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父亲的生平描述

一个世纪轮回
我站在国家天空下，打开视野的辽阔
我以仰望的姿势
迎迓一幅百年沧桑的面孔
一座巍峨的丰碑
此刻，我从八千多万党员中拣出父亲的名字
我必须用干净的文字
努力描述父亲平凡世界里
一束血与火的光芒
包括他一生土地一样的底色
我的父亲，一九四九年人党
当过乡长，民兵连长，生产队长
一个反对蝗虫的农民
他死后，留给我和儿子的家当
一把镰刀
一个铁锤
 
黎明前
一颗反动子弹，穿过我的伯父
一堵革命的胸膛
一片黑暗，陷入一个祖母哭瞎的眼睛
那个时候，我的父亲，一个苦大仇深的人
和一群追求光明的使者
每个人握着镰刀
砍开一道夜色的口子
顷刻间，东方露出一片鱼肚白
一道锋利的光芒
切入荆棘的根部
一粒麦子的胚乳
扩大春天子宫，诞生鹅黄啼哭
那个时候，我的父亲，一个血气方刚的人
加入了一支区民兵中队
每个人举着铁锤
敲响封建腐朽的丧钟
一声怒吼砸开一扇紧闭的朱门
按下地主头
我仿佛看到无数衣不遮体的人
挥动拳头
换了人间
 
土改时期
阳泽万物，土地哗变，
一个穿草鞋的乡长走向田垄的蓊郁
以草的本质
以稗的姿态
与泥土，水色、稻子保持近亲的关系
与乡间事物如影随形
一个穿草鞋的乡长
将浑重的跫音交给风雨兼程
交给人民
 
什么是清风
一筐银元能蹲在堂屋当中一动不动
父亲说，那是公家的
宁可让母亲挖了一个月野菜充饥
一家人面部泛起浮肿的菜色
也不能弹吹一块银元的呼吸
关于清风，关于无私
一直深藏在父亲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深刻且透明
 
那个年代，人人会唱
《祖国山河一片红》
一个穿对襟褂子的民兵连长
像闪电，像雷霆，像雨点
与山河对话，与日月叫板
他把潜在的力度，交给一条红色路线
在“鸦官之战”中
他以炮手的胆汁，炸开一道峭壁的缝隙
与人抬拦路的石头
与人扛铁轨和矩形的枕木
一群大山的皱褶里
布满了炮声、硝烟，以及鲜血和死亡
只为把一列火车的呼啸
引入山谷
 
那个年代
一个冬天排满了水利的故事
关于水的情节
一个腰缠草要子的小队队长
有着铁一样的硬度，
在沙湖南沧湖挑堤挖河战斗中
他带领一群牯牛般的劳动力
斩断千年芦根
挖走深不可测的淤泥
一道长堤长龙一样横贯苍茫大地
挡住洪水
 
那个年代
总有一桩“双抢”的农事
比火还火，比热还热
我的父亲，带着一群火热的社员
身披世上所有的星辰和露水
抢收早稻，抢插晚秧
每一辦汗珠，都是一粒盐的表述
时间开始脱水
最终，还是把一年
五谷丰盈
棉花柔白和一腔忠诚纯度
交给祖国
 
那一年，父亲中风了
以一个农民的身份躺在瘫痪的日子里
像一张文稿纸上
一排空格，等待一场回光返照的诀别
那一天，我的父亲
对着我和我的儿子说了
关于举拳，关于宣言，关于奉献
像一串断线的珠子
落地有声，闪着光泽
他用最后一行老泪
和五十枚一元的镍币温度
交了党费
 
父亲走时
只剩一具皮包的骨架
和一本发毛的党员证
我和我的儿子用一个瓷坛子装着父亲八十五岁光景
埋在田头

 2021年1月17日22时初稿，2021年1月22日23时第四次修改
 
注 ①“鸦官之战”指1971年沔阳民兵师参加修建一条从鸦雀岭到宜昌西边官庄铁路线事情。 ②沙湖南沧湖战斗，指七十年代末在湖北沔阳沙湖筑堤挖河水利工程。③父亲、我、儿子一家三代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