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俗生活通向宗教之境的精神阶梯
——包容冰诗歌的精神空间
在地处中国西北内陆的甘肃与西藏交界处,有一个风光旖旎、宛若江南的岷县小县城。岷县虽小,却是声誉显赫的革命圣地,在那里,红军长征的队伍进行了艰难的穿越,突破了天险腊子口,在岷县做了短暂的休整,为之后北上实现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取得长征胜利奠定了重要基础。毛泽东曾经留下了著名的《七律·长征》一诗,里面就有“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的诗句,使小小的岷县名扬天下。
不仅如此,岷县在历史上早已久负盛名,那里是秦朝长城的起点,还是有名的中国当归之乡,它地处秦岭以西,毗邻甘南草原,到处山清水秀、满目苍翠,钟灵毓秀、人才辈出,是省内少有的风景名胜之地。有这样的山水,自然可以孕育出秀外慧中的才女佳人、锦心绣口的文人学士,传说中的四大美女之一貂蝉就出于此间。诗人包容冰就生活在这片诗意的土地上,他以带着泥土清香的诗句,发出了对生活、对大地的动人吟唱,留下了属于个人的精神脉络。
一、乡土性与地方性
包容冰是一个普通的民间诗人,也是散落在古老岷州大地上的一颗丰硕的果实。他具有泥土般质朴无言的品质,又有着泥土的深厚与清香。他的大部分诗歌,都是属于传统的乡土诗歌的范畴,其中浸透着西北农民对于家乡、土地、人们的深厚感情。“小草恋山,野人怀土”,对于家乡自然风物与风土人情的叙写,构成了包容冰诗歌的主题,也形塑了他诗歌的地方性风格。
包容冰的诗歌里有着明显的地方性特征,他对家乡土地上的一切事物,都倾注了深刻的感情,投入了热烈的情感。他不知疲倦地书写家乡的那些事物:披盖积雪的岷山、静静流淌的洮河、美好安详的村庄;那些淳朴辛劳的农民、盛产庄稼和药材的田地、唱着思念的花儿的姑娘……所有这些,都带着家乡特有的乡土气息,都能够唤起他亲切的记忆。他关注家乡的瘠薄、荒凉、贫寒的一面,那“润肺补气”的黄芪、在饥馑的岁月救活了人命的洋芋、曾经给诗人留下了苦难而温暖的记忆。在《牛粪烟熏裹的童年场景》中,他描述了童年时代饥饿的可怕情景;在另一首《红嘴鸦鸣叫的故乡》中,在故乡的天空盘桓的红嘴鸦,是一种记忆的召唤,也是母亲的招魂,……诗人对家乡的一切风物都寄寓了深厚的感情,他从这些人物和事物身上,获得了强烈的情感认同,在《土豆人生》中他这样写道:“让我把这半生的苦难/借着春暖花开的日子/细细诉说。就像一颗土豆……”并从中领悟到:“我的人生如同一颗土豆”,“虽然土豆的一生命运卑微/但能听到神说话咳嗽的声音”,这类自然风物就成为了诗人自身生命的绝好象征。
在包容冰的诗歌中,这种乡土性的呈现与地方性的书写,都具有明显的世俗性特征,呈现出来的诗人的面貌是人间的、亲切的,是有着烟火气息和血肉之躯的生命个体。在这里,诗人的叙述是抒情的、倾诉的、怀旧的,如他的《雪落岷山》、《在狼渡滩草原》、《八月秋风渐渐凉》这些诗歌,诗人从故乡、童年这类情景出发,乡土性的特征非常明显。但是,与许多乡土诗人相比较,包容冰诗歌更注重对于内心世界的抒发,而地方性因素并不太多,这也许是诗人的审美趣味和创作风格所决定的,对于许多以既定的阅读习惯和心理期待来权衡乡土诗人及其诗歌作品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次饶有趣味的扑空,但更加能够表明:他不是一个以乡土来迎合和取悦读者的诗人,而是一个关注内心世界、探测灵魂深度的诗人,这正是诗人的个性所在和可贵之处。
二、批判与抚慰
包容冰是一个具有乡土文学特征的诗人,可贵的是,他在对乡土的热情叙述、对自我的生命反观中,并没有沉溺于对田园风光的一味讴歌、过于美化中,也没有耽于自我陶醉式的主观遐想,而是在诗歌展开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警惕与深刻的反思。在他的笔下,家乡的田园之美、人情淳朴,是与现实与记忆中民生的艰难、个人的苦难相伴随的,其中寄托着诗人的批判倾向。在这一过程中,他不断地审视人们的善良品质,以及他们身上所承载的“因袭的重负”,表现出对人性批判与自我反思的双重意识。他有许多叙写人性之恶的诗歌,如《拿什么医治灵魂的创伤》、《如此生活》、《堕落得如此不可救药》等等,对人性的痼疾有着深刻的,批判也显得入木三分。在《今生来世》一诗中,他这样写道:
从小,父母教我贪财谋利
老师教我升官掌权
朋友教我追逐名色
同事教我吃喝嫖赌
财色名食睡吮干了我的精血
我成了一具行走的骷髅
这里没有夸饰与矫情,只是对生活的质朴的写实的呈现,而没有对生活的刻意美化,其中明显表现出对于世俗观念与传统思想的反思与批判,以及强烈的自我审视与批判的意识。在他的《守口如瓶》、《耳鸣》、《秋末抒怀》这样的诗歌中,严苛的自责中有着自我意识的苏醒,饱含着痛心的忏悔,具有救赎和疗救的重要意义。
而且,包容冰这种强烈的自我反思与批判的气质,往往与他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时间意识扭结在一起。他常常以记忆作为入口,以童年作为出发源头,以祖辈与父辈的苦难生活作为参照,表现出眷顾与反思的意味。在这类诗歌中,他是一个饱经风霜、阅历苦难的长者,在生命的长河中回首远眺,捡拾记忆中的苦难与美好。他对那些老房子、旧照片,以及古老传统的生活方式充满了感情,渗透着诗人的怀旧情感。时间意识也就是生命意识,与之相伴随的,是诗人对于生命长逝、人生短暂的感伤与咏叹,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之感。对于生于60年代的包容冰来说,童年的苦难生活与饥饿记忆,构成了他不断追忆的叙写主题以及价值追问的精神核心。这类苦难,由于有了父辈的承担,使之具有了慎终追远的圣洁意味。而且,诗人对于苦难,没有太多的怨尤与倾诉,而是表现出事过境迁之后的达观与豁然开朗,在诗歌里,他一再抚慰自己的心灵,从苦难中进行精神的超越与升华。在这种与苦难相关的记忆中,诗人寄托了自己的生存之思、存在之思,理性与思考的意味很浓郁。这其中既有对于生命的感悟,又有深刻的忏悔与自责,考量着诗人和读者的良心。
诗人还热衷于叙写秋天的生命状态,这是所谓中年写作的典型特征。他写了许多有关秋天的诗篇,比如《秋天:寒露的阳光与风》、《在寒露与霜降之间》、《秋末述怀》、《秋深叶黄》等等,秋天成为人生成熟之后接近衰老的人生境界,既有着达天知命的达观,又有着老之将至的悲怆与感慨。里尔克曾经写过一首著名的《秋日》,包容冰也是在秋天的意象中,渗透了诗人对生命深远的沉思与感叹。
但有必要指出的是,在他的许多诗歌里,由于批判性的参与,对一些说理性的、议论式的叙述展开太多,诗歌感性不够细致动人,理念性的东西太多,导致诗意直白有余而含蓄不足。这多少削弱了他诗歌的可读性,成为一些在阅读中磕磕绊绊的小瑕疵,理应引起诗人的足够重视。
三、宗教意识与自我完善
在岷县民间,流传着大量的宗教习俗,盛行着各种民间信仰,主要是来自毗邻的甘南藏族自治州的藏传佛教。包容冰的诗歌中,就留下了佛教影响的明显印痕。如果浏览包容冰的诗歌,就会发现,他的诗歌有一个由自然风物书写向内心世界的抒发的“向内转”的过程,这种转向的结果,导致了宗教世界的发现,把他的诗歌提升到了一个哲学的深邃境界。
包容冰是一个在大地上孤独行走和长期漫游者的形象,在行走的途中,他展开诗歌的吟唱和哲理的思索,而宗教意识则成为他思考的核心。在他的诗歌里,宗教的意味很浓,这些宗教文化的因素,主要通过许多诗歌意象来体现出来。比如,他常常书写经卷、菩提、莲花、青灯等等有关佛教的意象,以此来实现心灵的净化、接近内心的神明与菩提。他的《走进天命》、《求证内心的菩提》、《觉行慈航》等诗,都是诗人内心与宗教展开的对话,以此来达到净化与彻悟的宗教效果。尤其是在他的组诗《走向敦煌》中,一个日渐洞明世事、守着书卷青灯的趋于自我完善,而且背负信仰、寂寞前行的诗人形象,历然在目。
一缕清辉的月光升上来
我躺在旅馆松软的床榻上
给心中久住的佛,点一炷清香
朝向斑驳的月亮,忏悔半生的孽障
另外,诗人还着力描写一些富有宗教意味的诗歌意境和场景,如《菩提流蜜:记忆的故乡》、《圣人畏因,凡夫怕果》、《拈花微笑》、《道歌》等诗歌中,一再叙写寺院、佛堂、天堂、地狱等等这类宗教性的场景。在这类意境和场景中,他把宗教作为人性救赎的手段,作为自我拯救的精神力量。他要“把菩提道上看见的风景/嵌入诗歌的内核”(《妄念丛生》),把个人的生命体验与人生记忆放置在富有宗教意味的情境之中,这就既具有感悟生命、明了心性的哲理色彩,又寓含着人生如梦、万事皆空的某种具有佛教参悟特征的幻灭感。与之相对应的,则是世俗红尘的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荒诞情景,如他在《抽刀断水》一诗中所写的:
谁在逝川的岸边望河兴叹
谁在肉山酒海的港湾酩酊不醒
谁枕着褴褛的衣衫舀洮河水煮茶
谁怀揣抽刀断水,水更流的玄念
在梅川的佛塔下结痂趺坐
谁跑断双腿,洗脚上船
背着一只羊皮鼓走村串寨
谁远离肉色的诱惑
守着牙利朦胧的月光,听一丛翠竹
在晚风里簌簌细语……
可以看出,在岁月的历练中不断,诗人开始走向自我人格形象的圆满与成熟,直至接近宗教的无限澄明之境,而在这一过程中,诗歌成为诗人思考和领悟的舟楫,成为他思想的渡江之一苇。诗人企图在自己的内心,建立一座类似沈从文的“人性的希腊小庙”。他已经禅悟般地发现,只有个人的心性、只有美好的人性,才是人抵达宗教境界的不二法门,才是人之存在的真正意义,因此,在《自慰的方式》中他写道:“住在无人烧香叩头的寺院/我就是我的方丈/我就是我的和尚”,表现出对宗教精神的自觉皈依。以宗教为契机,诗人找到了永远的精神返乡,也缔造了永恒的精神家园,从而使个体生命的存在有了永恒的意味,也使其诗歌获得了终极价值追问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