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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母思故乡

2023-05-20 作者:何平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何平,大学文化,笔名米仓山人,中共党员,四川省广元市旺苍县人。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诗网驻站诗人。


1980年于嘉川镇像馆拍的全家福(前排左二,三是作者父母,中排右一是作者妻子,后排右一是作者)
 

  我的老家在川北一座小古镇上,嘉陵江上游支流之一的宋水河蜿蜒从镇旁流过。古镇顺山坡脊而建,宛如一条休眠的苍劲石龙。小镇号名“嘉川镇",由庙二湾与梁家场两组分段而成。俯瞰状如一条盘龙。头朝向嘉陵江方向。在中国地图上县城都只有绿豆大的一个小单圈,双圈才是标地级市的。

  这地在川北历史上颇有名气,史书记载:“南北朝(420年)时期,属宋熙郡、兴乐县。隋开皇二年(582年),废宋熙郡。清朝,属百丈堡。1950年属第一区"。地方志记载大宋名相吕蒙正旅居过,诗翁陆游留下嘉川驿诗篇。清代嘉川何家坝还出过一位举人名何衢,出任过台湾知县。为政清廉。被称为何青天。相传远古时嫘祖与轩辕帝在嘉川坝完婚举行过大典。现尚有遗址可考。

  早年考古队发现嘉川有罕见的恐龙化石群。近年已由国家省文物保护部门圈定,统一规划后开发,以重现地球侏罗纪时期地壳运动抬升这儿由海洋变化陆地后这些霸主的风釆。现新县委提出旺苍县五张名片中有“绿谷、红城、古道、茶乡、恐龙”。昭示“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

  嘉川是"米仓古道"上的一座重要驿站。上接秦垅,下达苍阆的必经要塞。素有“水陆旱码头"之称;宋水河属嘉陵江水系,于川陕交界的陕西省宁强县山麓中而来,河水清沏如镜,鱼翔浅底,碧绿的十分可人,流经镇址处水域宽约100多米。过此向苍溪县与嘉陵江汇合。经阆中市,南部县,南充市……便到达重庆朝天门汇入浩荡的长江。

  在六七十年代,镇上没有自来水。沿河的居民生活用水都是直接在河畔取水用木桶挑回。我家挑水的事就由我承担着,街坊中有七八位豆蔻年华的少女也相约在早晨下河边取水。夏天她们穿着碎花的滚边紧身衣和筒裤,像我们男娃儿一样打着赤脚,挑上岸坡在那大槐树下统一歇气。水桶上都盖着叶片,行走时扁担幌悠悠地,它护着桶水很少浪出来。七十年代初她们和我也都成为知青下乡了。这当中有位像外国名星苔丝的女孩,一头天生黄卷发,十八岁时她成为我的初恋。

  我记忆中的故乡宋水河(经县城那段叫东河),如电影《上甘岭》插曲中的秀丽景色,船帆携云,两岸青山如画,纤夫拉船,号子彼起此伏。我随母亲携家从龙凤乡经县城坐木船到嘉川定居,驾船的是我亲舅舅,他很像电影《吉鸿昌》男主角英俊而壮实。行船于这十多里水路间的童话般景况成为我后来热爱写作的养份。

  故乡这段河流沿浅滩处常有妇女们用皂角加槌衣棒搓洗衣服,泡沫在扑簌簌的浪韵中款款飘逝。纤夫四五人拉上水船,匍匐弓身,肩上搭着的布带紧紧地系在缆绳上,吃力地沿河床前行。衣裳敞着下襟被流水冲刷,翻卷贴在结实的腹肌上,下面几乎裸着,每当他们踩着光滑的石头拉犁般跨过,沿滩洗衣的妇女都羞涩的低埋着头搓着手中的衣裳,涌起的水花飞溅她们胸脯上。

  当地人称拉纤的叫"船拐子"。我小时八九岁就常去河湾冲滩。遇上行船队时就光叉叉地站在洗衣大妈的背后,等纤夫过后便与小伙伴们又扑入滩口奔向河心。任碧波卷腾。那份惬意与快感,直到几十年过去了仍难已忘却。退休后,当我开车途经便要侧望一眼那段记忆深刻的河滩,虽然它已失去当年的形状。曝瘦了,曾被釆砂船虐得坑坑洼洼。一到枯水季节,原来浩然的河水就变成小溪。近年有所复苏。

  汉代,汉王刘邦经旺苍百丈关“离妻岩”"御甲扁"“鹿渡"(骑鹿过溪)至汉王山的故事化为地名,当地口口相传。嘉川毗邻百丈关,是出川或入蜀米仓古道四路之一。后有省道212线,广元至(巴中)罗坝铁道线横陈。镇上街道依地势而建,头尾约两公里的坡梁。头一端叫“庙二湾”,我家就在头端的“太平岗”处,“太平岗”是一个条方型的消防池。深约2米,长约4米,宽约3米。是旧社会留下来的。镇街傍山坡临河床壁而建,吊脚楼错落有致,成为一景。住家户凉晒的衣物在风中摇曳,倒映在河面上,水泽清碧,青岭排闼,宛如一幅水墨丹青图。

  嘉川镇北面米仓山矿产丰富,尤以煤炭在四川著名,是产煤大县。在计划经济时期,煤炭燃料是宝贵生活生产资料。为沿河至南充人民的必需品。那时交通主要靠这水路,所以船只众多,商贾云集。夏秋时节这一段停泊从“下河”(南部县以远的俗称)来运煤和药材,石材的木船。状如《三国演义》描写的连环船一字排开,白帆片片。我们小伙伴有时游泳会惩能,去船肚下潜水穿过,我一口气可潜过三四条船。夜晚河面渔火星光融融,船上人家架起顶罐烹饪晚餐,篷顶袅袅炊烟弥漫着,在依稀的星空下泛开。我中年时出差去重庆在朝天门码头乘江轮经奉节县,见识了长江夜晚的壮丽景观。儿时印象中故乡嘉川镇夜景在这儿竟如同中年见识的大三峡。

  母亲叫孙泽群,旺苍孙家坝人。是1951年参加地区妇干班的积极分子,后任妇联主任,随区长父亲工作。1960年困难时期因子女多后退职下来帶子女,加入了镇上互助合作商店以户经营来补充生计。父亲在距家两天路程的国华镇上任区委书记,行政18级。那时这个级别的干部全县不到二十人。父亲月薪83.50元,大部分是我们每月的供养费。母亲分得的两层木板楼房的房子,楼上堆杂物。楼下隔了小三间。我家弟兄多,还有一个妹妹排行第三,我是大哥辅助管家。母亲辛勤一生,于2007年冬月离开了,享年82岁。

  她很疼爱我,“文革”中我随旺中红卫兵去大串连,当时才十一二岁,我步行到重庆,住解放碑。打电报找母亲要点钱,她当时卖了家中准备过年的猪头,凑了5元寄我应急用。后我参加工作在县氮肥厂上夜班,身体羸弱,有次燉鸡没回成家,母亲安排二弟与妹妹端了一小锅走来县城厂门口,叫我吃够才可返回。来回二十多里。后来弟妹离开家工作,为解决母亲一人吃水,我在厂买了水管和龙头及配件,趁倒班休息日扛回家,自个凿街管路安装,从附近接至家中水缸。当天收工晚,饭都热了几次。母亲拉起我满是水泥的双手,见手指露出手套磨红了,一下眼湿润了便背侧过去,叫我吃饱。后来邻居见我说。“你妈一直夸你是个好儿子”。

  我在工厂得的奖状多,她糊满堂屋正壁。我93年初任县政府法制局长,97年在县体制改革委员会兼副主任和办公室主任,当时也负责殡葬改革,我动员母亲卖掉了准备土葬的棺木(已买好十多年)。她支持我的工作。她常说工作是男人的天。毛主席逝世时她哭得撕心裂肺。她爱唱黄梅戏那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很有点韵味。

  母亲在镇综合店时,将临街屋右边房搭成个木板摊位,每条宽约20公分,2米多长。每次开门卸下门条,逐个拼放于两个支开的木橙上。上面堆放草纸,棕刷(洗衣用的),锅帚,木水瓢和芙蓉牌肥皂等日用品,每逢乡下赶场(集市)很热闹,人头躜动……后来我读小学高年级,弟妹也都上小学了,开支大。母亲为增加营业额,只身去本地山沟一家窑罐厂进货,有日用瓦罐、米缸,饭碗等土陶品。租驾架车运回销售。兄妹也帮衬着从屋里抬出抬进摆摊。陶缸缸沿上有突起的釉气泡,手感很让人粘抚。

  入夏夜晚景像很别致。店铺收堂后,木门板在小街上平铺个麦草编的凉席,和家弟睡往上面,仰望两街间空出的狭窄天空,星河横在头上。房檐的瓦片成波浪符号般排列,限制了我儿时的眼界。 吃夜饭的街邻也三五成堆坐在门前木坊坎上,有的嘘嘘吃面条招呼着街邻们。父亲那时经鹿渡区(后为双汇区)春季都会带回一小袋茶叶(应是早年米仓茶吧),母亲便会分享出来。街邻们平时称她为“孙二娘”(意思是夸她能干)。她一听品茶邻居要分享的吆喝声:“孙嫂子”“孙二娘”!便会去每家一小撮,笑呵呵地放入递来的搪瓷茶缸。她在小镇上受人尊重,

  那时生活都不宽馀,但乡情浓。谁家煮有新粮饭或玉米粥,爱吃的邻里会应邀匀上一碗。特别是母亲辣手(家乡话指绝活)的手擀面皮酸菜玉米稀饭之“下饭菜”,先将五六个青辣椒串于竹签上用明火燎略焦黄后切碎,陈年胡豆炒煮裂皮熟后捞入大碗,淋上少许生菜籽油和青辣椒一起加佐料再用盖焖上一会后搅匀。后来邻居也都会做这下饭菜。至今谁一说“家乡的味道〞我就会口齿生香。这也是母亲留给我的宝贵记忆之一。

  那时度夏,没有电器。天气也没现在炎热。傍晚时分邻居们沿街而座,街巷就如大走廊样通风。仨俩老婆婆爱唠着家常,漫不经心地摇把棕蒲扇。我数着若隐显的星辰。水灯星挑担样斜放在天宇上。最醒目的是呈勺形的北斗星。儿时常用指沿它形状比划勺子。 夏天蛟子多,母亲用驱虫避邪的陈艾(也叫艾蒿)草,晒过太阳蔫了后用棕叶撕条连接捆杂成水瓶粗大小,用明火燃烧后捻熄火苗,形成烟雾。捧拿起在人群处绕行。恍如孙行者用筋骨棒为师傅划“禁地圆圈”样,蚊虫就消失了。不知讲故事的大伯又卷了几裹旱烟,他吧答吧答抽着,火忽明忽暗,很有节奏。陈艾怄的烟弥漫在街的小台沿上,漫起一团团的,又在蒲扇扇起的风中卷逝。

  母亲在我之前生育有几个儿子,因旧社会都夭折了。所以将余下的我们看得宝贵,不准去河中冒险游泳。夏天早上就用墨笔在我和二弟后颈处划个小圈,晚上验过。假如游泳就要弄没遭挨板子打。我兄弟俩游过后动笔互相照例补上,偶有破绽便会屁股疼几天。水中的滋味真美,难怪人类在母腹中就于“羊水”中了。河水如绿毡,我四肢摊开仰泳,恣意畅想深邃天空中的幻象。学业的枯燥与贫脊的生活此时被格式化了……“今夜我只想你”:天外是否有神仙……地球怎么浮在空中的……人死了又去了哪里??

  夜阑人静街邻孩子都回屋睡了,第二天要上学。上屋邻居赵婆婆已八十多岁了倚在竹躺椅上,一束黑丝绸裹着稀松白发,手中捻着旱烟,小水壶筒,吧嗒吧嗒地,烟壶星火在夜色中对应着她眼中的世界。孩子们呼噜声从里屋传来,门轴咿呀一声关上后,小镇便生灵俱歇……

  (写于2021年中秋,2023年5月中旬“母亲节”改毕于嘉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