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九拍：用石头和水痕辨认出乡愁的刻度

1
河流在他的脸上蜿蜒
仿佛一团渐次舒展的皮尺
周庄被它丈量
 
一米、十米……千米、万米……
护坡石上的水痕紧贴于河堤的皮肤列队
站成一排排乡愁的刻度
 
把周庄捆绑，把周庄的体积收藏于心
走天涯，诵山河，念心经
那长宽高相乘而出的立方
更像一座准确计算时光的钟摆
在历史的天空下，缓缓地、缓缓地
荡漾出一个重量  
 
２
敲打周庄石头和水的骨骼
每一句声响，似侬语在皮肤上结出的痂
月光从沈厅、张厅梳妆台上穿过
手摸一下，沾满霜
这一夜，请把我颤抖的唇拿走吧
同时再请掏走我一颗草地的心
 
长期以来，我已习惯被收割
习惯被一种叫做乡愁的风吹过
一些叶子被吹灭
一些词根又一排排站起，拚命地绿
 
３
夕阳，若一只酱紫色的猪蹄
跑啊跑，哒哒哒哒的蹄声
被周庄石板巷的回声反复模仿
 
累了，便在一张荷叶上打盹
鼾声沾满了油腻和松子的味道
一些月光的诗句到了秋天就会锈迹斑斑
盘腿打坐，抖开慢生活的衣衫
听一条河流叙述着一个名叫沈万三的兴衰史
 
４
那次走在周庄的双桥上
一块大理石翘起尾巴
将我绊了一跤，我的脚咯出了血
很多人围了上来
张开一张张嘴巴帮我喊疼
 
特别是，作古多年的沈万三
慷慨地为我这么一个出走多年的回乡人
借贷了一夜月光，仿佛想替我
偿还一笔多年的乡愁债
 
５
周庄的腰被谁猛地杵了一下
肋骨“哎哟”地叫了一声疼
 
把一群大青石赶进河里
一片片石块便游动成青头鲤鱼
那些乡愁，便让父亲长长的泪光
紧紧地拎在手心
直至被拎成一条条咸鱼
 
６
那年秋天在周庄，他的心在半夜跑出身体
一蹦一跳的，一会儿蹲在那张民国八仙桌上吃酒
一会儿跑到戏台上翻动册页唱昆曲
 
他用白月光把自己擦旧一些
用更细的风，把自己刻得更清瘦一些
 
十二月的周庄到处都是雪这白色火焰
人间寂寞啊，那只困在身体里触的发烫的小兽
会一宿一宿地睡无眠  
 
７
不一样的水，收藏起不一样天空
打捞纸上的雪也打捞旧时光
 
直到有一个人从河对岸跑过来
用拥抱把灼痛熄灭
 
直到有一个人把春天火红的唇
高高地举到我月光的额
 
你应该知道，一些河流是可以站立行走的
比如我脸上名叫乡思的那条瀑布
 
８
下雨了，许多密密的雨线
在池塘的胸膛打桩
 
周庄的身体，一紧再紧
富安桥敞开喉咙，吐一嗓子火苗
自舔伤口
 
那一夜，我的夜被他的夜征服
那一夜，我很乡愁
我的肉身被夜一层层抱紧，被周庄抱紧
 
一些虚词被泪水收留
一些形容词被风刮走
 
９ 
其实，我只是你一把当年出走的钥匙
我曾经无数次地打开过你
 
那年，我逃出你的身体
一跺脚便狠心地把你琐紧关牢
我只是怕你一不小心跑出我的身体
为寻找我散乱的骨头而四处奔波
 
多少年了，你敞开的胸膛似等待已久的靶心
我知道，那是一支箭要归去的地方

2018年４月20日－５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