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隐现了“张颠素狂”
2019-02-11 作者:周孟贤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颠”张“狂”素告诉我们,欲让笔墨酣畅淋漓、线条随意变幻,只有在情纵神驰中才能得之才能完成,欲使作品格调脱俗气韵不凡,只有心境空明才能呈现!转瞬,我的思绪回到了诗歌,作为诗仙的李白,作为诗圣的杜甫,他们所以能写出“狂颠”史册的伟大作品,难道不与他俩的心境空明有关?
我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有一棵树没有随着远去的岁月而远我而去。相反,它随着时光的脚步向我越走越近,它在我的心里耸立着、葱绿着。
那年,即1981年8月初的一天,我正驱车前往莫干山芦花荡参加省作协召开的诗歌年会。一路上,不知何故我的激动不已的情绪仍在延续着前一天晚上的思绪:窗内的灯光照在唐代两位“草圣”的字帖上,窗外的月光镀亮了张旭和怀素的名字,自学生时代便爱好书画的我,久久地陷入那气势奔放纵逸、满纸烟云缭绕的笔墨中,一颗心在充满乐感和节奏感的线条中狂个不停、颠个不住!
汽车在山路上盘旋而上,我在我的心里默默自语:什么样的文人决定什么样的笔,什么样的笔总能彰显出什么样的文人。有的笔僵硬,有的笔灵活;有的笔呆滞,有的笔敏捷;有的笔死板,有的笔狂颠!也许,前一种笔(即前几种文人)大有人在,而狂颠的笔(即狂颠的文人)少之又少!是吗?唐代诗人李白的笔、画家吴道子的笔和书法家张旭、怀素的笔,是“狂”入历史的笔!
记得那天下午会罢,应著名诗评家骆寒超先生之邀,我和亚洲等五位诗人走进芦苇荡的小会议室,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自己的诗和当代诗坛的诗歌现象。正当我谈了自己的诗识诗见和在大会上受到研讨、高评,在诗坛产生反响的抒情长诗《祖国,请你思索》如何在晚上一气呵成之时,窗外电光闪闪,雷声隆隆,转瞬间乌天黑地、狂风大作、墨云翻卷,在一次次炸响的霹雳声中暴雨倾盆而下——不,宛如天河缺口,大片大片的瀑布冲泻在莫干山上!
我们呆呆地站立着、议论着,满屋弥漫着雨雾。
我久久地临窗眺望着、凝思着,我看见山上的树们似被狠狠砸下的响雷压弯了腰,随即又直起了腰,随即一声巨响,似乎将雷反弹甩入深谷!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在心里暗忖,好!大大小小的树以站立的姿态去顶撞狂风暴雨、惊雷闪电!在顶撞中,在受伤受裂或倒塌中,也让雷暴尝尝树的滋味!朦胧中,我还看见有一棵树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忽而东倒,忽而西歪,忽而弯曲,忽而坚挺,忽而拖地,忽而刺天……,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不,奔突着!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差点叫了起来:这是一支笔,一支显形现影的笔,一支刚收紧又放开、刚腾挪又撇捺的笔,对!是张旭的、怀素的笔!仍在狂!仍在颠!我知道,这一刻,我的思维已经跳到中国书坛上,这支飞动的笔在狂风暴雨中忽收缩忽蓬乱忽扫忽拖,这使我想起近代书画大师吴昌硕笔下的“粗头乱服”四个字,粗头!乱服!面对烟雨朦胧中似笔头似人头、似踉跄似醉态的树,我觉得似在隐现嗜酒如命、深醉时挥毫大吼,并将头浸入墨汁书写的张旭!此刻,他在色如宣纸的天宇上书写什么?一直来,每每看他的字帖,总让我咬定他一定是个非常灵动、灵敏的人,一定是个大开大合、气度不凡的人,一定是个潇洒磊落、倾情于笔墨的人。古人刘熙说得好,“观其人莫如观其草书”,他用他的草书勾勒了他,且凸现了他在狂写时的醉态!这是一种高境界,真乃物我两忘。没有这种醉态,能狂吗?能颠吗?唐代的文化高峰就是因他的“狂”更为高峻,一代代书家就是因他的“颠”五体投地、全无异议:他的草书动静交错、跌宕起伏,那些动人心魄的阳刚线条宛如金蛇狂舞,那些笔墨在动荡中渗出的音乐感、节奏感和美感满纸凸现!他在随形结体、字势搭配和线条的轻重与枯润上,在把激越的情感与书艺完美的结合上,在韵律的把握中创造出既和谐又变化的空间整体效果上,达到了惊世骇俗的高度!
雷还在狂炸,风还在狂刮,雨还在狂下,树还在狂颠、还在书写!那些落地的隆隆雷声,仿佛张旭在行笔时从空中掷下的!是的,只有超一流的天才,并具有开阔的胸怀和丰富的想象力的张旭,才能写出“唐代之音”的雄浑、放纵之态,让唐代的书艺成为后人难以超越、只能仰视的云中座标!窗外雷声不断,一个个霹雳不时在山上炸响,我突然出现一个想法——老天与我心有灵犀,知我对张旭(和怀素)之名要用“如雷贯耳”四字誉之,故特意响彻天地?张旭真是个不可复制的罕世大家,居然看见公主与挑夫争相过路而顿悟草书笔法的意境,居然旁观公孙大娘舞剑大悟草书笔法的神韵!有谁能出其右?!
雷仍在狂炸,风仍在狂刮,雨仍在狂下,那棵遒劲而清健的树仍在狂颠、仍在书写!我自然想起“幼而事佛,经禅文暇,颇喜翰墨”的湖南零陵人、他的草书被后人称之“狂草”的怀素,我对他苦苦练字的坚忍不拔精神——让人感到强震的超拔精神,很想求得上苍允诺,让我活上一千年,我要弯腰一千年,对他肃然起敬一千年!试问,有谁能与之比肩——像他那样全身心地沉醉于书法艺术中?有谁能像他视书法为生命的唯一?有谁能像他在笔墨中不要命地深潜一生?有谁能像他因买不起纸,在木板和圆盘上练字,后又在寺院附近的荒地上种植一万多株芭蕉树,在蕉叶上书写,为了节省叶子(不再剥落),居然站在芭蕉树前对着鲜叶挥毫,一年四季任太阳烧烤,任寒风刺骨,任手肤迸裂……?我说过一个出类拔萃的大艺术家,总有一般艺术家够不到的、望尘莫及的地方,高山就是高山、丘陵就是丘陵!其实,无论哪种“家”,早在成名前,他的所为、他的顿悟乃至他的付出,已经奠定了日后的他是哪一种!作为领一代风骚的怀素,理所当然地与张旭齐名,被称之“张颠素狂”,他俩的名字理所当然地被墨韵浸染的历史高高擎起!我还说过,天道酬勤,怀素的书法精神和书法作品,是悬在中国书坛上空的合二而一的太阳!
我久久地伫立窗口,久久地凝望满山的树和劲挺有力的枝条,久久地痴入怀素书法作品的线条中——以为整个莫干山是他留存于世的《自叙帖》的展现,在浓浓的雨雾中,露出一些笔痕、一些墨迹、一些线条……。是的,一幅优秀的书法作品,总是能彰显书家通过线条的长短、粗细以及布局等技巧组成一件有骨力、有韵律和有内涵的艺术作品,总是能呈现书家的个性、才智和学养。怎不叫人惊诧且叹服,同样一支笔,不同书家书写的效果会天壤之别,它们所展现的艺术世界迥然不同!有的笔毫无生气,有的笔创造神奇!怀素运笔迅捷,如惊蛇失道,如渌水徘徊,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无拘无束,随手万变,于磅礴的气势中不时出现奇险、健美的结体,正如明代安岐说的“墨气纸色精彩动人,其中纵横变化发于毫端,奥妙绝伦有不可形容之势。”我对自己悄悄地说:此刻沿着怀素的线条掉头前行——走向唐代,看看狂僧怀素的模样和他如何行走,看看他如何挥毫,是否缓则雅行,急则鹊厉,抽如雉啄,点如兔掷;看看他在书写中的狂态,他的笔法是怎样收放启合、随心而动;那墨迹的深浅浓淡如何酌情而染?看看他在苍虬涌动、跌宕起伏、意韵漫溢的行笔中,如何释放自己纯真、豪放的情怀?当然,也要问问他如何直追“二王”,心慕张旭?问问他激情洋溢、进入颠狂时,手中的笔,如何由性由情由一棵心去运转、去飞动?问问他在书法诸多“体”与“类”中,为什么独独钟爱、沉醉于草书?是身处的大唐文化起了助推作用,还是自己原本为草书而生,并看准唐代良好的书法环境和书法氛围才选择了草书?还是内心有着涌动的情要通过线条对世界抒发、有着深刻的悟要通过笔墨对人类表述?当然,我还要去看看怀素那秃笔成堆、埋于山下的“笔豕”,看看因洗笔而染黑的“墨池”,真想红着脸对他说,倘若囊中盈实、家有万贯,一定买下莫干山的剑池赠他当墨池!当然,我还要吟咏李白在《草书歌行》中的诗句:“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凝视那棵在狂风暴雨中不时隐现张旭、怀素的树,我的情绪再次热切起来,不,越来越起伏,我的心张开两翼向着自古至今的优秀文人飞拍而去,紧紧拥抱!我还面对苍天感叹着:文人的笔,一支优秀的笔,能传承美,能发掘美,能创造美;能把一个民族的文化艺术推向高峰,能让一个民族的光芒永远闪耀,能经久不息地震撼历史!
雷声渐渐远去,暴雨渐渐收敛,狂风渐渐减弱,如浪的墨云成堆成堆地堆在天的远方,灰朦朦的天色在风的吹拂中亮了起来,整个大山从雷声风声雨声中走了出来,终于归于宁静,一片空明。我面对那棵恰似笔头朝天又恰似人影的树,兴奋点仍在张旭怀素的名字上跳动!我想:也许狂草的精髓不在于表面的张狂——不可一世的张狂,更多的是来自内心的“静”和“空”。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到张旭和怀素的“静”与“空”?大文豪苏东坡说得好:“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不是吗?一颗浮躁的、势利的心,能自由自在、纵横驰骋吗?情不能专,墨能畅吗?神不能凝,笔能狂吗?“颠”张“狂”素告诉我们,欲让笔墨酣畅淋漓、线条随意变幻,只有在情纵神驰中才能得之才能完成,欲使作品格调脱俗气韵不凡,只有心境空明才能呈现!转瞬,我的思绪回到了诗歌,作为诗仙的李白,作为诗圣的杜甫,他们所以能写出“狂颠”史册的伟大作品,难道不与他俩的心境空明有关?我对自己说,书法也好,诗歌也罢,决不是谁都能狂、都能颠的!有些人的“狂”和“颠”,是一种无知,是一种可笑,因为作品中全无艺术含量。换言之,它既不能让观者审美,又不见作品中的情感表露和深厚功力。能狂,且狂起来;能颠,且颠起来,如张旭和怀素者,是惊人的天赋和惊人的艺术修养作保证的,是让自己始终保持心灵世界的纯净、纯真和空明!试问,天下有多少人能做到?当然,我也问自己:我的心灵世界呢?那些喧嚣、那些功名利禄,是否尚未近身便在心灵的远方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原载2018.4期《古今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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