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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彎腰與脫褲

——瘂弦談什麼樣的人才是詩人

2020-05-03 作者:宇秀(加拿大)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原载台湾《创世纪》诗刊2019年秋季号,《散文》2020年第1期。本文略有删节。

图为作者与痖弦先生在痖弦纪录片《如歌的行板》首映式上。

  台大有位奉祖的孔德成教授,是孔子的第N代世孫。幼年在曲阜,因家裡是貴族,出外念書有一類似書僮的伴讀,後來書僮也成了大學問家,名為曲萬里,與主人同為台大教授,但兩人單獨相處,依然主僕分明。孔德成到日本去,身體發胖到不能彎下腰來系自己的鞋帶了,曲萬里就彎下身來替孔德成系鞋帶。如果在世俗功利的層面,這個腰是彎不下的,功利之徒會說:雖然當年我是僕人,可現在我也是大教授,咱們平起平坐了。
  2005年11月5日,著名詩人瘂弦在廣西師大演講,談到什麼樣的人才是詩人,講到上面這段故事。他以這個事例來說明有的人並不作詩,但他念舊、重情重義,這便是詩人的氣質。瘂弦說:「所以彎下身來替孔德成系鞋帶的曲萬里,在那個瞬間,他是一個詩人。詩人的氣質是這個樣子的。」
  
  最近重讀瘂弦先生的這篇將近二十年前的演講,解開了有關「人人可以成為詩人」的疑惑。近年,不止一次在海內外華語詩歌活動中,聽到有人借用瘂弦先生之口振振有詞:「人人都可以成為詩人」,還有更簡而化之地稱「人人都是詩人」。大詩人之言,似乎成了一塊盾牌,可以用來抵擋對當下肆意生產爛詩、偽詩而自封「詩人」的批評、質疑。
  畢竟現實中,人們還是崇拜權威的。在中國詩壇一個個公認的大詩人,只剩下著名的名字和遺作的時候,瘂弦這個名字,在詩界也就愈發成了有權威意義的符號。儘管他早已輟筆,儘管他深居簡出,大部分日子都是呆在加拿大,住在遠離溫哥華中心的三角洲安靜的家中,但他奈何不了外面總有人在各種場合說:瘂弦先生說過……
  前不久,本地一位詩友與我隔了張茶桌聊起此話題,言辭鑿鑿:「瘂弦絕對是這麼說的,人人都是詩人。我親耳聽到的!」我相信對方並無謊言,但瘂弦此言是在怎樣的語境里發生的?會不會被斷章取義?以我多年與瘂公的接觸,多次當面聆聽先生有關作詩、做人的教誨,更有他自己幾十年為文為人的身體力行,對於「詩人」這個名號,我相信瘂弦有更深刻的解讀。我曾在《瘂弦,溫柔之必要的廣義左派》(載《鍾山》2017年第3期)一文中與瘂弦有一段關於詩人的對話,他特別強調詩人不同於小說家之處,便是詩人不能把自己隱藏在文字後面,他的詩往那兒一擱,人格就出來了。事實上,瘂弦先生自己也就是通過他的詩歌作品,以及他停止寫詩之後,卻沒有停止的詩的生活,在詩歌美學的層面和生命的人格意義上做了身體力行的實際演繹。
  
  1948年11月4日,瘂弦,當時是17歲的中學生王慶麟,隨學校流亡轉進,在村口與追上來往他身上塞油餅的母親見過最後一面,年少的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此一別竟是永訣!青春期的少年怕難為情,當著同學面不耐煩母親,攆她快走。耄耋之年的瘂弦,每每憶起這一幕,傷痛之情溢於言表。十年之後,他在台灣寫下的成為漢詩經典的《紅玉米》,字裡行間盡是故鄉濃情與故國憂患。無論是25歲那年,把自己想象成風燭殘年的老者,寫下《紅玉米》;還是1992年去台後首度返鄉,帶著剛從巴黎大學畢業的長女小米還鄉祭祖,2002年又帶了在加拿大畢業的次女小豆再度返鄉;直到如今米壽之年,瘂弦沒有一天不想念南陽老家。儘管滄海桑田,世事更迭,然而不管城頭變換什麼旗,對故國家園情懷一如既往。正如瘂弦自己所言,文化的中國,文學的中國,只有一個!即使因年邁體弱,已不能重返故鄉,但他從老家運來的一塊祖母和母親都用過的槌衣石,讓他時時感覺親人和故鄉就在身邊。他曾交代女兒,自己百年後,一定要把骨灰放在這塊青石板上,陪他入土。難忘清明後的那天,先生在家門口講完槌衣石的來歷後,我送他走進房屋旁的半截院門,他略頓了一下,回過頭來又說了一句:「我功夫廢了,你替我寫吧!」我趕緊轉身抹去即將奪眶的淚。
  瘂公把寫詩的能力稱之為「功夫」,這兩個字委實讓我一驚。眼前立刻浮現出隱身在靈山仙境里,十年磨一劍的武林大俠。凡身懷絕技,武功超强者,除了天性天賦這些上天獎賞之外,必是常年修煉不得松懈,所謂曲不離口,拳不離手。可見瘂公對文字的虔誠,對寫詩的審慎。我跟他聊起如今網絡上遍布「詩人」的「繁榮」景象,瘂公戲言道:讀了十幾年書,識了那麼多字兒,誰還不會謅兩句兒?想到人們喜歡記住並引用他說的「人人可以成為詩人」,但幾人懂得瘂弦對繆斯的敬畏?懂得把「功夫」與寫詩聯繫在一起的奧秘?更有幾人懂得「功夫在詩外」的人格與情操?在當下處處事事都以利益來衡量的商品化物質年代,誰會把一塊毫無經濟價值的石頭漂洋過海地搬過萬水千山呢?只有詩人,真正的詩人才會這樣做。詩人的行為,往往與功利無關,只關乎性情與道義。

  不過,我還是很固執地希望找機會,跟瘂公當面或電話求證「人人可以成為詩人」的命題。在求證之前,我靜靜地回到《瘂弦詩集》、《記哈克詩想》、《聚散花序》等先生自己的文字裡,重新感受詩與詩人的美好。就在這時,我意外地讀到了瘂弦先生於2005年11月5日在廣西師大的一場詩歌演講。他的確是把演講主題定為「人人都可以成為詩人」,可惜所有引用這句話的人,都不提他後面的話:「如果人人都成為詩人,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是詩人?」大詩人在演講中細述了成為詩人的四個條件。隨後,我跟瘂公在電話里聊起了這個話題。
  瘂公說自己歲數大了,記性差了,記不清當時具體說了哪幾條,但他說過成為一個詩人是有條件的,而且特別記得自己說過詩人是有人格的人。於是,我就把他當年演講所歸納的四條一一復述給他。他不住地說「是是是」,並在每一條後,立刻具體展開加以解釋。
  「第一條,詩人是對生命認真的人。詩人就是真人,最熱愛生活的人,最認真生活的人,一步一個腳印地去過著自己日子的人。第二條,詩人是感情、感性思維非常強旺的人。第三條,詩人是非常喜歡文字、語言的人。第四條,詩人是有一貫人格的人。」說到最後一條,瘂公特別興奮和激動。在他當年的演講稿里,這一條也是他闡述得最為詳細,並列舉了多個真實事例加以論證的。
  最近一次和瘂公午餐,我們又談起「人人可以成為詩人」,瘂公就笑說:「那還有一句話叫作‘人皆可以為堯舜’!」然而,什麼人可以成為堯舜?讀過《孟子》,自然知道孟子的意思並非人生來可為聖人,孟子的回答重點在於如何成為堯舜。
  接著瘂公又提到詩人的人格,他舉例余光中,說人家贊美他的散文好,而不提他詩歌好,他心裡就不高興。但你可以說他詩好而不提散文。為什麼呢?因為散文家沒有帽子,詩人有一個帽子,那叫桂冠。瘂公強調自古以來,詩學被看作文學的貴族,因為詩裡面有一些高貴的情操,詩裡面體現一個人的人格。比如屈原。瘂公說中國詩人要論偉大,如果只取一個,那就非屈原莫屬。因為他的作品和他的精神人格是高度統一的。
  
  瘂弦年輕時在軍隊裡,曾遇到蔣介石來兵營視察。那天在操場上,他被指令念一篇訓誡什麼的公文,讀到一半,蔣命人端一杯茶水給瘂弦潤喉。此後不久,總統府傳令到瘂弦所在部隊,調瘂弦前往總統府任新聞官。瘂公說,所謂的新聞官也就是專門給老將念報紙、讀新聞什麼的。一般人看來這可是個仕途高昇的機會,但是瘂弦卻以自己將出國求學為由拒絕「入宮」。還好,沒有被追究。當時還真有點緊張呢!
  瘂公說,詩人和藝術家大多站在土地和人民的立場,詩人和黨政往往是不和的。蔣介石不喜歡他的幹部舞文弄墨、寫詩繪畫。如果他發現他的幹部是寫個新詩什麼的,他就不是很重視這個人了。有一個人叫做劉鼎漢,他的筆名叫金軍,他寫了一個詩集,左派的味道,這個左派是很廣義的,後來就不敢寫了。張道藩是學美術的,做了官就不畫了。他後來去領導文運,但並不再去創作。老蔣不喜歡他的幹部搞文藝,成天地了嗎呢之乎者也的。瘂弦知道自己是丟不下詩的,即使後來擔任聯合報副刊主編,自己不再寫詩,卻從來沒有離開過詩的事業和詩的生活。他在編輯崗位上推出了一大批後來被人們熟知的著名詩人、作家、藝術家,如三毛、席慕容、木心、蔣勳等,成為一代編輯大家。他曾說「一日詩人,一世詩人」,他這句話的意思,並非是說只要寫過詩,就是一輩子詩人,那不過是「寫過詩的人」。所謂「一世詩人」,並不在於你是否在紙上寫詩,而是在於是否保有詩人的氣質和人格。
  
  印象最深刻的是瘂公講到詩人的人格時,引述了散文大家王鼎鈞先生散文《最美與最醜的》中一個宦官的故事。我曾在他的演講稿里讀到,很震憾,最近又得機會與瘂公坐在一起,聽他親自講故事。瘂弦早年曾專修影視劇,主演《孫中山》轟動島內,後來又從事廣播,會講一口好聽的北京話。隨著瘂公溫雅磁性的敘述,好像人藝的話劇拉開帷幕。
  鼎公寫的那故事,應該是真的。瘂公說。那會兒當兵的休假沒事兒乾,有人說郊外有個宦官脫褲子表演,都是年輕小伙子,就一伙人跑去看熱鬧。他們到了一個泥巴屋子里,泥土牆,草房頂,屋裡有條鐵絲,鐵絲上掛著一條被單,象幕一樣,宦官在後邊把衣服脫掉,然後把被單拉開給他們看幾分鐘,就收兩塊錢。收完錢,這個宦官又到另外一個屋子,那裡有一個瞎眼睛的女人,可能是格格,或者比格格更高一點。因為皇宮倒了,就躲到到了鄉下,但沒有人告訴她清朝已經亡了。這個宦官進了屋子還是做馬蹄袖的聲音,「啪啪」,假裝還在宮里似的。這個人就把自己脫褲子賺來的錢買東西給那個瞎眼的格格吃。這中間沒有愛情,只是個「義」字。
  你說,朝廷都亡了,還有什麼主子?通常奴才是有奶便是娘,而主子已自身不保,功利世俗之徒早就另找生路,投靠新主子去。但這個宦官以最卑微的方式賺錢養活瞎眼的格格,這時候他已經完全沒有做奴才的索求了。有人會說他是愚忠愚昧,可是沒看到他行為中,有一種人性的美德,那樣不堪的時候,依然不背叛,不出賣自己的忠誠。人格就是一種個體生命的恆定的品格,不是牆頭草,一種忠貞不渝的仁義和情感,它超越政治和意識形態。瘂公說這個宦官就是有詩人人格的人。
  瘂弦和鼎公是好朋友,可見兩位文學大家對於人格是有共識的。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去看望艾青,當我問到艾老如何成為一個詩人時,艾老回答:不要去想如何做一個詩人,要先做好的人。有的人寫了一輩子詩,他也不是一個詩人。有的人,一首詩也沒寫,他卻是個詩人。」
  再看瘂弦所歸納的成為詩人的四個條件,特別是有關人格那一條,與現實社會成功人士的道路卻是大相徑庭,做到如此這般的人,大抵現實里都不會如魚得水,詩人本質上是悲劇的。比如,曹雪芹筆下的寶黛二人,顯然是曹公嘔心瀝血刻畫的美學人物,他們具有詩人的氣質和人格。然而,現實中誰也不想成為這兩個人,而更願意成為在世俗社會游刃有餘的薛寶釵。瘂弦不止一次感嘆他自己這一生,在文學與人生上都是失敗的,女兒則回應道:再也沒有什麼比一個失敗的人生更像一首詩了。
  
  有趣的是,如今看網絡上和各種詩會上,竟然那麼多人想當詩人、自封詩人。其實,大多數想當詩人的人,不過是在擁有和保全自身利益的同時,還能戴一頂虛榮的桂冠而已,所以,瘂弦說的一句話裡面,人們更願意只記住前半句,而不再提及後半句更重要的,更不要具體去談那要命的人格與情操。現實中,彎腰、脫褲,比比皆是,甘於屈就屈辱者,各有各的目的和圖報。而本文中所述的僕人與宦官,毫無世俗的功利心,絕對是世俗眼裡的傻子,卻在大詩人瘂弦眼裡都是詩人。只是這樣的傻子「詩人」不說絕跡,如今是少之又少了,而精明的「詩人」卻遍地都是。

  2019,08,19草/08,31修改於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