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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诗人沙鸥谈诗歌创作

2024-06-07 09:55:57 作者:柳邦坤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柳邦坤,原籍山东,出生于黑龙江。曾先后就职于黑河林区、矿区、高校、市委部门、广电媒体,后转行到江苏淮阴师范学院传媒学院工作,教授、高级记者,现就职于上海建桥学院新闻传播学院。业余文学创作,有诗歌、歌词、散文、文艺评论等发表或获奖,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黑龙江和江苏作协会员,著有《带你游黑河》《从大森林里来》《大地上行走》《分界》等。

  导读:近距离聆听了著名诗人沙鸥的讲座《一看、二感、三融合,最终体现我、爱、美》,时间是1981年6月,地点是黑河地区师范学校。他结合自己40年的诗歌创作,畅谈创作体会,分享创作经验,给边城学习中文专业的学子和诗歌爱好者,上了一堂很好的诗歌创作课,让听众受益匪浅。当时相机和录音机还很稀缺,没有拍下照片和录音,我几乎一字不落地记下了他的报告。沙鸥在讲座中,结合自己的创作经历和案例,也结合古今中外诗人的创作案例,强调和剖析观察、感悟、融合(涉及取材、主题、构思等)以及“我”“爱”“美”的重要性以及表现方法,也谈了他对当时关于“朦胧诗”争论的看法。虽然讲座已经过去了40多年,诗歌创作观念发生了许多变化和创新,但他总结的“十四字”创作理念和经验,对今天的诗歌爱好者写诗还是能有启发的、有裨益的。

  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是一个诗意飞扬的年代,读诗、抄诗、朗诵诗、写诗者众。我于1970年代的最后一年,参加高考考入地区师范学校读中文专业,成了新三届的最后一届学生。也许是与学中文专业有关,班上的诗歌爱好者不少,我们读诗,听于东升、程顺之、刘淳、赵宗乙、王连弟等老师在他们所教的课程上讲古典诗歌和现当代诗歌,其中程顺之老师讲郭沫若的《凤凰涅槃》、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郭小川的《祝酒歌》等诗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时接触诗的渠道主要是读诗集,是到书店购买或邮购,或到图书馆借阅,记得我在黑河新华书店购买了《艾青诗选》《郭小川诗选》《中国散文诗选》,邵燕祥的《在远方》、胡昭的《瀑布与虹》、傅天琳的《绿色的音符》等,邮购了《海涅抒情诗选集》《雪莱诗选》《席勒诗选》《朗费罗诗选》《彭斯诗选》《泰戈尔诗选》《白朗宁抒情十四行诗集》《意象派诗选》《中国新诗选》《诗人谈诗》、臧克家的《学诗断想》、郭小川的《谈诗》、傅仇的叙事长诗《赤桦恋》等。在图书馆里借阅的五四以来诗歌丛书中,第一次知道瑷珲籍诗人高兰的名字并读到他的诗《我的家在黑龙江》《哭亡女苏菲》;读杂志,那时诗歌杂志还很少,除了《诗刊》外,还有《星星》《绿风》等几种;此外就是从文学期刊和报纸副刊上读诗歌;听广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阅读与欣赏》等节目,节目会朗诵和赏析诗人的作品,刚粉碎“四人帮”不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经常举办诗歌朗诵音乐会,郭小川的《秋歌》《团泊洼的秋天》、贺敬之的《中国的十月》、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石祥的《周总理办公室的灯光》等诗歌就是在广播里听到的。

  那时许多同学都有个抄诗的笔记本,也有诗歌的剪贴本,我曾抄下过闻一多的《死水》,冯至的《蛇》《南方的夜》,郭沫若的《地球,我的母亲》《炉中煤》,冰心的《繁星》,郭小川的《林区三唱》,闻捷的《志愿》,李季的《正是杏花二月天》,何其芳的《听歌》,未央的《枪给我吧》,傅天琳的《早落的果子》等。其中也有黑龙江诗人满锐的《林区的孩子》,陶尔夫的《兴安岭短笛》,李冰牧的《看冰灯》等。黑龙江诗人中,我抄写最多的,是沙鸥的诗,也就是当时他倾心创作的八行诗。就在我痴迷沙鸥诗的时候,大诗人沙鸥有一天竟然来到我们学校,这让我和同学喜出望外。

  那是1981年的6月26日,是我们毕业前一个月。他是因参加省里在黑河举办的文学研讨会来到黑河。到学校作报告是学校邀请还是会议主办方安排不得而知,提前一天就通知了,听报告的主要是我们这一级和下一级中文专业同学以及黑河城里的诗歌爱好者,我也告知了当时恰在黑河的两位林区诗友前来聆听。是一个下午,就在进学校大门右手边东西朝向的一间大教室里,不算宽大的教室坐满了人。我们入学的第一个学期就是在这间教室里住的,当时搭有对面铺。记得主持报告会的是我们同级高师中文的朱崇福同学,与朱同班的徐立壮同学提前把沙鸥老师刚刚发表不久的两首诗工工整整抄到黑板上,诗总题为《寄故乡》,两首诗分别名为《杏花》《泉边的草》,发表于《四川文学》1981年6月号,另外徐同学用他漂亮的粉笔字在黑板上用大字体书写了沙鸥老师报告的题目:一看、二感、三融合,最终体现我、爱、美。报告就围绕这几个关键词展开,他没有讲稿,坐在课桌前,坐在学生平时上课用的椅子上即兴演讲,操一口乡音浓重的重庆话,但还听得懂。他说:他写诗的时间较短(现在知道他这是谦虚之词,其实他早在1939年即开始写诗了),也没有写出多少好诗来,根据我的创作体会,得出这十四个字,是一己之见,就教于同学们。
 

一看、二感、三融合
 

  沙鸥老师说:从生活到诗,有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这里面有生活的问题,有诗人的主观思想问题,抛开技巧不谈,创作过程就包含这十四个字。

  他先讲“一看”,他说道:看就是观察,理解生活。小说、戏剧必须有人物,诗歌则不然,它对生活的要求不像小说那样具体,但观察生活这一点和小说是相同的。看生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和感觉,在黑河写黑龙江这条大江,十个人写诗,不一定都写江水、写电视塔(黑河对岸苏联的电视转播塔),一个人写成一个样。凡是感觉器官(眼耳鼻舌身)正常的人都能视、听、嗅、尝、触到客观生活,但感觉器官正常的人不一定都是诗人,关键在于诗人有诗的感觉。

  什么是诗的感觉?就是你能在自然界中发现诗,他指着黑板上自己的诗《杏花》来让同学加深理解:“她对春天情长,/她有淡淡的清香。/在我遥远的故乡,/果园的杏花常一夜开放。/像一条粉色的绸边儿,/挂在蓝色的河旁。”结尾两句:“我们划一条小船,/花下是船,船在花上。”这是诗的感觉。因为小河里有杏花的倒影,所以才发现了“花下是船,船在花上”这样的诗意,有人有这样的感觉,能发现这个诗意,有人就没有这样的感觉或发现不了,这就是诗人和非诗人的区别。诗人要培养自己诗的感觉,培养善于发现诗意的能力。《泉边的草》:“春天蓦然来了,/泉边长出柔嫩的草。/像晴天薄薄的云,/像山村轻烟袅袅。/露水送来珠链,/暖风常来问好。/为了留住春天,/你请小花开了。”结尾两句也同样是诗意的感觉。要善于发现生活中美的东西,寻找诗情画意,诗意不是编出来的,要培养发现诗意的功夫,有这个功夫就可以写诗了。

  诗人要通过语言表现、描绘形象。一首诗如果没有形象,诗就很难写好。诗没有形象,就如同小说没有人物。写诗不能不“看”,放弃了“看”,没有“看”,就没有形象,因为没有来源、源泉,就没有鲜活的形象,没有形象的诗是容易概念化的,概念化的诗是没有生命力的,是不能感人的。因此写诗一定要有诗的感觉,这个感觉是诗意的源泉,它是靠“看”获得的。

  接下来他讲“二感”,这个“感”是指感受、感悟。“诗言志”,“志”就表现在“感”上。当你发现了诗意,得到了题材,这时还不能写诗,还要感受,在感受过程中思考,你为什么要写这首诗?是不是把看到的全写出来呢?当然不是,写《杏花》这首诗,是我从黑龙江回到故乡重庆探亲,看到了杏花,有很多感受,粉碎“四人帮”后,我们的生活是美好的,我们的日子好起来,因此才有“一夜开放”的句子,春天来了,寒冬过去了,我们心情舒畅,应该欢唱。写《泉边的草》也是如此,“四人帮”垮台后,祖国出现一片新貌,不由发出内心的赞叹,写草的目的就是为了表达这种赞叹之情。

  沙鸥老师认为,同样的题材,由于诗人的感受不同,可以写出不同的诗来。为什么几个人一起旅行,看到的东西一样,写出的诗却迥然不同,就是因为每个人的感受不同。艾青有艾青的感受,田间有田间的感受。古代诗人写喝酒的诗,唐代诗人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表达了惜别之情,而李白的“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却表达了浪漫情怀。诗意不同,是因喝酒的心境不同,因此感受也就不同。

  只有“看”,而没有“感”的诗,是一般的诗,只有看,没有诗人自己的感受,是不会打动人心的。山东的作者、云南的作者,他们素昧平生,写的诗却几乎一样,甚至语言都相同,这就是他们忘记了自己独特的感受。诗人应该通过自己表现的题材,去打动读者,通过题材与读者交心。没有自己感受的诗,无论在思想上,内容上,都不会有深度的。同样是写盆景题材,艾青就技高一筹,他通过写盆景,表现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社会,还有人,被扭曲了。这是艾青的感受,这个感受是深刻的、独到的,如果没有这个感受,写盆景就没有意义了。一些诗之所以一般化,就是因为缺乏感受。山水诗,只写风景,不发议论,不一定是好诗,即使是纯粹的山水诗,也有作者的感受在里面,通过色调、明暗等反映人的情绪,通过对素材的安排,表现美感,不是杂乱无章、面面俱到,而是有次序、有重点、有取舍、有对比。作者通过诗表现美,传达美给读者,我们的生活需要政治性强的诗,如《将军,不能这样做》,但也需要轻松愉快的诗。

  他说:在一首诗中,是否有点诗人感受的诗就是好诗呢?也不尽然,关键是这个感受必须是新的,别人没有表现过的,写诗、欣赏诗,都应该有这个要求,就是诗人发现和发现诗人新的感受。感受新鲜、深刻就是好诗。“一看”“二感”连起来,“一看”,诗人对自然界感官的作用;“二感”,诗人看了自然界和生活现象后有所感受。当然题材不同感受也不同,“感”是对具体的题材而言的。一般诗歌作者写作会有两种倾向,一是概念化,道理虽正确,但缺乏生活,诗太空洞,这是因为缺乏“一看”;二是诗有点形象,也有点新鲜东西,但却显得一般化,这是因为缺乏“二感”。“一看”“二感”好比是两步,写诗,这两步缺一不可,缺第一步,易概念化;缺第二步,诗易一般化。这两步都不可或缺。

  沙鸥老师强调“三融合”是很复杂的问题,涉及诗歌创作全部艺术技巧问题。

  所谓融合,就是把“一看”“二感”融合起来,融合成一首诗。就是把看到的、想到的融合成诗,而不是别的融合。一首诗在艺术上高与低,关键在于融合,融合的好,艺术水准就高;融合不好,艺术水准就不会高。不会融合,那是很糟糕的事。

  怎么融合?第一个问题是取材,取材的基础是“一看”。做件衣服,要先买布。写诗得先有题材,他仍以《杏花》为例,我看到杏花开了,花很美,就引起了我写诗的冲动,但有这个想法,和写出诗来,还是有很大的距离。你想写什么?怎么写?这有个过程,无论写诗速度快慢,都必须有这个过程。“一看”这一关过去了,“二感”也有一点感触了,这时就要考虑取材。比如果园多大?上空的云彩如何?河是什么形状?周围是山还是田?这些都不必管。剪裁时,凭什么进行取舍?哪些是多余的?哪些是不可缺少的?剪裁的剪刀是什么?这就涉及第二个问题:主题。有些初学诗作者把该剪去的留下了,把该留下的却剪去了,致使诗索然无味。《杏花》一诗通过花开来表现生活的美好,故凡是与主题无关的均去掉不要。有这种情况,剪裁完素材不够了,这就需要补,这个“补”也来自生活。不能局限于你所看见的素材,我看到真实的河的颜色是灰色,不是蓝色,如写成灰色,就是自然主义,不能给人美感,破坏这个画面,就改成蓝色的河。“二感”阶段,就涉及主题。主题从生活出来以后,和诗人的感受结合在一起。凡是与花无关的去掉,把自然界的事物进行了调整,如把灰调整为蓝,这样取舍,就凸显了主题。题材有了,主题定了,接下来就涉及第三个问题:构思。构思,就是考虑如何把材料组织起来?如何开头、结尾?

  沙鸥老师认为,在构思过程中,最难、最复杂的问题,就是怎么融合?一般说来,看和感的融合有三种方法:一是把你所看到的,通过你的所感(看是具体,感是抽象)直接表现出来,如《杏花》;二是作者说话,即作者直接出来发议论,《泉边的草》结尾两句“为了留住春天,/你请小花开了。”就是作者出来直接说话;三是介于二者之间。不能说哪种方法好,哪种不好,比如绝大多人是右手写字,但有人左手写字也很漂亮。融合是写诗的关键,或者说构思是写诗的关键。艺术创作的缺陷是雷同,包括诗歌创作在内的文学创作、艺术创作都怕雷同,要创新,创新受手法的制约,要在手法上进行探索。这就涉及第四个问题:手法。沙鸥老师说的手法也就是表现方法,它与创新密切相关。

  沙鸥老师这时提到了黑龙江著名诗人刘畅园和她的诗。他说刘畅园是一位很有独特风格的诗人,她今年在《文汇月刊》(1981年1月号)发表的诗《江》就非常有特色,是一首好诗。沙鸥老师举例讲到的刊发刘畅园这首诗的《文汇月刊》,我刚巧在黑河报刊门市部买到了,因此她的这首诗,我看到过,也留下深刻印象。沙鸥老师脱口而出,朗诵了刘畅园的这首诗:“这是一条古老的江,/一条渔船像在古画上一样。/怎么回事?/摇橹千年,/这条船也摇不出,/这古旧的画框。”“一看”,江;“二感”,我国还很贫穷落后,祖国发展的速度还是太缓慢(主题)。她这个构思很好,用了比喻的手法,像——画框。构思时,表现手法很关键,用什么手法最好?她用了比喻的手法,这个手法最能表现她确定的这个主题,因此她用了一个最合适的手法。无论写诗还是欣赏诗,都要考虑这首诗运用了什么手法。表现手法总是不断创新的,变化的,诗人通过探索,使表现手法更趋完善。研究诗人的诗歌,很重要的一条是探究他用了什么手法,用什么手法构思的、表现主题的。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是送别友人的,用了反衬手法,通过船远,写友情,滚滚长江烟波浩渺,都看不见船了,还伫立在那里,说明友情之深。构思时,怎么开头?怎么结尾?关键是考虑手法问题,用什么手法来表现主题。写诗时,正面写困难,就从侧面写。可以实写,也可以虚写。柳宗元的《江雪》,先写远景,千山、万径,范围很大,然后是特写,孤舟、蓑笠翁、寒江雪,就缩小了。有的诗很一般,甚至主题也没什么,但手法了不得。唐诗为什么经久不衰?就是因为手法高,艺术造诣深。没有考虑好手法,就千万不要构思。

  接下来,沙鸥老师讲形式问题。比较流行的形式是:整齐、押韵,有民歌体、格律体等。我的诗的形式是比较严格的,八行一首。还有比较自由的,如艾青的诗。四行一段的诗最为流行,但不一定非四行一段,要突破这个框框,要创新,不能看别人怎么写,我也怎么写,因袭别人是没有出息的。从目前诗歌形式看,现在还不如三十年代丰富。我们的一些年轻人丢掉了中国的传统,当然我并不排外,可以向外国的诗歌学习,但首先要学好中国的诗歌。我觉得应该多向现在的年轻人介绍徐志摩、戴望舒,他们的诗歌形式是丰富的,诗歌的艺术水平也很高。诗需要停顿、跳跃,因此必须空行。在探索诗的形式时,不能受束缚、受限制。

  他说:在构思过程中,语言也很重要。语言不仅对诗,对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至关重要。语言是基本的建筑材料,没有语言,就无法搭建起诗歌的大厦。没有语言,一切都无法表现。如果你想在文学创作上大显身手,一定要在语言上千锤百炼。要让语言听你指挥,听你支配。要多掌握丰富的词汇,到用时就可以信手拈来。写诗对语言的要求,一是准确,无论描写、叙述,还是抒情,都要准确;二是精炼,用最少的字把问题说清楚,不多用一个字;三是优美,我们眼睛看到的,要通过优美的语言表现出来。讲到此,沙鸥老师说:说句题外话,可能对同学们有用,在选择语言上,尽量不用任何形容词,这在古诗中有很多范例。只有在非用形容词不可时才用,如不用形容词就说不清楚。除此之外,禁用形容词。在诗的语言上,一定要过细推敲,有的诗人为找一个恰当的字,要花费几天工夫。假如用动词、甚至用形容词都不能解决问题,该怎么办?那就用比喻。在两个不同事物之间,只要有共同点,就可以用比喻,如毛泽东主席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比喻运用就非常好。用比喻不行,就用夸张,如“泪飞顿作倾盆雨”。用夸张还不行怎么办?就绕道而行。应该灵活运用语言,语言本身也是富于变化的。

  他给归纳了一下:从素材中,得出你自己的感受,确定主题后,进行裁剪,有所取舍,然后构思,解决形式、手法和语言问题。这个过程就是“融合”,融合的好,诗的艺术就好,反之,在艺术上就支离破碎。
 

最终体现我、爱、美
 

  沙鸥老师侃侃而谈第二个层面的问题:最终体现我、爱、美

  他称,作为抒情诗的要素,主要是这三个字:我、爱、美。为什么用“最终”两个字?每首诗都要表现一个主题,表现诗人的倾向。任何一首好诗,都要体现我、爱、美。关于诗歌中的“我”,是当前诗歌争论的一个问题,“朦胧诗”的要害也在这一个字上。诗中有一个“我”字,不一定说一首诗就有了“我”;诗中没有一个“我”字,也不一定说一首诗就没有“我”。“我”就是诗人的全部,这里说的“全部”包括诗人的思想、气质、审美水平、兴趣等。从轻与重考虑,“我”主要是指两个东西,一个是诗人的个性,一个是诗人的风格。个性不等于风格,但个性通过风格来表现。诗中的“我”曾一度被放逐,长期以来认为无产阶级没有“我”,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才有“我”,这是错误的!没有“我”,就不能把人和动物区别开来。诗歌要把自己好好表现出来,但这个自己并非就是“我”。有人过分强调“我”,除了“我”就没有什么表现的了。他认为福建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孙绍振的观点偏激,北大中文系讲师谢冕把看不懂的诗称之为“崛起”,我发表文章反对这种观点。《诗刊》开展“朦胧诗”的讨论,“朦胧诗”的提法不准确,因为诗人写诗都要表现一个主题,把主题不直接写出了,可以用朦胧的手段,使诗含蓄。淡淡的晨雾,是很美的,也是朦胧的,戴望舒的《雨巷》很美。你喜欢红颜色,他喜欢绿颜色,不能划一,写诗也如此,可以有不同形式的,但让人看不懂,这种诗我是反对的。我比较赞同艾青的观点(1981年5月12日《文汇报》发表艾青写的《从“朦胧诗”谈起》),后来人民大学的一名学生反对艾青的观点,尽管我不同意这位同学的意见,但他的文章写得确实有水平,论据充分,逻辑性强,说明作者知识丰富,读了很多书。有人主张,看不懂的诗也是好诗,我不敢苟同。人在一刹那间的感受可能是正确的,也可能是错误的,写刹那间“我”的感受代表什么?除“我”之外,包括整个世界,我反对除“我”之外一切都不存在的理论,这种理论是有害的。我们反对说假话,说假话的诗是不可能感人的,我们主张说真话。

  作家、诗人应该如何对待我们社会的阴暗面?我们生活中的缺点要不要写?我主张应该写!为什么?为了扫清障碍。这涉及作家的立场问题,写这些是为了我们的祖国更好地往前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落实了各项经济政策,给我们国家带来巨大变化,农村变化也很大,收入增加了,一位庄稼汉去领年终分到的2000元钱时,我写道:“颤抖的手托不住春光……”诗中的“我”要表现对时代、社会的态度、看法。写“我”也是写自己,诗中不写自己,就是空谈,写自己,就要说真话,剖白自己的内心世界。诗忌讲假话,诗不能自己把自己放逐。讲真话,必须讲正确的。一首好的抒情诗,必须反映诗人自己的个性,有人说文学作品要表现阶级、时代、社会,那么,阶级、时代、社会,是通过“我”来表现的。

  讲“我”这一话题时,沙鸥老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观点。当年关于“朦胧诗”,有非常激烈的争论,持赞赏的主要是谢冕、孙绍振、徐敬亚等,他们也是“三个崛起论者”。丁力、郑伯农、程代熙等是持批评态度的。老诗人艾青、臧克家也是持批评甚至否定态度的。论争还是产生了很好的结果的,更新了诗学观念,促进了诗歌创作的繁荣,给诗歌的发展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后来的发展,说明“朦胧诗”还是深刻影响了诗歌创新和流派的发展,也使“朦胧诗”的代表人物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梁小斌、食指、芒克等人,在中国当代诗坛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沙鸥认为抒情诗中表现“我”,一是要通过你的感受来表现。艾青通过盆景中的树曲曲弯弯,表现了我们的时代、社会扭曲,艾青比我深刻。想要在文学方面显示自己的才华,就要多读书,多观察,分析、研究我们的社会。二是通过你选取的题材和选取题材的角度来表现“我”。由于兴趣、爱好的不同,对题材的选取就自然不同。表现手法、语言是构成诗人风格的主要因素。分析、探讨诗人的艺术风格,就从他的表现手法和语言两方面入手。有的诗一般、平淡,就是因为诗中不存在“我”。李煜、李清照的词,毫不掩饰地表现了“我”,也就表现了时代、社会。

  接下来谈“爱”。他说:爱是感情的基础。我们生活的社会,人民始终渴望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作为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的诗人,应该爱,爱什么?爱我们的时代、社会、生活和所走的道路。没有爱,也恨不起来,对于丑恶、卑鄙的事物、行为,愤慨是正常的,如果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那他就是不是一个有感情的人。诗歌中怎样表现“爱”?有的诗,作者在剪裁方面缺少功夫,使诗写的庞杂,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在构思时要留出地方,来抒发自己的感情,这个地方不要写别的东西。要有虚有实,虚实相生。诗歌要达到形象、感受、感情的三结合,这三点都至关重要,所有的艺术创作,如果没有感情,就不可思议。“露水送来珠链,/暖风常来问好。”是写实;“为了留住春天,/你请小花开了。”是写虚,通过草,歌颂春天常在。艺术的力量,就在于通过感情打动读者。要善于研究,学习艺术大师们是如何抒发感情的,从而探索出如何在诗歌作品中表现自己感情的方法。在适当的地方要进行渲染。

  然后是关于“美”的话题,沙鸥称:美是诗歌创作很重要的问题。但有些时候,人们谈美色变,不敢谈美,李煜、李清照的词,有一种魅力,就是因为他们的词里有美。诗歌必须是美的,不美,只是正确,就无异于文件了。诗歌要美,首先诗人应该有美的观点,有对自然、生活的审美能力。在诗歌中表现美,主要是表现诗人对生活、对自然的审美发现。如何在诗歌中表现美?通过什么手段、方法,在诗中表现自己的美学观点?一是通过语言。各种文学体裁都一样,离开语言的美,是不可想象的。诗人要跟自己的常用语进行斗争,也要跟别人的常用语进行斗争。做到这一点很困难,但不这样做还不行。要丰富自己的词汇,要积累丰富的同义词。要有毅力、有决心锤炼语言的美,必须下这个功夫,否则不能在诗坛站住脚。土耳其一位诗人,坐了十年牢,他出狱后写了这样一首诗:“我像一粒子弹,/穿透了十年被缚的岁月。”写得好!语言美,是诗歌之美的第一关。二是形象美。抒情诗中的形象,有个挑选过程,要选优美的形象,抛弃别人用过的形象。三是在写风景的诗歌中要有意境美。意境也是这些年来,一直未搞清楚的问题,对于意境、想象等,有些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于这些概念一定要搞清楚。所谓意境,一个是指形象,一个是指感情,两者缺一不可,结合起来,就成为意境。形象规定了意境的范围,感情规定了意境的色调。“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就规定了范围。考虑形象和感情的统一,就能出意境。一首诗没有意境,很难说她很美。

  最后他说:总之,这十四个字,是我多年写诗,特别是最近写了一些比较满意的诗,以及对诗的形式进行探索的过程中,得出的体会,也可以说是经验总结。体现了这十四个字,就是好诗。无论创作还是欣赏,都离不开这十四个字。不过这是我的一点经验,是我的一家之言,不一定适用于每个人,他诚恳地请同学们提意见。

  当时没有互动环节,他演讲结束,活动也就结束了,但有几位同学走上前去当面请教,我也拿着我的诗歌摘抄本大胆地走向讲台,走近他,就本子上我抄写的一首他的诗《早晨的树》请教他,他说这也自己比较满意的诗,我问了最后两句“我欣喜地站在树下,/数着一地珍珠”是何意?他说是太阳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下来的光影。我还问了他近期将要出版的诗集是什么名字?他告诉我是《梅》。我表达了谢意,然后请他在我的笔记本上签了名。

  在讲座的前一天,学校组织我们中文专业的同学去北方宾馆参加省文学学会在黑河举办的文艺规律讨论会,记得是哈尔滨师范学院中文系白石老师、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杨治经老师、哈尔滨师范学院中文系江哲军老师、黑河地区教育学院王惠中老师等作学术发言,其中白石老师发言时,坐在我旁边的江哲军老师跟我说,白石老师很有学术造诣,让我关注。杨治经老师也谈了引起热议的“朦胧诗”,他讲了诗人顾工写的一篇刊发在《人民日报》的文章,顾工文章的开篇是:“我越来越看不懂儿子顾城的诗了。”沙鸥老师就是应邀参加这次讨论会,来到边城黑河。在我校作报告的第二天,利用会议间隙,他又在他下榻的北方宾馆的房间里,和我校几名诗歌爱好者谈诗。记得有朱崇福、祁丙连、李铁春、何春等几位同学,我也去参加了。我们分别就“朦胧诗”、诗歌的意境、八行诗、山水诗、小诗的容量等向他提问,他都一一解答,并提出对大家的勉励。倾听沙鸥的演讲以及与诗人一起交流,是文学青年一次难以忘怀的人生经历,虽过去了近40年,但今天仍然记忆犹新,对我们读诗、写诗产生了深刻影响。虽过去了近40年,诗歌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但他的许多观点和经验之谈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过时,依旧对我们读诗、写诗有启发、有裨益。
 

沙鸥其人其诗
 

  由于1980年代还没有互联网,我当时对沙鸥老师的了解甚少,只知道他是黑龙江诗坛的一位重量级诗人。当时黑龙江在全国有影响的诗人很多,可谓是大腕云集,比如曾担任过《人民文学》副主编、《新观察》主编、黑龙江省文联副主席,调回北京后担任《诗刊》主编的著名诗人严辰;写十四行诗、有“中国的白朗宁夫人”之誉的著名诗人林子,她写的爱情诗《给他》在诗坛影响极大,组诗《给他》获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诗作奖;以组诗《我追随在祖国之后》获1981年—1982年《诗刊》优秀作品奖的著名诗人梁南,以及方行、鲁琪、满锐、王书怀、刘畅园、陆伟然、黄益庸、中流、赤叶、宋歌、巴彦布、范震威、吴宝三、聂振邦、马合省、李琦、岛子、庞壮国、鲍雨冰、谭德生、雪村等,都在诗坛产生重要影响,还有黑龙江籍校园诗人贺平、陆少平、李光武、罗振亚、张曙光、包临轩、潘洗尘、苏历铭、桑克、宋词、杨川庆、马永波、沙碧红等,也在诗坛产生较大影响。

  听完沙鸥老师的诗歌创作讲座不久,我就毕业分配到一家煤矿子弟学校任教,一次放假回家探亲,我从西岗子乘去往黑河的大巴,在车上与母校中文科的韩明安老师不期而遇,他在我们毕业之前,考入省社科院文学所读研究生,他也是放假回黑河。聊天中我向韩老师询问了沙鸥老师的近况,他说诗人回故乡重庆了。此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解沙鸥的情况,也遇到1990年代诗歌热降温,自己读诗也渐渐少了,这以后再也没有读过他的诗。由于没有互联网,对人的了解渠道狭窄。直到近年,才知晓他的经历。

  沙鸥的原名叫王世达,是1922年出生,1939年开始写诗,1940年起即用沙鸥这一笔名开始发表作品。1946年大学毕业后到上海,参与主编《新诗歌》与《春草诗丛》。1949年后调北京,后到《新民报》工作,同时和王亚平主编《大众诗歌》。1951年调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工作。1957年在《诗刊》担任编委。1961年来到黑龙江省安达市文联任创作员,1962年调黑龙江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后主持编辑《北方文学》。1986年离休后定居重庆。历任上海中宁公司经理,中共中央统战部招待科科长,北京《新民报》副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教员,《诗刊》编委,黑龙江安达市文联专业创作员,黑龙江省文联专业作家,《北方文学》副主编,重庆文史馆馆员。他是194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的,生前出版有《农村的歌》《故乡》《初雪》《梅》《情诗》《一个花荫中的女人》《失恋者》《寻人记》等31种诗集,《沙鸥谈诗》等4本诗论集,2本散文集。他是1994年12月29日在北京去世的。

  现在的年轻读者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沙鸥了,但他的儿子的声名如今却很大,他就是学口腔医学出身的著名读书人、学者止庵,他以研究周作人而闻名,著述颇多。沙鸥去世后,止庵为其父选编了《沙鸥诗选》出版,收录他一生的主要作品。他与友人一起,又把其父去世之前九年创作的诗进行整理,2019年出版,诗集名为《让一切光源都熄灭》,我是近日在上海书城中山公园店意外邂逅这本诗集,欣然买下,阅读他的诗,也勾起对他关于诗歌创作演讲的回忆,也促使我写出此文。

  止庵在后记《我的父亲和他的诗》一文里,介绍了诗人沙鸥晚年的一些创作观点以及创作经验,比如,沙鸥说过:“诗,表现诗人的人生体验和审美情趣。”“随意写诗,刻意改诗。”改诗,“首先,从构思上审视;其次从语言上审视;最后,在意境上审视。”这都是经验之谈,与他给我们作报告时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当然也是有所发展的。

  读《让一切光源都熄灭》了解到,沙鸥到晚年竟然放弃了他倾尽大半生时间和精力践行的八行诗创作,而转向现代诗,收入诗集的没有八行体诗,均是“新体诗”,写爱情,写风景,有抒情诗,也有叙事诗,仍然实践着他的十四个字的诗歌创作主张,表达审美情趣,矢志不渝的进行审美追求。止庵评价其父的“新体诗”较八行诗有突破,他认为“八行诗”还基本上限于传统的美,“新体诗”则突破了这一藩篱,表现的是一种现代的美。因此止庵评价,他父亲逝世前九年写的诗“达到了他一生的最高成就。”

  即便如此,我对沙鸥的八行体诗仍然情有独钟,他引领了诗歌创作的一股潮流。我觉得他的八行体诗读来优美、清新,又耐人寻味,引人遐想,特别是结尾的两句,往往是一个转折,或一个警句,倏然作结,却又峰回路转,常有飞来之笔。他从古典诗歌中汲取营养,从绝句、律诗中获得启发,坚持“一看”“二感”“三融合”的创作方法,追求“我”“爱”“美”的至高境界,为诗坛奉献了大量好诗,我当年抄在本子上的沙鸥的诗,多是这样脍炙人口的好诗,值得反复品读。1962年10月于伊春五营写的组诗《森林小记》其一《假日》:“森林藏在雾气里,/南风吹,雪满天,/我远望山岭,/一层更比一层淡。/河沿有几座工棚,/飘着淡青色的烟,/新炕烧热了,/酒香浓,声声丝弦。”早年的八行体诗写的就很有情趣。没有记发表在本杂志的《江岸》:“能是你坐在江岸,/浅绿中淡黄一点。/我探首舷船外,/凝视牵动了心弦。/船过了,碧浪几条,/把一丝花影摇乱。/不是你,又是你,/你一直在我身边。”他发表在《花城》1980年第六期上的《剪云集》其一《溪边的小路》:“小路缠在溪边,/几棵桃树把它遮断。/姑娘们笑着来了,/都挑着浅绿的菜担。/她们穿的是云彩,/溪水也映红了一片。/我知道桃花不开了,/不是因为不爱春天。”都折射着“我”“爱”“美”的创作理念。我尤其喜欢那首发表在《鸭绿江》上的《新月》:“新月弯弯,/像一条小船。/我乘船归去,/越过万水千山。/花香。夜暖。/故乡正是春天。/你睡着了么?/我在你梦中靠岸。”用了比喻,语言极其凝练,绵绵情意,缕缕乡愁,引人遐想,表现了对故乡浓浓的思念之情。

  沙鸥在诗集《梅》后记中说:“近年来,我对小诗有意在探索。探索的目的是找一件合适的衣服。”“八行是基础的。我也在这短短的诗行中力求变化。变化是由于内容的需要。”“我觉得‘我’‘爱’和‘美’是灵魂。我也试图让这三个字落户定居在我的诗中。学诗大半辈子,我觉察当这三个字被我放逐的时候,我的诗就干枯了。”

  不管怎样,沙鸥坚持几十年,实践着他倡导的八行体诗,其创作模式影响了众多诗歌爱好者,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十四个字的诗歌创作理念也影响了众多诗歌爱好者,我也是其中之一。听他报告后,我曾经在日记本上写过一本本八行体诗,虽然再没有机会聆听他的教诲,得到他的指教,但我曾把其中的一本寄给了他的重庆老乡、诗人傅天琳老师,她在寄回的本子上认为写的好的诗,用红色圆珠笔打了√号,在认为写的好的句子下面用红色笔划了横线。她在回信中肯定了其中写的好一些的,对存在的问题也提出了非常中肯的意见,并寄予写出更多好诗的希望。遗憾后来辜负了她的希望,当然也没有把沙鸥倡导的八行体诗创作一如既往地予以坚持。如今,给我们作过诗歌创作报告的沙鸥老师,已经仙世近20年;指导过我诗歌创作的傅天琳老师,也已仙世近3年,借此表达对两位著名诗人的哀思之情。


  本文刊发于《北方文学》2021年3月号,题目为《诗人沙鸥谈创作》;《黑河日报》微信公众号《品读黑河》“佳作欣赏”栏目;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黑龙江省绥化委员会编《绥化文史资料》第二辑(沙鸥百年诞辰纪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