这铸铁的炮筒们
老守澳城
 
澳督也是一颗炮弹
被葡国的炮筒射向华夏
32尊铁人，在前山的涛声里
听那远去的啸声
每一个堞垛，就是一个历史的缺口
能望见，数百年的血汗与兴衰
 
在博物馆里，我看见那些
登陆上岸的渔夫，海盗
那些执着石锛，石斧的大汉们
今天，依然行走在
国际幻彩巡游的大队里
 
2019年12月14日
 
 
大三巴牌坊

老伯说天阴的时候
走过十字架下
一滴泪落下来
仿佛是圣婴在哭

我们去的那天
是国际幻影游行节
冬天的天空也画了彩
从68级台阶望过去
大三巴牌坊仿佛在烧

火，才是大三巴的纹饰
和绶带。源于火的
都从火中死去，又在火中
活着

2019年12月16日
 
 
马塞尔·普鲁特斯
 
把蜡烛摁灭
隐身黑暗之茧
时间就是青草的线头
你不经意地
能抽出一棵树
一片森林
 
自己就是那根线
穿山过海。每个隧道
都看不见方向，真相
就在墙面的反射镜里
只有倒退的人，才能
从镜子里走出来
 
退一尺，就能进一丈
一个长着无数尾巴的人
一定有十万只眼睛
和一千颗心脏
 
2019年12月17日
 
 
囚徒

我从32路车下来
第一班城际列车正点到达
又一批候鸟出发了

雪落下来
笼子里的人和小黑狗
用碳火点燃了孤独

从深圳来的自驾人
到另一个城堡里探监
却想不起，自己的刹车在哪儿

2019年12月19日
 
 
围

修城
修区
修院
修围子
修隔壁
修边栏
修隔离带
修防盗网
修防火墙
城里的院子
院子的书房
书房的板墙
上书
自由

2019年12月21日
 
 
和一个丫头去访另一个丫头

她总是把自己埋的很深
低着头，在林里走
我和她去看另一个丫头
那丫头立在西江边
也低着头，把自己
隐在云雾里
调皮地把两个大发髻
和挺拨的背影甩给我

她有九千九百节回肠
绕得我头发晕心发慌
这丫头，总是这般调皮
我理解她的考验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
能用几十年的时间
去等一个人。没有人
愿意为看她一眼，走
几十里羊肠般的山径

这个丫头叫余双
那个丫头叫丫髻山
一个住我左心房
一个住我右心房

2019年12月冬至日
 
 
山大王

此刻，丫山岑寂
我跳出怪石丛中
大喝：咄，此路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欲从此处过
放马请过来
然后我单骑轻尘
直入千山万壑
从万木丛中，劫得明月一盏
林木数亩。然后
把这百里桂风
押回山寨，在逍遥津
和我结成了百年之好

丫髻山的绝壁之下
我探出头，四顾苍茫
此时，正好信马由缰

2019年12月24日
 
 
外国人

正在半坡上努力登山
外国人，外国人
坡顶上下山的小孩子
扯着大人的衣角
有点惊奇地叫道

我四方看看
就我两人。小孩躲到路边
大人的身后。盯着
我这个外国人

嗯，中国的土地上
是有很多黄皮肤的外国人
只是，我还差一张绿卡

2019年12月25日
 
 
一只国际主义的鸡

那天它从凤凰山
一下就飞到乱石滩
一只鹞鹰呆在半空
它刚才受刺激了
二大爷说

准备午休的老母鸡
看电视。新加坡游行了
加洲校园又响起了枪声

谁能忍受，旱着的非洲
鸡瘟，猪瘟凶猛？
这里黑皮肤的同胞们
正水深火热。它怒而奋飞
要唤醒，天涯的弱族

它没看见，二大妈
正提刀前来

2019年12月26日
 
 
一只现实主义的鸡

一仰头，第三杯米酒下肚
半盏高粱还剩下两粒
明天，高粱地将迎来第一场雪
鸡生无涯，从乡下到城里
一只鸡，活成了一只乌鸦

从草丛到水泥窝
鸡们蛋，都泛着现实主义的光芒
梦想不过是那层薄薄的壳
最近的一次远行
是从桑树上，看见鸡国
发霉的玉米，在月光下
穿上了银色的衣裳

动物界开始流行神话
一只从笼子里突围的雄鸡
倒毙在首阳山下，它的不远处
是大片即将消失的玉米地

2019年12月27日
 
 
穿过针孔的人

时间的瞳孔开始收缩
他的生命变成一条细线
还在游走的丝。又是
缓慢凝聚的水
很久，才能汇成一滴

我们在很久的惶恐之后
开始接受针孔持久地缩小
我们为她铺路，伐棺木
给匠人打下手，度衣服
备金铂细软，看风向，问山水

我们也心安理得，以她的节奏
吃饭，算晨昏，数椽头
习惯用一种黑暗，装下
另一种黑暗。习惯从一个针孔
看一个人，像一束减弱的光
从木窗，草缝，最后
激光一样。在另一侧
还原出一幅全景图

2019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