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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中轴线(组诗)

2021-03-31 作者:北塔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著名诗人、评论家、翻译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北塔诗歌作品选。
题记:
北京中轴线,传统上是指北京自元大都、明清北京城以来北京城市东西对称布局建筑物的对称轴,北京市诸多其他建筑物亦位于此条轴线上。明清北京城的中轴线北至钟鼓楼,南至永定门,直线距离长约7.8公里。
从2018年7月,北京中轴线开始申请世界文化遗产。
我整理出这组写于中轴线的诗,为其申遗鼓与呼。
 
 
穿过南锣鼓巷
 
经过漫长又短暂的地下旅行
终于回到光天化日
一盏红灯独眼圆睁,横在我眼前
我得求它开恩、变绿
让我得以通过这人生的
有一个十字路口
马路对面似乎就是我的彼岸
真到了那边,才发现
只比这边多几辆共享单车
 
我得穿过密密麻麻的商品森林
才能到达那点可怜的木柴和水
 
我系紧鞋带,绷紧肌肉
目不斜视,大步流星
像一个亡命徒
 
又像一条运奴船
急急划过这浊浪滔天的人海
香味割断了我的鼻子
美色戳瞎了我的眼睛
吆喝声像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
葬送了我的耳朵
 
我像一个被刚刚抓住的逃犯
被四枚钢蹦前后左右押解着
驰往高墙大院
去接受干柴和水的囚禁
 
我带着流亡生涯中的所有家当
穿过热热闹闹
像一粒细小的石子
穿过滚烫的小鸡肚肠
 
耶稣来到南锣鼓巷
 
 
这是我的苦路,从南口开始算
到我的末路,也是500米
如同一往不可复的50年
历经地下法庭黑铁的审判
 
叫卖声像罗马士兵的皮鞭
抽向我藏匿在肉中的骨头
广告牌像律法师的小圆帽
盖住我的没有了天空的脑瓜
我的影子替代我倒伏在地
被运动鞋和高跟鞋交替踩踏
 
我曾经和我的同伴们
在耶路撒冷的市场上迷失
差点被圣明变成跳蚤
还没转过弯来,我
就到达了拜物教的中国圣地
这整条巷子就是一个十字架
 
我必须在制服到岗之前
把它竖起来,扛上肩膀
这千百人中,谁是西蒙
谁能帮十字架往前挪几十米?
谁的手帕能帮尘土擦去血汗?
谁能怜悯那些看客而不是我?
 
上帝,你比厕所,比厕所里的苍蝇
离我更近;但是,除了我,谁也看不清
在高矮胖瘦的物的海洋里
看不清你的人更有幸
你似笑非笑,是来拯救我还是笑话我?
 
累月常年,我必须从地下出来再回到地下
不得不经过这商店组成的刑场
我才能抵达我的终点
我的手足被众人的目光
死死钉在那比木头更木的地砖上
镇水兽
 
 
整个身子倾斜着,趴在石头上
随时准备在洪水里与堤岸共存亡
 
像一棵生于缝隙的千年柳树
只剩下下半身一截枯木
像一只伤痕如乱云的老鹰
用最后的爪子死死抓住悬崖
 
它来自太远的大运河南部
从小在密布的水网中长大
没人能比它经受更多的水刑
它的双足曾涉过千里风波
来到运河的最北端,像一个
隐士,潜入旧大都的中心
一旦落定,在万宁桥边
便寸步不离地坚守玉河的铁闸门
 
它的手掌一推,水怪就要后退一百个码头
它的嘴巴一吸,百万虾兵蟹将就会被吞噬
它的尾巴一扫,一万座波峰都会折断脖子
 
在龙王安分的时日里,它只是静静趴着
像老墙枯藤中趴着的一只壁虎
像锈蚀的铁栏杆上的一枚落叶
 
八百年如一日,它的影子
在被驯服的大街小巷巡逻
它从未接受仅仅一桥之隔的
荷花市场粉色的邀约
它高耸的鼻子从未在暗香的偷袭中
打过一个喷嚏
它暴跳的青筋从未在酸雨中
萎缩、开裂
 
然而现在它的身子越来越沉重
而身子底下的石头越来越疏松
是的,总有一天,它会像暴发
泥石流的山一样,滑入水中
 
2019年6月
大风起兮芦苇黄
 
被浓霜重击后的芦苇
一夜间满头黄发
如同狮子的满身金毛
不会因为时序病了而变暗
 
大风的大砍刀趁势追杀,劈头盖脸
芦苇瘦弱的身躯只剩下皮包着骨头
连叶子都枯瘦得无法包裹童真的粽子
连影子都被风拖到了大张着的菜市口
 
它们是否还能思考
思考玉河的前世今身
大风的大榔头持续捶打,没头没脑
芦苇麻杆似的腿脚依然坚定
站立在淤泥和碎石子之中
默默忍受着流荡的浪花的嘲讽
 
那些抱着芦苇的小腿躲避的鱼虾
多么盼望一叶小舟能带着它们离开
然而没有一把拯救的船舵上
不挂着两三个细眼眯缝的罗网
 
那随着马和龙来访问的麻雀和蛾子
已经被别的高枝吸引过去
冀望有一场大雪来替代我
珍藏它们稀罕的足迹
 
那在空气中打盹的火如同地下武装
积聚着能量和弹药是它们被砍伐的理由
其实它们自己也将被烧毁
灰烬将被拿去填补大地的漏洞
而它们的根将在原地,应对另一场风
 
大杂院杂感
 
  题记:北京的生态大致可分两种:大杂院与大宅院(可能都是四合院)。在同一条胡同里,两院可能相邻或相隔。在历史上,也不乏两院互化的例子。因此,有些人如我兼具两种心态甚至两者交杂:在大宅院里过着大杂院的生活,在大杂院里想着大宅院的家国。
 
屋顶
 
半秃的灰色头顶
落满了生活的杂草、败叶和猫屎
好不容易
麻雀从外省衔来种子
发了一半的芽
被发疯的春天劫走
 
二  门墩
 
至少一半已经被他们安置到大门外
但你在与大院彻底脱离关系之前
还得扮演赑屃,以脊梁承受
整个门柱以及上层雕镂的乌云
 
哪怕这大门如一把大铡刀
将你拦腰斩断,你也得继续呆着
让身上的植物展现凉拌的笑容
让心中的猛狮令访客想起
早就备好的红烧狮子头
 
无论多么高的门槛,他们一迈而过
连乌合之众都不会弯腰注视你
只有被挡在外面的落叶与你相依
但说不定哪阵风把它也吹进去
而你还在外面,蓬头垢面
 
  电表
 
两排电表是两排警卫
他们的手臂时而交叉、时而分开
将压力和命令传向各个角落
为了能在杂乱和昏暗中
也有一张自己的脸
你得忍受这些电线
相互碰撞、发火的危险
 
  大门小门
 
在大门看来
里边那么多小门都没啥区别
夏天一大早就用火球烤它们
它们也不吭声
只有等黄铜挂锁锈得像烂熟的柿子
自个儿掉下来
我熟悉的那一扇才会被打开
 
在大门看来
小门的开与关
没啥区别,都无关紧要
 
 
窗户
 
多少向外探视的窗户
彼此之间,被旧报纸
隔离
 
直到相互之间埋下
敌视
像埋下红色的炸弹
 
墙外玫瑰
 
玫瑰似乎永远在墙外
才会开得艳丽
每一朵都是挤出来的笑容
都在向路过的风邀宠
 
她忘记了自己还有刺
因为久违了那不怕刺的手指
 
老槐树
 
大树把槐花和狗毛
撒向大杂院也撒向大宅院
它的根钻过了墙角
它的枝迈过了墙头
大杂院里的手
却从未曾握过大宅院里的扫帚
 
大树严守着秘密
只有它私藏的年轮知道
大宅院如何变成了大杂院
 
  梯子
 
梯子爬上房顶
被一大群蚂蚁拖着后腿
他不想再下来
不想再引领鸡犬们上升
 
你在别人的屋檐下
却不低头
你向大宅院举手
却不投降
 
九 老墙之砖
 
那被老墙囚禁太久的砖头
满身是被风雨的爪子抓出的伤痕
没有一块不想逃脱
它们互相挤靠着、挤压着
生怕老墙倒塌后被压在最底下
 
没有蜜蜂愿意采了蜜
住到它的伤口里给它疗伤
 
只有一群群蚂蟥日夜不休
从它的伤口里吸走它的血肉
 
 
十  童装
 
童装晾在老树上
像是新芽
像是搬走了的老住户
魂兮归来
 
那从大杂院迈出去的脚长大后
是否还能迈入这临时租来的小门脸?
 
新住户的婴啼
如春光乍然泄出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