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读｜曹纪祖读黄钟：《执着而真情的歌者》
曹纪祖：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第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兼秘书长。现为四川省诗歌学会会长。一级作家。作品获得四川省文学奖，四川省文艺评论奖一等奖、四川日报文学奖等。曾担任第四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终审评委。
黄钟早在八十年代就开始了诗歌创作，并在自己所在的电力系统的刊物上发表作品。之后创作中断有二十年之久。近年来，他的创作有再起之势，并取得引人瞩目的成绩。其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天津文学》《四川文学》《诗选刊》等国内多家主流杂志，并入选一些值得重视的诗歌选本。他内心丰富，敏感而自律。经历过人生的坎坷，似乎已洗净铅华，写作与发表，都不急不躁。在当今浮躁的世风中，显得十分难得。
黄钟的诗，大都简约，跳动，深情，含蓄，以情感的丰富和表达的别具匠心取胜。他以曲折的人生经历和相应的文化知识为支撑，在诗歌创作中努力实现自己的辩识度。他追求真实和残缺之美，在抽象与具象之间，在恍然与实景之间，完成自己的诗思，其作品具有飘逸之气和人间烟火气。是值得我们认真关注的一位诗人。
让我们先看看这首诗：
她凝视一只白猫
眼神温暖
（异国房东）
独身。晾晒内衣
简约、性感
孤岛一样的女子
内心有一片海
即使一个人生活
也能制造快乐
可以恋爱了
新买一瓶芦荟咖喱
和手动剃须刀
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高铁风驰电掣而来
也许
邻座一朵白云
（－－可以恋爱了）
谁来？邻座是谁？风驰电掣的高铁是作者自己的意念吗？作者与这样的女子为邻，当然能引发许多想象，确实很有意思。
作者的人生道路曲折，其间还经历过婚变，至今单身。但他从不向命运低头，所以他在《生日》中，要写＂跌倒一千次爬起来一千次＂。特别是在《父亲》一诗中，他写道：＂我又看见了那张火车票／送我去北京读书，你返程坐的是硬座／我又看见了那个烤火炉／我离婚那年大雪，你送来的／那个冬啊，很温暖＂。这样的诗句，质朴而情深。他在《自嘲》一诗中说自己＂如花鹿、似白狐、若独狼＂，而＂微笑的时候，流泪最多＂。正所谓＂情到深处人孤独＂。他认为人生如棋局，他始终在与自己对奕。而设局的人是谁呢？尽管他体会着人间甘苦，却也能轻松对待。在《方寸之地》中，他模着头说：＂一千颗心一千个秋／秋从方寸之地开始／手指当梳子，舒经活血／时常抚摸头上的初雪／挺拔白发渐渐变得柔软＂，像是＂很老又很小的孩子＂。这正是诗人的自画像。
尽管如此，黄钟的诗却未陷入自恋，不论是在内容上和表达方式上，都体现出多样性。他有一首组诗，篇名就叫＂毛泽东＂。属于政治抒情诗和主题创作。这样的诗如何避免概念化，作者也有自己的尝试。比如：＂当代，某同学，网名延安／他每天在同学群里／分享一篇关于毛泽东的文章／如果，选毛粉协会会长／我必定，举双手选他／他的微信信息，来自午夜或拂晓／常常，把我从梦里悚然惊醒／也许，他就是当年赤水河上／飞翔的，某一位红军战士／转世而来＂（＂那一抹红＂）。等等。
在八十年代的文艺复兴中，诗歌先声夺人，引领风气。这是新时期诗歌史上的重要时段。那时诗人受到社会的普遍尊重。作者应该有过当年的经历。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诗中，这样写道：
那些年，天空很蓝很蓝
诗歌在饭桌上纵情飞翔
没有人说这是一群疯子
我们用青春挥霍诗意
那时候，河流清澈见底
即使在征婚广告上
文学青年也是一种时尚
像现在的白富美高富帅
那岁月，写诗的人
可以到处流浪
在中国的任何城市
都有诗人部落盛情款待
那一年，我骑单车
在绿色大地上
自在地吹起口哨
驮着女友去看日出
如今
偶尔回望
八十年代
是我烟雨蒙蒙的故乡
（——《上世纪八十年代》）
这个体会是时代的记忆。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带来了生机勃勃的八十年代，所有的人都是那样充满希望。那确实是一片蔚蓝色的天空，值得我们深情回望。比如在成都，全国的诗人到来，都会得到诗友招待，这是我们亲身经历的事情。这正是当时文艺复兴的时代风尚。黄钟的这类诗，以个人体会写历史风云，是不可轻看的。＂天空很蓝很蓝＂，＂河流清澈见底＂，绿色的大地，自在的口哨，年轻的女友，这些美好的意象和美丽的心情，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与当今一些技巧之作和花样文章是不同的。结尾三句，给人一种一言难尽的感觉，让人感慨不已。
在组诗《一座酿造幸福的城》中，作者又改用一些长句，写自己所在的酒城泸州，展现出创作的多面性。其中，《千古酒鬼》一诗引人注目。他把刘伶写得极为生动，表现出对历史人物，对魏晋风度的了解，显示出自已的文化素养。在组诗《秋水辞》中，他有许多哲理的诗思，《月亮》即是有代表性的一首。他在《金风》一诗中，＂采飞翔的粮食，撷心灵的泉水酿酒／在体内的茂林修竹／轻抚《广陵散》，醉卧美人膝＂，因为＂魏晋风骨如初恋只有一次＂。这些诗句，都表现出作者特有的风范。他的短诗《当下》，以苹果为道具，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一位女孩的形象，定格一幅图画，也是值得称道的。
黄钟不像当今一些诗作者那样，总认为老子天下第一。他执著而谦卑，做人也很低调。他在《还原》一诗中，以排比的句式写自己。结尾一段是这样的：
把我的墓碑
还原成一个自嘲吧
一个诗人，非著名的
恕我不能站起来，迎客了
几许幽默中，见出他的性格。但从中我们也似乎可以窥见他内心的并不安于现状。一如他在组诗：《你就是一个小宇宙》中表达的那样：＂象草叶一样呼吸／但不摹仿布谷鸟歌唱／唱自己的歌＂。这正是一位诗人的自我认知与坚持。
黄钟的诗多数表意明朗，但在句式结构和转换中，又有向现代诗学习的倾向，由此带来风格的一些变化，使自己的创作避免了单调。坚守自己而又求新求变，这正是当今许多诗人共同的努力。前面点到的《月亮》一诗，还有《秋夜》等，在他的创作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月亮体内还有月亮＂，＂她的手指／在空中划个波浪／这也是水？＂等等。显然已经不是传统的写法。在当今的时代发展和诗歌流变中，诗人的坚守与突破是一个辨证的问题。没有坚守就没有自己的本色，没有突破就没有新鲜的境界。我们看到不少因循守旧的现象，也看到为变而变的诸多不合情理。怎样才能在已然形成的风格上，常写常新，是对诗人的考验。
黄钟在沉寂多年后，重新开始诗歌创作，或许如人们所称谓的那样，是新归来诗人。既然归来，就必定志在长远。他试图不局限于四川而走向全国。他所面临的挑战当然是他自己。正如他在棋局一诗中表达的那样，不断战胜自己才是正道。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黄钟阅世不可谓不多，但却保持着一份真性情。他的诗，有较多向内的指向，善于表达一些微妙的感觉。而他的人生阅历，又使他养成敏感的个性气质，让他在社会交往中小心翼翼。这多少局限了他对诗歌题材的开拓。此外，他的创作也有参差不齐的现象，作品的数量也不是很多。在诗歌语言的运用上，也有需要精雕细琢的地方。这些，相信作者能在今后的创作中，不断加以提高。
当今诗坛，情态复杂，流派纷呈，写法多样。各种所谓引导潮流者也大有人在。眼花缭乱中很容易让人迷失。如何客观地认知自我，坚持自我，不跟风，不媚俗，不从众，不为发表而发表，始终遵从内心的呼唤和艺术的感召，把自己写到炉火纯青，从而自立于诗坛。作者正是在向这个方向努力，这才是最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