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组诗）

1 ，最好的写作是下半夜写作，正如最孬的是下半身写作。
2 ，白天是物欲，上半夜是色欲，下半夜才是无欲，属于思想和精神。已经满足了的欲望被抛弃了，尚未满足的则被超越了。下半夜写作是形——而——上的。
3 ，白天的边界是社会，上半夜的边界是身体，下半夜无边无界。
4 ，白天似明实暗，上半夜在明暗之间，下半夜似暗实明。
5 ，白天众声喧哗，上半夜促膝对话，下半夜是沉默的。下半夜写作是沉默的发言，是替沉默发言，要么自言自语，要么直通神灵。
6 ，白天属于男人，上半夜属于女人，下半夜属于孩子。
7 ，白天属于嘴，上半夜属于胃，下半夜属于心。
8 ，白天是散文，上半夜是散文诗，下半夜是诗。
9 ，下半夜，我的文字不必呆在一个个划定的方格里，可以出来放放风，歪着脑袋，颠着屁股，看看星星。那些星星白天也在那儿，但难得一见。
10 ，被黑暗挤得越紧，我的笔越有快感。这就是下半夜写作的全部奥秘和魅力。

一

只有到了下半夜
这众多被锁在抽屉里的稿纸
才会纷纷冲出来
逼迫我写

像越狱的囚犯
突破了最后一道岗哨

像纸包着的火
已经烧破了一个洞

我这被尘雾裹挟的灵魂
深深明白
只有奔向下半夜的笔
才会重获自由

二

夜深了
人静了
人静了吗？
西四环北路上的轮子
发出了更大的声响
跟西北风一起
挤进我紧闭的窗子

三

为了节约洋油
朱生豪决定放弃下半夜
选择与黑暗同眠
与诗歌诀别

他眼看着自己最后的岁月
被一点点地烧完
而莎士比亚还没有译完

四

过一座楼，再过一座楼
余虹教授正在他独居的博客里
用文字练习自杀
我跟他住在同一层
我也时不时数数
一个阴影跳下去
会遮蔽多少窗户

在千篇一律的道路上走着走着
我也会有一闪念
冲到疾驶的汽车前
日常生活或许会有所改变

五

那个初次带我上路的司机师傅
已经不认识我
他比我年轻
干吗要记得我？
干吗要像我这样记得过去
——习惯用下半夜
回忆白天的一切？

六

此刻，我山西的兄弟们
被困在瓦斯爆炸后的煤矿坑道里
最后一点氧气马上就要被火抢走
他们被烤得恨不得脱掉皮肤

明天，我敢不敢
拿起一块块煤
像拿起他们的一块块骨头
扔进炉子里
仅仅为了做饭、取暖

七

我错过了香山叶子最好的颜色
不是因为路途遥远
而是因为你在更远的地方
像我的童年滞留在家乡
而家乡丧失了本色
我也受到了别的颜色的诱惑

八

到了下半夜
我的脑袋开始发痒
像是有新的头发
要从黑暗里暴长出来
如同雨后的春笋
要奋力拱出板结的地面

我一挠头皮
就会掉下几根

连医生被我问急了
也只好承认
这是我的顽疾

九

无论在墙角还是窗台
仙人掌尽管浑身长满了刺
尽管很久没有喝水
但不必开口说话

而我到了下半夜
如同走到了沙漠
倍感饥渴
倍感有话要说

十

一个神枪手射中另一个神枪手
是故意还是无意
是必然还是偶然

这世界是否只容得下
一个神枪手
一发子弹

十一

昨夜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世界早上还装扮得像个处女
下午就被融化了
如同一次早泄

十二

我跟家乡的联系
只剩下烤红薯了
这几天风紧
那些地下交通员
全都躲到了地下
不敢再来跟我接头
如同我躲进下半夜
不敢跟白天碰面

十三

一只猫在路灯下踱步
跟你擦肩而过
哪怕在春夜
它也不会叫春
但是在没有你的时候
它会跟冬夜厮咬在一起
叫个不停

十四

秋天不耐烦地甩着胳膊
向杜甫甩下这样的话：
“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冬天也等不及了
我们得交接班啊
我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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