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下（组诗）

星群
 
那一年的初夏，在阳关
我把一个夜晚刀劈斧凿
刻写在我的记忆
 
它们不单纯是嘹亮的星河
人与大地，人与天空
可以说出自己的爱和恨
它们或为草芥
或为刀俎
但都会在最后的那一刻
放弃争夺
 
我在清凉的风中
掬一捧雪水
献给刚刚出叶的葡萄
愿它们饱满、甜蜜
 
我在若有若无的黑暗中
攥紧几缕星光
它们像萤火虫
引导我未来的旅行
 
当我渐渐离开
那一座烽火台
早已熄灭了一千年
 
     独木桥
 
阳关大道在左
独木桥在右
 
简单的选择
就能分出歧途
 
可独木桥那边
鲜花正旺
葡萄像一串串勾魂的眼神
 
不得不走过去
不得不采摘一束
被搁置的时光
 
     荒野
 
可能是一场刚刚离去的雨水
积攒了这些嫩草
 
沙子们安静地蹲伏在风口
风在穿越
白杨树，红柳林
都会拴住它们的行脚
 
沙子们越来越寂寞
成为一种长久的陪伴
 
谁会惊讶于无边无际的野草
但是，有一只兔子
或者青羊
情形也许就不同了
 
      瓜州一带
 
沙漠总是分割茂密的芦苇
沙漠总是悄悄隆起
遮挡骆驼草的枝蔓
 
而在最不经意处
有一粒种子在酿蜜
它在温暖的阳光中
穿行于沙子中间
很快，它的叶片
覆盖了沙子
 
后来，一个神话诞生了
它轻轻抚摸自己
饱满的蜜汁
像空气一样弥漫
 
      夏牧场
 
我去看你，只看见了
山坡上的花
 
我去看你
只看见了溪流弯弯曲曲
 
羊羔们在帐篷四周
搅动着宁静的太阳
 
我去看你，山上的白云
落到了山腰
 
我取看你，黄昏的霞光
像一床彩色的被子
 
我想，需要用这些花
用这些溪水
用这些阳光和晚霞
裁剪你的裙子
 
让你成为
最漂亮的新娘

       敖伦布拉格
 
星星最多的地方
星星和溪流最多的地方
 
梭梭和红柳
苦豆草和骆驼刺
淹没前方的道路
 
而牦牛们开拓了自己
更广阔的领地
崎岖的山道
高原的风雨
栖息在崖壁上
仿佛轻轻呼唤
它们就会循声而动
那绝对是一场
风驰电掣的竞技
 
自然之手书写的苍天之境
投射到人间
却能照见
每一个行旅的脚印
 
      牦牛
 
祁连山的缓坡
阳光堆积的地方
雪也堆积
 
那只断尾灰狼
留下了蹄印
云雀飞往别处
 
只有牦牛
把自己纯色的黑
像一盏灯
挂在草地
 
如果有人来了
如果诞生一位真正的骑手
 
他或许
只需要一头牦牛
 
     草原上的杨树
 
高铁的车窗
它们一闪而过
 
到处都是匍匐的绿色
此刻，它们突然升高
 
到处都是平淡无奇
此刻它们它们与云天比肩
 
整整齐齐的一排杨树
像是草原的轻骑兵
 
它们是要出发
还是一次漫长的整休
 
看着那些杨树
我想起了草原上的牧人
 
      冰湖
 
看见灿烂的阳光集体跌倒
那些冰面就无限地
向前滑行
 
看见北风托举着草叶
悬飞于半空，又摔碎于草滩
 
看见羊群集合在一起
小心翼翼地穿越冰湖
 
看见云团聚聚合合
从草原飘过
 
遐想中一次次摔跟头
身体的疼痛刚刚缓解
 
一天，就过去了   

             雪松
 
它们猛烈地抖动
雪如瀑
 
它们栖息于树枝
在半山腰
像是一群悬挂的
采药者
 
它们集体崩落
但那些树枝
仍然是白的
 
仿佛它们本身就是
高挑的雪
 
六排松
 
阴坡，积雪深厚
背面的阳光
预留了
永恒的阴影
 
而种子，冰没有辜负阳光
六排松，稀释着
雪的纯白
夜晚的黑暗
把石头中翡翠
提取出来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当我们看见六排松昂首挺立
我们并不知道
几十年前
它们还是冰雪中的一粒
寒冷的种子
 
在青稞地
 
秋风在收割青稞
漫山遍野的阳光
奔跑着
 
大地自有傲慢的筋骨
也有饱满的血肉
 
在青稞地
青稞举在每一座山峰
而地火
却在熬煮
 
熊熊的火焰
舔舐着崖壁
 
似乎有淡淡的
香味
 
     金佛寺一带
 
有一束月色
搁置窗台
 
而阳光擦燃久已闲置的
灯盏，它们的陶胎
存留着太多
生活的裂痕
 
只有春天的梨花
会擦拭汗迹斑斑的镜子
山顶上的雪
照亮一个个微笑脸庞
 
爱情，生育，繁衍
像一条溪流
遍布四野
 
这是祖传的慰藉
 
       弱水
 
水不载舟，水的弱
隐喻着
巨兽般的荒芜
 
水的弱，在一棵棵小草的
茎间，风吹来
似乎要折断
 
阳光如瀑
似乎要毁焚
 
可一年年过去
草在蔓延
跟上了河流的脚步
 
还有梭梭、红柳、白杨树
它们呈梯次排列
迎接戈壁的检阅
当一条河流开始示弱
它的底气已经
层层堆垒
像一座绿色的
飘带
 
     北海子一带
 
一个人的心绪会像云彩一样
翻过所有的山
一个人的心绪还可以如水奔腾
 
在黑暗的夜晚
或者在光明的前锋
野鸭子引路
但它会跟随一只黄羊
静卧于茂密的草丛
 
这是从心里流出的水
一切都被洗涤
包括这凶狠的阳光
也能够波纹粼粼
 
坐下，让芦苇站起来
与水和夕阳平齐
 
会有雁子飞来吗
会的
 
       屯升
 
山下的夕阳追赶着归牧的羊群
尘土也是迅速飞跑
 
石头围砌的院墙
阻隔了傍晚的繁华
 
有几处泉眼
等待着夏夜的月光
 
有一片梨树
等待白雪加持
 
有杏子、蜜桃，挤满
秋天的路口
 
一阵阵芳香袭来
人们忙乎着砌筑粮仓
 
      沙枣园子
 
戈壁，多了这沙枣的骸骨
细碎的，紫红的，鲜艳的
仿佛是霞光的遗珠
 
戈壁，荒芜的洪流
遇见了沙枣树的堤坝
 
棕色的枝干
银色的叶片
金色的花朵
 
它们向着春风
吹响了号角
 
孤独的行者
在浓浓的沙枣花香中
走过了
枯槁的旅程
 
     沙尘中的春天
 
呛人的空气中，你是唯一的光源
野苜蓿丛生的草地
有两只羊，三只胆小的兔子
还有一头毛驴
缰绳拴在树干上
 
这时候，簇拥的杏花
清浅的微笑
在昏暗的天空
拨开灰蒙蒙的沙尘
 
第一次为一朵杏花而激奋
第一次，看清了
真正的杏花
 
       玉门花海腹地的汉长城
 
那一日，阳光堆积半墙
背后的阴影
支撑着
摇摇欲坠的断壁
 
那一日，马在长城一侧
悠闲地吃草
苜蓿花盛开，它也还是
遥望着远方
 
那一日，铁丝网里的长城
像是牢笼里的困兽
它们抖搂掉身上
厚重的浮土
 
那一日，我突然又了一种欲望
和长城一起奔跑
把戈壁
甩给天涯海角
 
       水库
 
从南山而来
戈壁上的鸿沟
填充了亿万年的阳光和阴影
 
而这些水，奔腾着
撕扯着亘古的荒凉
 
这些水，滋润阡陌绿洲
像是神来之笔
在沙漠中
泼墨
写下了两个绿色的、金色的大字
敦煌
 
    一只兔子
 
我还是能够想起那一只兔子
在广阔的戈壁滩上
它惊慌失措的样子
让我们觉得戈壁之大
容不下一只兔子
 
后来，回到城市
想想那天的经历
突然间担心起来
 
戈壁上，没有一棵草
没有泉水
 
它的生计
如何着落呢
 
     安南坝
 
草原如风
草起伏
骆驼矗立
 
安南坝，一年一年的风雨
爬坡，筑巢
春天走了一半
就又回到了冬天
 
那些雪
在阳光下闪烁
 
与野骆驼身上的光
不同
 
而整个稀疏的植被
也不能主导原野的色彩
 
还是那么枯燥
还是那么清冷
 
      一截长城
 
它几乎就是土埂
风搅和着
像一根缠绕的绳子
 
它几乎没有了棱角和
性格
金戈铁马，信马由缰
轻而易举就越过了它
视它为坦途
 
但一想到它是长城
就不由得肃然起敬
 
风，似乎也格外凛冽
 
      水槽
 
一根木头，失水的年轮
风，剖开了它的断面
 
似有荡开的涟漪
被阳光的阴影
填充
 
这一个冬日
残存的雪
保留了
黎明的鱼肚白
 
没有人知道，羊群的叫声
可以入梦
凛冽的寒风中
这样的叫声
温暖无比
 
没有人知道
小小的水槽
与泉水相连
也盛接雨水
 
在无垠的戈壁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水源呢
 
            玉门关谷地
 
再向西，河流隐匿
像一个偷渡者
头戴芦苇
风中
有它的呼吸
 
谁会把箭矢
搭在鸟儿的翅膀
谁会握紧大刀
砍向温柔的星光
 
安宁的时光久了
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
 
呀，多么绵润
像一块凝固的月光
 
      月光
 
那一年的秋天
茂密的红柳压低夜色
 
匍匐的骆驼草
也伸直腰杆
 
四周的宁静在汇聚
这残破的城墙
似乎被重新修补
月色填充它们的空隙
 
只要有梦
都可以居住
 
那一年，躺在沙滩上
月光如银
感觉自己是一个富翁
 
     树窝井
 
戈壁突然被几棵树挡住
风，扬起沙子
 
一年年，这低洼的沙滩
草护卫着泉水
树，护卫着草
像是一门烈士
 
一年年，树被折枝
草被掩埋
 
但春天总是在成长中
你看，这里
原来叫戈壁，现在叫
树窝井
 
更多的树
在集结
更多的草
在蔓延
 
    一枚铜钱
 
被沙子打磨得铮亮
像是新的
 
但它确确实实沉睡了
几百年，在风霜雨雪中
渐渐熔炼了自己的价值
可能，在一支驼队的行程中
它是攥在手心里的
一块馒头
可能，在急切的行走中
它悄悄遗落
成为戈壁中的砂砾
 
几百年后，再次被一双手
攥紧
久远的惊喜
让广阔的戈壁
小了
 
    枯萎的胡杨
 
这些树，埋葬了青春
彻底丢掉了
短暂的春天
彻底迷失于
一场旷日持久的沙尘暴
 
枝条干裂，但有一股矍铄的气象
擎在高高的枝条
 
它们手拉着手
肩并着肩
矗立于沙丘
像一架嶙峋的枯骨
 
风，呼号着
捶打着
它似乎愈发强硬
像是在宣示
生命，还有另一种
不卑不亢的姿势
 
      当金山上的雪
 
雪，拉动整个山川
渐渐的，山坡上
白茫茫一片
 
渐渐的，看不出
羊群的蠕动
 
渐渐的，黑牦牛
像一座突出的山包
 
也是白茫茫
一片
 
只有三角帐篷
吐出烟气
像一根绳索
拴住摇晃的天空
 
     花海
 
戈壁在颠簸，那些草
歪歪斜斜
 
戈壁在蒸炒
滚烫的砂砾
一直半生不熟
而雨水，在半空中
就随风而去
接不住，饥渴的嘴巴
 
在花海，泉水如期而至
像曾经的甜言蜜语
既是分离
 
也知道
她在那朵向日葵的后面
 
     顶峰
 
大地骤然升高的那一刻
一棵小草的负重
就是整个山峦的负重
 
我在一场小雨中
像一棵树一样成长
但我始终没有一块石头的
定力
 
坐在峰顶
头发被风束住
似乎要被提升到
更高的境地
 
内心的荒芜
越积越多
 
     山泉
 
可以啜饮的蜜
可以找回的足印
 
可以一推再推的时光
可以搁浅的睡眠
 
在这里，统统都有
生动的走向
它们从春天来
回到果实内部
又带着种子
返回春天
 
这个轮回
卡住了无数人的
欲望
 
    山顶上的烽火台
 
史册上有简短的档案
时间、地点、人物、工时、钱粮
所有的数字
都在向一个高度挺进
 
只是汗水所凝结的固体
一点点垒筑了升高的烽火
只是，骨头中的钙质
遮挡了风的利刃
 
当一座烽火台的目光
渐渐衰老
那是它的思念，已经无处可存
 
 大墩门
 
它守着南来北往的风
平息它们尖利的叫声
 
它自己的寂寞一点点脱落
被风带出好远
那些沙丘
那些沙丘中的波浪纹
 
并不是水的行脚
而是一座大墩的
回不去的眼神
 
   河谷里的树
 
聚拢成一团
但相隔一段距离
 
聚拢起来之后格外茂密
聚拢起来之后像一个小家庭
 
风吹过，像河流的发束
风吹过，像绿色的雨滴
在河面上摇曳
 
河谷里的树
在河水干涸的时候
又像一把伞
 
想象着，会有另一个人
在那里等我
 
     黄泥堡
 
从雪山从草原
从草草原从戈壁
一百年，雪线升高了一米
看起来，牛羊
因长久的奔波
消瘦了
 
这一方水土
像一群漂游的骆驼
栽下沙枣树
让我们的姓氏生根发芽
 
瞧，它们已经长大
像我们的孩子
 
     泉
 
鸟来过
青羊来过
 
这儿的草
像一阵风
在低洼处蔓延
 
它们像是泉的身子
走了很远
回过头来
泉眼都看不见了
 
一座村庄
它们的炊烟缠绕在一起
如同丛生的杂草
掩盖了
一眼泉的生机
 
    黄昏
 
远路上的黄昏
树木间的炊烟
渐渐遮盖住夕阳
 
似乎温暖的炉火开始熄灭
似乎亲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夜路上起霜了
这无孔不入的清冷
弥漫独处的日子
 
是谁
在轻轻敲击窗棂
就像此刻
枣红马的铃铛声
推开夜色
向着故乡奔跑
 
    在骆驼城
 
没有骆驼，荒草也无法聚集
它们零零散散
 
没有骆驼，城墙有几处断开
像是猛然间断电
一下子暗了
空落了
 
没有骆驼
几个人站在一个制高点上
风呼呼吹过
想说的话，似乎
风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