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石词汇

麝香
 
祖辈都被狩猎者追赶，隐入密林
或落入陷阱，仅限于一次回眸
 
绳索横锁古今，鹿科动物中箭而亡
或涉险而生，噩梦填满来路与归途
 
雄獐以脐下囊袋吸引异性，分泌
致命诱惑，命运交给律令和猎枪
 
它被弓箭和子弹撵出丛林、荒野
星体在腹股沟下沉，沉入史迹与废墟
 
利刃刺穿生命之谜，肉身在泥沼中发芽
灵魂香气远射。它用惊呼和震颤
 
驱赶世间梦寤魇寐，从人类胸腔里
摘除块垒，让贪婪与谵妄从血液里退出
 
一颗当门子开通诸窍，为尘世赋香
紫褐色晶体，每一寸反光都是濒危之殇
 

牛黄
 
野草芜没山岗，牛群在东山啃食朝晖
脊索上云涛漫卷，涧水放缓流速
 
背太阳过山，在圈栏里反刍耕读时光
牠眼里藏着天文学图鉴，星外星坠入幻觉
 
犁耙推动土地和稻香在腹内循环
偶有山水残片、生活或情绪渣滓
 
储存于胆囊，胆汁里淤积忧患意识
乡村碎痕在生命系统里蠕动，聚沙成宿疾
 
面对长啸鸿阵，牠昼夜缝制乌金衣
试图为传奇爱情换上新装
 
织女终未夜半叩门，空酿一腔清香
从皮毛中揭开超现实谜团，牠眼如血色
 
时复鸣吼，吐出一块卵型结石
大地高热渐退，停止痉挛
 
古人将它制成药丸，供世人镇惊开窍
每嚼破一粒，就会合成几声牛哞
 

禹余粮
 
一块裸石，比大禹来得更早
土状集合体链接创世的原力
以身躯为托盘摆出盛宴
喂养时日和季节微凸的虚像
 
在初裂后的蛮野静息里
试探池泽的深淼，戮力与岩垒对弈
采集行星的路径越过天堑
从忘川踅回
 
山岛的茫昧驯服太山山谷中的顽猴
它乔装成先知的模样，随群盲涌动
痴迷孤灯与书生的狐狸
淡妆无痕的化身，眼睛的空幻由黑变蓝
 
风化的石头，在天地之清气中
挤出身体的浊水，慢慢凝聚成山中盈脂
吸取野草的汁液模仿麦粒的形状，等待归仓
在木质抽屉里，以丝绢光泽
接受世人的研磨与淘洗
 

石钟乳
 
每一符钟摆都是苍山的配件
在隔音严实的石窟里模拟
山水残局的遗韵，钟鸣的节律
回旋于没有信徒的教堂
 
云逸和青苔被擀出时间之外
环佩在山脊的花边上
以绝色的姿容和高蹈的形体
低俯溶洞中打不开的天书
从不接纳季风从外域带来的尘土
 
它用嘀嗒作响的乳汁制成
最洁净的礼物，哺育荒蔬的年轮
石林张开皲裂的嘴唇，啜饮时间
隐秘的馈赠，甘温适度的口感
溢出黏性液质的妙意
从它濡湿的山穴梦泽中偷渡
每一件凡物都将脱俗
 

雄黄
 
它的低温矿床处于深渊底部
封印于地壳赤如雄鸡冠的形体
源于自身孕育
源于远离生存陷阱与歧途的人世
 
与雌黄、辰砂同谋，用血液的
幽暗之火点化石头
把质软如泥的真身植入地层
在空气的罪与罚中，它头顶疑云
踱入盲山的重重魔障
捻亮流金的灯媒，呈现乌乡的原始物象
 
一块石黄从无底洞蹿出来
抱紧搜山人的脚印。天幕下
它从透明到半透明，内心
有金刚石样的光泽，让那位
 
在传奇里炫耀法术的僧人
把它的晶体捏成粉末，倒入杯中
被酒精蛊惑，还原人形的真伪
 

雌黄
 
侏罗纪遗落的沙砾在矿床中镶嵌
光线覆满黑暗里残生的片段
那个被爱弃绝的看坡人，剐开
一对矿物鸳鸯，以雄性混入仙药
用雌性冶炼有毒的导体
 
与它勾连的朱唇轻启，有浑浊的声音
从喉咙滚出，制造语言的冤狱
柠檬色的回纹在岁月与历史之间
存在必然因果。当它散失在我面前
不仅是一种解毒消肿的药物
 
它与雄黄互为知己，在地心繁衍生息
一起参悟山谷的生死玄机
我想用它清空歧义丛生的大地
寻找洁净的新词，安抚空气中的忧郁
甚至用它涂抹黑土地上漏着微光的宣纸
让一幅山水画呈现失传已久的温宁
 

辰砂
 
走下甲骨文的刻痕，骑跨在江山
与王朝的背影上，在尘埃色的天空里
穿越编纂卷帙浩繁的朱批
 
大地充满裂痕，那是被权力的游戏
瓜分后的黑色暗影，每一笔丹青
都是打在荒莽上的补丁
 
让世人从它的笔迹中推敲与洞晓
以朝野为线索的历史插曲，向几乎
涸澈的溪谷山泽，轻喧光泽如初的判词
 
又向吞噬人性的渡口，兜售镇静安神的
限量版蜜丸，遇火就情绪失控，幻变成水银
仿佛魔神的眼睛，看穿世间谶语      
 

代赭石
 
鸿蒙初开的混沌中，它在戈壁上
用铆钉把自己绑架
像带有传世秘籍安抚地心的暗器
 
河床揽山岳共枕，地壳微动嘴唇
我听见太阳系的喘息
在一块赤铁矿矿石里
 
顽石把玩熔岩的开关，身体里
有火光奔跑，犹如万只纸老虎
对着烈日熔断的天道咆哮
 
它深藏内部的喧嚣，独陷
自设的凹窝，代我追忆
石头开窍时那团幽暗的微火
 

龙骨
 
龙的鳞爪按下地壳的恢复键
鸿蒙初开，天空以色彩涂抹大自然
新世界只是一束从腐木上淬取的火种
被谷物喂养的种族以病菌、细胞
与钢铁，取代其他野生族群
 
那些象群、犀牛和三趾马，面对古老的
火种，就像人类骇然于新型变异病毒
它们把自己隔离在川谷，太山岩和
水岸土穴中。背负生物断代史
走向原始丛林的哺乳动物，慢慢变成
 
支撑黑暗地层的骨架，掘出探入
十三纪岩层的齿角，从骨骼粗细
分辨雄雌，并用炉火锻取
让大地颤栗的嘶鸣，如父亲遗留的
药锄，翻检旧版时光
 
屋后的两座山头，簇拥着他的遗物
我只是其中之一。它们保持缄默
任凭我的慵懒、凌乱成为时间的灰烬
总有一天，这具散发温度的皮囊
会被来时的紫河车带回
 
而我留在泥壤里的骨头，是否会成为
一堆散发五色光晕的磷火？或是
被考古学家研究的化石？
这些已无关紧要
我只求一条没被苍冢删除的证据
 

石膏
 
白虎在森林的谵语里穿行
身后的海湾湖泊被煎成一副
汤药，止渴除烦，人间顿时清凉
 
从沉积岩中掘出单斜晶系的梦
接受澄晒与研磨，为世人续骨
或复制为人像，喂饱风霜
 
浑身通透感诠释古老矿藏的幽暗
当它掏空骨骼内清奇的部分
只剩下一块被流水劝退的石头
 
离开母体又被绑缚在人们身体上
棱角和纹理与溪谷同频共振
有谁能够搬走一块石头的灵魂？
 

阳起石
 
它以箭簇翘起琅琊山谷
脊椎上雄狮奔腾，阻止一场
大雪覆没矿床、情欲与火焰
 
云山在梦乡里熔炼出玻璃光泽
通体绿润，白色肌理似殷孽
隐现雨迹和鹭鸶毛
 
掀开头盖骨释放阳刚之气
为万仞虚空注入长柱状、针状或
毛发样晶体，替长夜把控兴奋度
 
片麻岩、千枚岩终将研磨成粉
溶于溶媒中，并熬成古方
透析儿女情长，在人间敏感区
 
摸爬、翻滚。一块闪石石棉
也懂心理暗示，即使有人跌停于
一江春水，又要预支十里桃花
 

天竺黄
 
擅长辞赋歌舞，更会眉目传情
掀开秘像般的石榴裙，顺着纤腰
 
几片竹叶连枝同荣，从林泽中抽翠
在阶前绿墀问讯过往烟霞
 
而玄穹尘嚣漫卷，一根竹竿
扫尽清秋黄叶，历经物华新雨
 
在江湖与城阙的斡旋中，一只白狐
越过幽涧函谷，两只莹目流盼
 
于白云乡中那一簇华思劳竹
仿佛有天竺佳人，验取她的一涧春情
 
刻竹牵丝的晶体，收集仙峰之气
和边隅覆水，足以为我清心定惊
 

络石藤
 
它以乳风绳拖住险峰，沿壁攀援
眺望。隐匿的蹉石解开绿扣子
 
向呼啸而来的渊薮献赠白花
虚无由上而下，像从沉睡者
 
无名指上移落的空结。岩崖以云发
装扮被藤蔓封锁的南山，它举起
 
剃刀般的根鬚，刺探石头的内心
犹如一艘渡船搜寻生命的行迹
 
从石鲮翘起的腮鬓里挖出一粒云丹
教会它懂得山光、水月的轻和慢
 
一根常青藤拉起石磨转动的身形
仿佛联络人心与地心的摆渡人
 
 
墨
                                   
从竹简到铜板，被磨砺千年
一滴墨汁为遍山松烟命名
 
为云岫作序，展示春秋画皮
古典方格变异于后现代
 
烟炱添香蒸杵，变身乌金
世代都在字符与画幅里游行
 
苦熬词语正义，两行清泪
犹如滴水救火，绢帛上字迹难辨
 
而语言有歧义，俗世无需辩护
她掰碎环佩乌玉，隐身一枚松脂里
 
向天空表达歉意。陈玄有灵
身体里挂着一把转世幽琴
 
万千种声韵，伴读青丝白发
我们秉着烛光，默写同题诗
 
词气似骨血，架空而起
世界自证圆满，缺一味好药
 
 
（以上作品选自蒋楠诗歌文本《中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