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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舍的它们(组诗)

2022-05-04 作者:吴基伟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央企业文艺专家委员会执行委员、侗族诗人吴基伟诗歌作品选。
 


  父亲与病魔搏斗已经三年有余。每次短暂的陪侍里,或是千里之遥的通话,我都在感悟父亲平凡又不平凡的生命旅程,感悟那些点点滴滴或是只言片语中涌动着的艰辛与坎坷、不屈与奋斗,当然还有力量和希望……昨天,父亲决定五一也要休假,回乡下去呆几天,我似乎瞬间似懂非懂地触摸到了他的那些不舍,那天,那地,那山,那水,那风,那雨,那路,那酒,那歌……由远及近,远远近近,忽远忽近……我连夜用笨拙的文字记录了下来,唯恐不敬,唯恐不再……
                            ——作者

 
父亲不舍的它们·那天
 
天在天上,父亲喃喃说
天在地上,就在那
无处不在的幽灵,徘徊
徘徊在所有的视线里,视线外
人在做着,它在看着
人不偷懒,它在记着
白天,黑天,黑天,白天
白天哪知白天的白,太阳黑漆漆的
黑夜又哪知黑夜的黑,月亮亮晃晃的
唯有执念,在父亲七十余年的信仰深处
摸爬滚打,忽略春夏秋冬四季,只有
父亲捧在手里的天,被绿荫遮蔽着
疏漏的澄澈透明,是听天由命的不屈
父亲抱在怀里的天,被心跳鼓荡着
随处的汹涌澎湃,是天人合一的不辍
一生一世,父亲望天问天
仰着头,阳光已经迷糊了双眼
长时间注视着父亲的父亲的遗像,冷峻中
那副偌大的牛角依然高傲地伴随
千古绝唱没入星河,甚至鸡鸣犬吠也稀疏开来
不管风和日丽,无论冰霜雷电
没有救世主,父亲的天,老天
总是,默默的,高高的,远远的
在那边,在上边
 
父亲不舍的它们·那地
 
我多次看见父亲匍匐着,头顶青烟缭绕
新刨开的泥土鲜嫩芬芳,生命如歌幻化
掠过父亲的纸烟,启蒙生离死别
土地给予父亲太多的意义
虽然父亲不一定懂得土地是财富之母的经典
但在高一脚低一脚的涅槃里,父亲感激涕零
是这块土地让他有尊严地养活了一家老小
是这块土地让他的子女们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大山
父亲大把大把的汗水毫不吝啬,赤裸裸的
蹦跳在这块土地的芳香里
他曾经无数次张开双臂,紧紧拥抱
给予收获给予快乐给予生命的这块土地
他们摸爬滚打在一起
他曾经无数次放开嗓门,嘶吼着
只有这块土地才能生长的山歌,和爱情
他也会坐在地头上,卷上一袋这块土地滋养的叶子烟
看稻田里鱼儿跳跃草丛中鸡鸣欢畅
包括巍然屹立翘望远方的壮水牛
每一次响鼻每一回摇头摆尾
父亲都归功于这块土地的博爱与养育
后来,父爱步履蹒跚,这块土地
满含泪花的这块土地听着父亲自言自语
把我扔在那块地里吧,让我们
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父亲不舍的它们·那山
 
父亲匍匐山下,山高耸山上
父亲是山,山是父亲
不仅仅是巍峨,凛然
山总在丈量着自己,父亲
用脚步和汗水,也一次一次的丈量着山
离天三尺三,高么,远么
父亲多数是仰望,经常也登顶豪迈
不说卑微,不是找寻靠山
父亲在山的背上头上,山在父亲的脚下
山奔涌在父亲的血脉里,澎湃在
父亲不屈的灵魂里
父亲带着家族向上的每一步,包括每一叶喘气
山听得很纯粹,纯粹如父亲那清澈的汗粒
阳光下铺展赤橙黄绿青蓝紫
是山的颜色,瑰丽如生命五彩缤纷
山上每一只蜜蜂每一羽彩蝶都能读懂
读懂如山的父亲和如父亲的山
辉映着,在山脚下遍野竹林华美雄浑的交响里
鼓荡岁月的歌声,博大精深
直到父亲佝偻的仰望,依然坚定不移
山在那边,那边的绿那边的红引来震天的唢呐
恭迎父亲进山,握别,拥抱,高声猜拳行令
父亲恋恋不舍的泪光里
男人如山男人爱山男人敬山瞬间铺天盖地
直到父亲把最后一袋叶子烟填满竹烟袋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竟在父亲最后一眼凝望里
成为永恒
 
父亲不舍的它们·那水
 
父亲不是水做的,父亲若水
利万物而不争,点点滴滴
一草一木之间,一坡一岭之上
父亲手捧虔诚,浸润信仰
溪涧的欢畅,稻田的奔腾
山野间每一眼涌泉每一汪清亮
哪怕是山风骤起暴雨倾盆
父亲都乐其流淌伴其呼啸
四季轮回,贫富之间贵贱之间生死之间天地之间
父亲总是感到无比自信丰盈,水利万物啊
风里雨里,水上水下,此生来世
每一次播种耕耘,都泼洒在酣畅淋漓里
每一番环球凉热,都是晶莹剔透的迁徙
那些生于千年万年的水,那些润泽永恒故土的水
那些养育山川草木的水,那些鉴证家国春秋的水
在父亲灵魂深处或叮咚或澎湃或甘冽或动地惊天
即便,相伴一生呵护一世
利万物之水让归顺哪座山耕耘哪片地
父亲并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一滴水
曾经是湘黔铁路指挥部火线入党的那一滴
铁路通车后组织两次安排工作都被掉包顶替的那一滴
十几年民办教师十几年村干部终是默默流淌的那一滴
曾为充分信任无私无畏而让理想长期流浪
也曾为追求人格完美知识尊严而无私坦荡
尽管一次次出发一滴滴滋润
都可能是一次次跌倒一回回溺亡
父亲还是在某一个片刻某一个瞬间
用甘冽的泉水,一盆接一盆从头泼下
让过去现在未来,干干净净地沐浴更衣
清清亮亮地整装奔袭
 
父亲不舍的它们·那风
 
家族的风从一开始就烙下独有的印记
父亲在他父亲的厉声苛责里无比深刻
父亲甚至想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其他的风向
让他扶摇直上穿越祖祖辈辈永恒的故土
在习武从军或是浪迹江湖中乘风浩荡
父亲的父亲这时总是口吐烟圈,腾云驾雾里
看父亲在山野间跑,山外的风呼啦啦的响
看父亲在梦幻里跑,乡间的风轰隆隆的炸
风中那些高贵的冷凝,伴着酒令
闪烁在涌动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滔天巨浪里
父亲听到了祖先们日以继夜奔跑的喘息
风的坚硬是要抵御亵渎村寨风骨的侵蚀
风的呼啸是要威慑贱卖耕读传家的迷离
这风的芬芳折磨了父亲一生的领悟,在疯长的山歌里
父亲让光鲜的誓言风声鹤唳
我甚至想起那些被父亲和山风联手欺负的叶子
想起它们飘落的过程想起它们飘零的人生
想起它们喧闹中回归沉寂,巨大的沉寂声里
父亲总能从看热闹的风中提取茂密的理想
理想肆意攀沿,无限扩大的跋涉滴着血
早有米酒先人一步把父亲的人生点燃
即便我们的村庄从此不会说话
即便父亲的父亲的威严再也无处寻找
父亲那痛彻肺腑的转身,华丽无比中
早已点燃了熄灭的星光
早已在斑斓星辰里抚水为浪
把祖先的嘱托和一代一代人的仪仗
镀亮
 
父亲不舍的它们·那雨
 
雨打竹林声声慢,渐行渐远
蛙声虫鸣浩荡奔腾,黄狗轻吠
这样的夜晚父亲不看天空
不想心事,不喝米酒,不抽叶子烟
只听星河浩瀚,一浪高过一浪
就像洗脚盆里的滚烫,蹉跎年华
淹没了左岸,又冲向了右岸
父亲会不自觉地扫一眼木墙上面
斗笠蓑衣还存留着祖宗的体温
镰刀柴刀斧头威严列阵一丝不苟
父亲也会想起那次暴雨和父亲的父亲被毒蛇狠咬的手
那次父亲的父亲田间危险的堵漏和
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剁向父亲的父亲中毒手腕的斧头
还有父亲的父亲独臂撑起一个大家族的风雨春秋
父亲于是对多数的雨季情感复杂
对稻田里绿油油黄澄澄金灿灿的收获情感复杂
对空壳的村庄撂荒的土地情感复杂
对走出寨子浪迹天涯的子女们情感复杂
走的走,远的远,能够思念的人越来越少了
父亲这些年一天比一天能原谅世态沧桑
他甚至对着木然站立赋闲在家的耕牛歇斯底里
一巴掌,还是那么毫无征兆的打在黄狗身上
我能体会茫然失措冲消失在狂风暴雨中的委屈
父亲儿时打在身上的巴掌一直可以打进灵魂里
那一声清脆的屋漏,溺于童年的水滴,告慰父亲和我
扔掉手机充电器,走进风雨中
把曾经爱过恨过的人再爱再恨一遍
把曾经亲历战胜的苦痛再亲历再战胜一遍
 
父亲不舍的它们·那路
 
父亲讲,地上没有路,白天没有路
路在天上,在漫漫长夜里
在刀耕火种的猎猎呐喊声中闪着金光
这金光很嫩,很脆弱,很洪荒
需要一步一个脚印的丈量,不能偷懒
齐腰的茅草滚落的泥石会趁乘隙而入
挤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康庄大道
父亲一生都在为村寨找路修路拓路护路
经常是路好了腰闪了钱倒贴了把我也卖了
人在做天在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父亲在多年自产自销的叶子烟里百毒不侵
在心里在梦里在渗入骨髓的情怀里
父亲经常会把路铺展得层峦叠嶂云蒸霞蔚
经常会把路与村寨的未来勾画得五彩斑斓大气磅礴
父亲甚至在多年的村支书岗位上把自己拓展成路
这条路负重太多已经咳嗽经年,父亲缩在炉火旁
只能长久地望着无尽的夜空
只有鼾声里的梦想呼吸在远方的云彩间
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尽管无人知晓
为了祖先的嘱托镀亮一代一代人的理想
所有的渴望,有路,便能在山里在土地上耕耘
那些足够渺茫的希望才会穿越生死烟云
擦干眼泪再出发,不相信宿命
父亲把自己的生命和这方山水紧密联系在一起
和漫山遍野五彩缤纷的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
他似乎不再为自己而活着
即便是无数次从熟悉的土路上出发
那些风的呼啸狗的狂吠夜的死寂
早已把所有的恐惧幻想迟疑遗憾统统抛弃
 
父亲不舍的它们·那酒
 
很多时候父亲会不经意倒在路边,酒气
滋养着野草疯长,理想苍翠挺拔
小狗大黄多数会蹲在脚旁,吐着舌摇着头
或是拽上母亲的衣角,引领铺天盖地的数落
母亲这时总会赌气十天半月,让酿酒的技艺长草
记忆中的叶笛声也会响彻万水千山,父亲
会在坎坷土路上健步如飞,扶平稻浪
染绿荒山,并在那个收获的季节里再次醉里挑灯
轻而易举猎获母亲的春夏秋冬
父亲能把太阳邀来猜拳行令
也会风云际会日月星辰,有朋自远方来
吃饱喝足,父亲很少失礼收手
好酒落在不同的心境就有不同声响
没有谁比谁贵贱尊卑,没有谁到来非得恨晚
没有谁尽在酒里,没有谁不在酒里
一杯酒有两个冬天公平么,不解的是
父亲常常把铁杆黄狗赶得老远,一个人
久久地凝望头顶的天空
飞越的雀阵和呱噪的鸦群
无法撼动曾被巍峨的高山洗礼过的明净
即便看着爷爷的生命如同燃烧的烟卷瞬间烫手
闪烁的泪光也等不及太阳落山,酒杯斟满
便在姑姑们的嚎哭里幻化永恒
 
父亲不舍的它们·那歌
 
父亲说一个农人只有身绑忠诚,才能沉入土层
才能透过土层,望见春的身影
才能在侗歌的窃窃情话里收获整个秋天
就像若干个季节,父亲独自咀嚼布谷鸟的歌声
比对每一个音符每一个韵脚,自己的歌吟
总有一种黑暗无法照亮
总有一种穿越无法触及
总有一种速率无法计算
总有一种力量无法承载
总有一种沸腾无法停下
即便站在乡间一万个山头,即便每天日日夜夜
向岁月一万次地歌唱,任由歌声
从一万座山头上分一万次跌落
在无人的山谷一万次地回荡中分娩
分娩出的一万株鲜花全都次第开放
父亲仍然遗憾,遗憾
每一片花瓣每一个花蕊每一缕花香
都不能盛下那些爱情那些理想那些奔忙那些信仰
一天比一天瘦弱一夜比一夜憔悴的歌声,惊醒
没有人能守得住生命已经衰老的秘密
天空把所有的鸟叫包括父亲的咳嗽声融会贯通
才会澄澈空灵得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昨天,父亲锁闭了传承千年的歌本
因为嘴唇太遥远山川太遥远牛羊的哞叫声太遥远
如何把身体里的雷雨交加赶出来,让丽日和风住进来
让所有的来路拥抱归途,被星光月光日光狠狠地照耀
就算酒碗如此散乱酒令如此散乱
就算我们所有的寻找和期待都是徒劳的
啸叫声四面散开,气流拂过每一丝白发
不舍昼夜的唱和穿膛而过击碎病痛
留下的不仅仅是风雨和村庄
父亲的歌声飘荡的那个地方注定洒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