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愁・菩提・梦影

“花喜初绽，眉怜浅颦”。诗人空林子的抒情篇章，多以有限蕴无限，无声胜有声。

不知为什么？诗人给予我们的欣慰与怅惘几乎总是同步平行地延伸！三年前我读了空林子的第一本诗集《尘缘集》就有这样的总体印象。后来又读到她的第二本诗集《月出峰峦》，那徘徊于斗牛之间的幽思降而为闺情了，虽欲“遗世”，却未必能“独立”。诗人“自知明艳更沉吟”，毕竟她比唐代仕女生活更真实些，她不是“不知愁”的“闺中少女”。她既是贤妻，又是良母。在看去琴瑟谐和的生活中，几乎难以设想“荪何以兮愁苦”？

但空林子有这样的诗章：

“暮霭四合/温存的阳光又一次远行/我和小保姆嚼着同样却　不同味儿的菜/各自凝望窗外　　你对我总不满意我对你也不满意/这叫家庭/我需要你需要我/这叫婚姻/我想生儿你想育女/这叫爱情　　我的筷在盘里任意挑捡/慢慢地嚼/爱情婚姻家庭/竟发现在一盘菜里/什么味儿都有/这便统称为生活了（《餐厅随想》）”。

抖落绮语，扫绝铅华。如此平铺直叙，却令读者抖随诗人进入世纪末的“闲愁”之中。辛弃疾说：“闲愁最苦。”原来“愁”也有各种类别、各种层次，而其中“闲愁”形成的困惑，根据辛弃疾的体会，恐怕是人生“最苦”的了。“萧条异代不同时”，空林子与辛弃疾的“闲愁”虽品味各殊，但古今诗人“怅望千秋一洒泪”的情怀却灵犀互通。设想善于寻觅“闲悉”的空林子在温馨的闺中难免有时“独自守着窗儿”，她以敏感的迷茫的敏感，悼惜空林子中的“林花谢了春红”，遂有“太匆匆”的遗憾了。于是，诗人的自我飞越梦幻，久久盘旋于空林上空。然而“天地亦樊笼”，该如何超越呢？秀外慧中的诗人只有步向禅林的边沿乞求心印了。

想不到她竟向一个垂暮老人走来，她怀抱着如此崇高的虔诚走来，收拾那往往只限于从属女诗人的狡黠。1992年岁末，她捧来手写的诗稿：

《菩提梦影―献给文怀沙老先生》

蒙尘目光

无所谓迷惘

一代又一代的灵魂

从你这进进出出

生和死对于你

意义全无

老和病对于你

不再是思考的命题

前进和后退

有着同样的价值

八千年一回首

结果只剩下你一人

卓立不群于天宇

孤独如碑

她的观照、慈悲、冷峻……使我真的惊讶了。她的“闲愁”哪里去了？难道空林子了悟正觉知“无相”之般若智慧为菩提了。她的慈悲以“觉”为“法界一相”，转使我们同具“如来平等法身”。既然空色互证，求寂终乱，何“卓立不群”之有？何“孤独如碑”之有？还是回到“世间法”罢。我感谢诗人以慧觉在那榛榛荒原的碑碣上镌刻她借题发挥的诗章。我据此默契为钥匙启读她第三本诗集－《失衡的天象》。

我发现，没有空林子式的“失衡”也可称之为“闲愁”，就不可能出现空林子的诗篇。诗人习惯以“闲愁”捕捉“诸法实际”；却又始终甩不开破除世俗认识的否定方法。我在竟读《失衡的天象》后，作了两字评语：“日旬日旬”。“日旬”音xuan,目摇也，见《说文》。日旬 日旬至少有两种解释：目摇动不明貌，如“肾疟者令人目日旬日旬然”，见《素问》；柔顺貌，如“日旬日旬 乎何其孺子也”，见《管子》。

请品味“日旬日旬空林子”题名《冥河两岸》－写在外祖母安放骨灰之日。这诗末尾：

鸱鹗的叫声

阻挡着灵魂的归途

望着凋敝的四肢

我只能面对九死一生的人类

发出世俗的笑

世俗的哭

冥河无迹可寻

何处是我的归宿

何物是你所扳依

再随手翻阅《古意十二首》的第四首：

芭蕉不解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总希望/前世的因/能结今生缘　可我们分明都在/各自的心里/怀疑自身的那点勇气/够不够用来/给予对方应有的承诺/完全了解/不如不要了解/让我们保持一种记忆/到多少年后/以冷静而微微酸楚的心情/想起/被我们弃置的/命运　　而今生/你是春风一阵/我是闲愁万种

空林子刻意追求“菩提”，而所得者为“闲愁”甚至“闲愁万种”。我忽然联想起早年认识的一位女词人（已故）有名云：“煎心不惜泪如潮，留得孤光一穗照长宵”。（这是紧接着“临夜烧红烛”五字名以后的咏叹。）看来，成就诗人的空林子的不是佛徒所理解的菩提，也不是单纯的闲愁，而这闲愁倏忽又遁入梦影之中了……

空林子《失衡的天象》会令敏感者憬悟：拥有恐惧丧失所爱者的经验和拥有毫不恐惧丧失所爱者的经验，是两种性质迥异，档次不同的幸福。竟可以这样说，前者－即伴随恐惧失落的幸福，能导致灵魂奇妙的颤动。这颤动既温柔、又高贵。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为避免佛头著粪之讥，序言请才子徐刚写。我的废话权当跋文以博识者一笑罢。

1996年5月于就寓斯是陋室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