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事物十四章

 
　　中国网红
 
在越来越高的流量中
她模糊不清的人生开始显现出来
 
以往，她掩埋于黑暗
虽然俏丽，却消失于冷漠、忽视、玩弄
卸妆之后，她身上的钝愚、土气
和摆脱不了的黯淡
都在证明来路的荒凉
 
但只要一上妆，在那副年轻的肉体
披挂卡地亚、路易威登、夏奈尔
——无论正版还是山寨
她的人生，便忽然改头换面
 
她发现另一个我，从黑暗中
显现出来
开始是朦胧的，但流量的幻觉
使她逐渐确信，她就是舞台的中心
并忘记了曾经的所是
 
她无法按住自己，哪怕
租借，她也必须披挂名牌
以向世人展示——
那不属于她的幸福
 
她不知道这一刻会持续多久
当围观的人群散去
她寄存在他处的自我
很快又回到暗淡的过去中
 
         2019.8.29 
 
 
　　自拍的女人
 
身体在镜头前重新配置
伸腿、扭腰，嘟起了小嘴
在蓄谋已久的变形里
她又一次找到了自己
 
通常，她活在这付躯体里
略胖，对世事稍微迟钝
 
镜头的出现，使她起了变化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匆忙抽身出来
把从别处窃来的表情、姿势
挪用到自己的身上
——布置起一个萌态
把耿耿于怀的肚腩藏于光线制造的阴影
 
她迷恋在镜头前，并不断
调整自己，把各种曾经不属于她的
表情、动作，嫁接到这付甩不掉的身体里
并在这里，她重新爱上了自己
 
如果在往日，她还没有学会宽宥
脸上的一点雀斑，或粗短的五指
总会被无端指责
 
镜头前，她终于能够掌控
面部的表情，手脚的长短
能让暗淡的肌肤闪出光彩
并在永恒的瞬间——定格
 
许多人在一旁冷眼
她却忽然拥有了新的人生，并且
从过去的绝望中重新发现自我
 
当她收回所有表情，面对相片
她决定与自己达成和解
 
            2019.4.30 
 
 
　　算命
 
有如在水面雕刻肖像
你经历过和未曾经历的命运
都在另一个人的嘴里浮现
 
不需要任何转折和铺垫
已有明确的迹象
就要降临不远的将来
你的叹息，艰难的选择
和长夜无眠的煎熬
全都可以忽略不计
只有结果和经历中的漩涡
才是你命中的题中要义
 
如若你拒绝，想修复
已豁然的漏洞，却被告知
今生已没有回路
如若你顺风顺水，正处在
人生的得意之时，而忽然
急转直下——你无需惊讶
命运在纸上写下的
已明明白白，只是你还未看见
 
你遇见的陌生人，命理
不一定会呈现，但肯定有另一个人
你不可遇见，而命里
你们从未远离
他也从未向你显现，最终
却能准确把你找到
 
      2019.9.2 
 
 
　　一块玉石胸坠
 
在众多的饰品之间，我最倾心
于她。晶莹、剔透
带着一丝丝的碧绿
谁在此时佩戴，谁就
拥有完整的幻觉
 
但世事多变，由于某次碰撞
在她的秘密深处，猛然间
有了不易觉察的裂纹
就像一声严厉的棒喝
她的一生，徒然增加了复杂性
 
因为爱，她的存在
或是一次深刻的提醒
这世上，不再有完美之物
她对于自己，也无能为力
而我们，不能在追求虚无中
得救，因为缺憾的世界
要求有更加深沉的活着
 
从这丝裂痕向内观望
可以看到：她体内唯美的匮乏
忽然产生了新的转折
 
       2019.4.19 
 
 
　　档案室
 
没有比它更幽深的事物
虽然四壁牢固，它却有一个巨大的胃
可以吞下所有的名字、图片、声音、实物
以及无法证实的故事
 
所有的存在看起来都那么确凿无疑
但你不能否认——这是真实性的最大缺憾
这些名字的主人，无论活着还是死去
他们都不是存在的证人，而是真正的他者
所有辩驳、犹疑和不确定性
都是多余的，因为它只相信死去的物证
 
纵使它默不作声，却是某人
一生经久不息的风暴
而你无法参与，在你生前或者死后
有时你会有所意外，某些你不清楚的人事
怎么就潜入了你的生命
而你却无法抽身出来
 
对于结论，它过于主观
它不会向你问询，在意你的迟疑和恐惧
它不会参与你的恋爱和抉择
它总是慢于你的想法和行动
但它却是你的唯一历史
 
是它清楚，这世上一切都在消逝
只有它存留在时间中
它依靠秘密，连接了过去和未来
有时它又依靠自身的偏执
保留了片面的真实
 
        2019.3.18 
 
 
　　星空
 
没有一块能掩埋一切的黑
在鸦雀无声的地方
总存在不易觉察的漏洞
就像某种虚无，比那触手的
更加真实，更加持久
 
星空有时消隐于云层
但并非屈服于暴力
当它重新打开，即有明确的判词
书写在一览无余的空中
 
纵使看见，多数时候
它依然使用默语，因为力量
往往也是无言
 
如果它照临，它所制造的
眩晕，足以颠倒乾坤
 
        2019.3.15 
 
 
　　旧武馆
 
旧武馆的暗淡就像今夜的星光
空无一物的练武厅，曾收藏着
刀枪剑戟，练就一段披文握武的血性
 
当初的激愤和挺身而出
溅出三步的血，已如褪色的旧相片
慢慢留下空白，甚至旧武馆的魂魄
也逐渐飘散，偌大的建筑
仿佛没有一物能够把它收留
 
旧武馆暗淡、静默，倒是少了
你我的焦虑，它的坚挺足以说明
它有足够的耐心和那不可言说的贪婪
论持久战
而不随时改装，或以乔装打扮
适应新的形势
 
旧武馆的暗淡就是今夜星光的暗淡
作为一个深邃的黑暗空间，它依赖
沉默，把旧时的什物
和易于消逝的碎片，暗中收集
以连缀起时光的整体性
它在某一瞬间会轻轻一动，借助
某个青年人的选择
又重新回到人们的生活中
 
           2019.1.14

 
　　黑夜
 
当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物在肆无忌惮地行进时
夜便降临了
 
夜的降临意味着：黑白不分
意味着作恶时留下的长长身影
可以轻而易举地抹掉
或者某处发出的惨叫，同样可以
被收入无边的死寂
 
夜的黑不是一下子就黑到底的
它总是一点点地黑，像你我间
解不开的积怨；是黑叠着黑，直至
黑，看不见了自己的黑
 
黑暗中，黑还在不断收集：
暴力、谎言、哀号、泪水……
黑的身上从未忌讳再增加一点黑
因为黑啊，只有在一黑到底才能称为黑
 
真正的黑，是黑不知道
另外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
纵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众多的星光，依然在黑幕上方
 
              2019.1.4
 
 
　　每一只杯子
 
此时杯子放置在桌面上
洁白的样子仿佛不存在制度和管理的缺陷
它的一生已习惯了遗忘
泥土的锻打、制胚、火烧……
这样的痛可以忽略不计
劳作者的血汗、微薄的剩余价值
也在流通中，被漂洗得干干净净
它也清白地来到无辜者的桌面
 
每一只杯子只服从它的功能
装水，或者被使用它的人
挪用，这种情况，它空虚的怀抱
同样来者不拒
 
如果有一天，它碎于时光或者使用者的大意
它所拥有的遗忘，也随之增加
 
           2018.11.4
 
 
　　非洲大象 
　　非洲南边有三分之一的雌性大象不再长象牙
                      ——题记
 
对于贪婪，象牙的洁白就是个谬误
千百年的时光，它们在草原上悠游
用象牙掘地挖水，剥开树皮
当它们小心翼翼地使用祖传的牙齿
它们保留了世界的完整
有时候大象成群结伙的迁徙
过河时高高举着弯曲的牙齿
就像举着一个被压制着但不能熄灭的愿望
它们庞大的身躯在非洲草原压得很低
纯洁而艰难
 
当狩猎者举起了枪，它们
洁白的世界就留下了破绽
丛林里没有正义的纯色
另外的情形更加可悲：非洲大象
以暴制暴，冒险缩减自身的洁白
此时，世界能否重新获得平衡？
  
             2018.12.9 
 
 
　　荷花
 
荷花从碧绿的荷池中升起
还可以升得更高些
一朵一朵，给单调的绿喷溅上色彩
给一成不变的夏天，带来奇迹
它们的升起就是拓展
整个初夏，都那么畏葸
只有荷花从碧绿中升起
才点染了色彩、惊喜
才有了略微顺畅的呼吸
 
而在更早一些，这些被压抑的藕尖
在污泥的黑暗中，酝酿、潜行
努力越过石头的障碍
像我们的命运一样，拒绝
一连串的恐吓、洗劫
从污浊中，把自己洗净
从沉闷的深渊中挺立
 
它分明也听见风的呼唤，摇摆
挣扎着，它从沉默的群体中
感受到力，正从块茎的通道
向它推送过来，把它举到了
乏味的荷塘上空。
 
               2018.7.18

 
　　山坡上的一片竹林
 
像一座巨大的绿色喷池，借助
风的拂动，每一股喷泉
都在合奏一曲即兴的乐音
 
有时候风更加暴戾，而它们
轻轻的反弹
柔韧的身段就能化解于无形
并让演奏更接近华彩
 
风平浪静时，演奏让位
于情绪的酝酿：记忆
痛苦的经历，或某次砍伐
这些压抑在地下，快要腐朽的东西
便会通过根脉，重新送上枝头
那一夜间长出的新叶，是对
上一次激情的呼应
它们追随节眼的上升
不断叠加，苍翠之上的苍翠
时节虽然有长短
但雄心从未停息……
 
如若砍伐再次发生
也不会引起混乱，毕竟磨难
还未从生命中删除，而它们已经历
与催命的刀斧相比，生长的欲望
更加强烈、持久，短暂的生殖
足以形成新的合奏
 
         2018.7.6
 
 
　　墙头草
 
墙头草总有一把善变的嗓音
它的道理，风永远能证明它的正确
 
是你曾迎着风，行使了否定
而墙头草对你的反击
总是那么有力，因为它深知
风是背后坚强的后盾
 
但风动时，它必须舞蹈
以赞美风无限的伟光正
风向转变之时，它必须
立刻调整身姿，并且把微微的
颤抖，放大成声色俱厉的呵斥
因为所有的服从
都埋藏着一颗恐惧的心
     
 2019.8.15
 
 
　　远视
 
必须承认，远处有更耐人寻味的风景
忽然抬头，才意识从混沌到清晰
只在于拉开距离
 
相对于清晰，眼前的沼泽
总有过多的执念
总有太多纠缠不休的情绪
 
只有拉远距离，你的眼睛
才能重新对焦
把枝枝蔓蔓从不成功的凝视
 
剪除——这才能呼应对等的真实
并使那失而复得的意志
在视网膜上得到准确的描述
 
          2019.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