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疼痛 写作
顾艳 摄于《青岛日报》举办的笔会上
我与文学这个话题,可谈的东西很多,但我先来说说我小时候的经历吧!那时候我11岁,正处在某个历史时期,我父母被隔离审查去了,家里没有大人,我要照顾9岁的弟弟,还要每周一次提着一个大布袋,步行很远很远的路,给牛棚里的父母送换洗衣服。一路上,我特别胆怯,生怕有什么坏人跟着我。两个月后,我有了经验就不那么害怕了。有时我在回家的路上,昂着头看天空、看晚霞,就会胡思乱想起来。
有次院子里站着一帮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其中一个大男孩看我昂着头走路说:“看什么看?”我说:“看天上的云彩,它像我们家那条薄薄的五彩被子在天上飞呢!”我说完,他就嘲笑我:“你们家的被子怎么会飞到天上去?哈哈哈!然后一帮大孩子全部嘲笑我。我像犯了错误似的,羞红了脸逃回家去。
等我到了十五六岁,我已经读了很多文学名著,觉得这个写作的事我也能做,心里就想成为一名作家。然而我父母都是理科生,他们不大赞成我学文科,尤其在那个特殊年代,看到我整日看“闲书”就担心。只有我的小舅读的是英文系,喜欢文学,并且能借到当时被称为“禁书”的许多世界名著。我少女时读的许多名著,就是从小舅这里借来的。有回小舅问我:“你读了这么多书,有何想法?”我说:“长大做作家。”小舅大笑起来:“这怎么可能?作家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小舅的大笑,让我想起几年前那帮邻居大孩子对我的嘲笑。我忽然感到自尊性受到了伤害,转身就跑。后来我在下台阶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手和小腿都摔破了皮,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我用手帕扎在小腿上,用左手捏住右手止血。其实摔跤没什么的,只是连喜欢文学的小舅也和我无法交流,让我感到深深的孤独。后来我没再向小舅借书,而是到杭州延安路邮局买七角钱一本的《世界文学》。记得买第一本是一九七九年第四期,里面有篇《索尔·贝娄——当代美国文学的代表性作家》深深吸引着我。买了几期后,我就每年订阅,一共订阅了三十多年。
我父亲“you pai”平反后,不希望我读与意识形态有关的文科。他和我母亲都希望我考医学院,但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喜欢做医生,自己悄悄地改报了中文系。我母亲知道后,摇头叹气道:“你选了最无用的文科,又很有风险。”上大学后,我加入了学生们组织的诗社,开始了诗歌创作。我的诗歌处女作,发表在《北方文学》1981年3月。接着在《西湖》《鸭绿江》等刊物上先后发表了我的诗歌作品。
1986年,我参加《诗刊》函授班,作家出版社编辑张水舟是我的老师。1987年,我被推荐参加了诗刊在洛阳的改稿会,这是我最早走出杭州参加的诗歌活动。1988年2月,《诗刊》发表了我的诗歌《在圆明园》:
我还是来看你了
看你残壁下的小花
断柱旁的茅草
唱你不能成声
写你不能成篇
你的圆,不会再圆
宛如一弯残月
钉死在历史的冷空
这首诗只有八行,但它以自然质朴的语言,严谨的结构,饱含感情的意象,揭示了被侵略的耻辱。后来还被收入南京的高考模拟卷,以及中学语文教材等。
八十年代末,我在香港天马图书出版社,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火的雕像》。这本诗集主要描写了女人在逆境里的成长经历,可以说是“wen ge”之后,中国杭州女诗人群中,最早出版的一本个人诗集,也是最早用诗歌的方法写女性心灵的痛苦和哀伤。所以一出版,就被某些学者视为一个重要的成果。
只是那时候,我还在工艺美术研究所上班,每天忙忙碌碌的,上下班还要接送孩子,买菜做饭。许多烦恼、苦闷和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不曾放弃写作。有时候几天不写,内心煌煌不安。就这样,我坚持了十年的诗歌和散文写作,出版了两本诗集,一本散文集。在进入九十年代初,我毫不犹豫地写起了小说。
因为我是业余写作,没进入圈子,也没认识几个编辑,写出来的小说就到处投稿。不过我运气不错,几乎没有写废的,退稿也不多,两三年时间在《钟山》《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山花》《天涯》《特区文学》等刊物发表了十多个中短篇小说。
1993年2月,我十分幸运地被邀请参加了全国部分知名作家海南岛《椰城》笔会,在会上结识了叶楠、方方、池莉、赵玫等作家。几个月后,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叶楠先生给我写了一篇小说评论《骚动不安的灵魂》,发表在1993年第3期的《文学自由谈》上。叶楠先生在文章中说:“顾艳写小说,虽说是近几年的事,然而她起步却极为坚实。最可贵的是,她的笔无时无刻不在撩开人物心灵的遮掩物,使灵魂坦露出来。我看到一位小说家们的劲敌,在崛起。”这让我十分欣喜,有点受宠若惊。
叶楠先生是最早评论我小说的作家。
从海南岛回来,1993年5月我十分幸运地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成为该协会的会员让我感到自豪。这一年,我阅读和重温了不少经典名著,徜徉在小说世界里,与现实保持着一定距离,心很安宁,想的问题和思考的东西就越来越多。有时闲来无事,我就骑着自行车去杭州湖滨路56号的外文书店,再去西湖边的三联书店,这两家书店是西湖边的文化景点。
记得从前的外文书店设有“内居书屋”,上那儿的三楼需要向楼下的传达室大伯出示工作证才行。那里有价廉物美的原版书,也有内部出版的外文影印书。买书是我的一大嗜好,手里捧着一大搂书回家,心情总是愉悦的。当然除了买书,我还喜欢看电影。九十年代有不少好看的电影,譬如:阿飞正传、半生缘、霸王别姬、胭脂扣等。坐在电影院里一边看电影,一边吃冰淇淋是非常惬意的。
写作是内心和想象的事,而生活却是现实。在现实中难免有不如意的事,痛苦的事,可一但进入想象我的心情就好多了。我发现想象与现实之间伸手可触,俗世生活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我每天踩着自行车上班去,下班干着琐碎的家务,只有到晚上才能进入自己的写作时光。这时光就是我一天最美好的,仿佛天地万物都在我的内心蕴绕,而笔端汩汩地流淌着。当然这样的日复一日虽然笔底生辉,但也是寂寞孤独的。
想起来,那年作家蒋丽萍风华正茂,在杭州钱江电视台《大家》栏目做主持人工作。她来我家采访我,我们便认识了。后来我们有了共同参加一个笔会的机缘,又同居一室,两个人有不少共同语言。那几天,我发现她是那种不容易婉拒他人好意的人,晚餐时主办方很热情,她就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白酒。我替她担心,她却说没事。晚餐后,我们又被主办方邀去游泳。我是旱鸭子坐在岸上观看,她却在水里游得像鱼儿一样。可是不一会儿她就爬上岸来,我扶她进更衣室后,她呕吐得很厉害也很难受。回房后,她就睡下了。睡梦里,她说着乱七八糟的梦话。我心里想都是白酒惹的祸,明天一定告诫她,不能再喝白酒。
然而,第二天晚餐她依然喝着白酒,我的告诫没有用。我自己也喝了不少白酒,直喝得房子也晕眩了起来。半夜醒来,我发现自己喝醉了,连澡都没洗,赶紧到卫生间洗澡。洗澡后,我就怎么也睡不着了。而此刻,她也醒了,我们就开始聊天,聊着聊着我们都禁不住掉下了眼泪。女人的心就在这一刻相通了,原来我们都有那么多的苦难。
笔会后,我们都忙于各自的事,偶而发个邮件问候一下,便没有再见过面。2010年夏天,我正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进修,某一天晚上,我上网看见她去世的消息,非常震惊。真是难以相信,这么一个鲜活的人怎么就消逝了呢?
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杭州女人》,是我早期比较重要的一部作品,也是我倾注全部心血的一部作品。其主要原因是我与别的女作家不同,我在作品里注重人物“精神探索”的特点。所以《杭州女人》一经出版,就上了畅销书榜,一开始就印了两万册。小说主要表现杭州城里池青青和苏艺成这两位年轻女性的悲剧性心灵探索。她们都是极富才情和魅力的知识女性,对历史与现世都有着男人话语世界之外的独立思考,并希望最终找到一个理想化的、既能体现女性个性,又能与社会交流的共存世界。她们的行为和情感过程是双重性的,既是对女性位置的不断确认,又是对诗意化人性存在的渴望与寻找。
在这部长篇小说里,我从池青青的激情幻灭和苏艺成的悲剧结局里,表达了当代女性的个性价值、文化境遇、角色定位,以及情感要求等诸多问题都不可能孤立存在的观点。
我的长篇小说《疼痛的飞翔》,素材来自于我自身的生活境遇和生命历程。如:少年时期,我因为家庭所蒙受的苦难,而造成的心灵创伤;青年时期,我因迷恋文学和生性倔强,而造成了与家人的隔阂。因此在这本书里,我主要讲述了一个思索而痛苦着的灵魂。这个寂寞而美丽的灵魂,是一位知识女性,她忍受灵魂的孤寂和现实的冷漠,在精神之途上寂寞地跋涉。这本书出版后,引起不少女性文学专家的关注,被学者们认为“顾艳的创作,在女性写作风气云涌的当代文坛具有特别的意义。”后来,这本书还获了一个中国女性文学奖项。那些年由于我的“疼痛”,除了这个长篇,我还写了好几个有关“疼痛”的中短篇小说。
我也比较喜欢《我的夏威夷之恋》这部长篇小说。那是九十年代,我到夏威夷大学做访问学者时,与那里的教授谈上了恋爱。之后,我以我们的恋爱故事为原型,写出了这部小说。小说主要讲了女诗人米鲁在访美期间,与教授查理彼此深深吸引,在夏威夷度过了四十天浪漫爱情后,米鲁回到国内,开始了与恋人长达四年的思念,而此时查理已被查出了癌症,但真诚的爱情给了他们新生。小说中,米鲁与查理的爱超越了肉欲、占有和自我,更多的是在自我审视、自我完善中展开;他们热忱地探讨爱情,并在爱情中得到了升华。因此学者左怀建教授说:“作为作家精神世界和美学趣味的表征,顾艳小说对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的书写,就有了新旧世纪之交、迥异于其他女作家创作的鲜明特征。”
2003年1月,我一口气出版了3本书;其中两部是长篇小说,一部是随笔集。我特别喜欢在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到莫干山看老别墅》,它是融知识、历史和建筑于一体的一本随笔集,是经过我多次采访,收集资料,阅读中外史料和研究,花了很多心血写成的一部书,不是一般作家能写成功的,它需要一个作家的多方面知识和学养。
书出版后,莫干山管理局局长告诉我说:“因为你写的《到莫干山看老别墅》受到读者喜爱,我们的游客与日俱增。他们都想来住住曾经那么多名人居住过的别墅,感受着名人们从前发生在老别墅里的故事。”也有学者评论道:“顾艳漫游史林,廓清了当地人数十年来以讹传讹的一些误传,弄清了每一幢别墅的来龙去脉……”
我的原创出版著作有三十多部,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我想说的是近两三年,我所创作的4四十多篇新移民小说。我选两个比较有特点的《玫瑰园草地》和《海边的椰子树》和大家简单交流一下。《玫瑰园草地》这个小说讲的是“外嫁女”丈夫丢孩子的故事。因为夫妻有着不同国别,就有了更复杂的背景。这个小说,我以寻找失踪女儿为小说叙事框架,描述了这对夫妻遇到危机时不同的人生态度。因此小说展开的过程,就是这对夫妻不断互相发现的过程。从而在虚与实的艺术转换之间,故事超越了现实的隐喻意义。而《海边的椰子树》讲的是中国外婆不远万里来到美国管第三代,却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与自己的儿女们渐行渐远;但外婆依然执着地默默奉献。
早些年,我在斯坦福大学访学时呆了三年,我在那里看见太多的中国外婆了。于是我就想通过外婆这个形象塑造,来谱写一曲人性中的高贵内核:爱。因此,读者也许能从小说中感受到外婆的爱,是不需要回报的;外婆的孤独是独享的,而外婆的牺牲则是分享的。
今年,我是个丰收年。一月,我在北京出版社出版了诗集《风和裙裾穿过苍穹》,该书一出版,就上了各大网站的热卖榜,还一路销售到美国的亚马逊网上书店,以及台湾图书城等,还登上了美国英文文学杂志的评论版,被美国评论家介绍和评论了。另外我还有两部新移民题材的小说集已签了合同,今年将出版;还完成了一部新移民题材的长篇小说《唐人街上的女人们》,还获了一个诗歌奖,一个小说奖。不过这只是我继续前行中的动力,我更大的目标在前方召唤着我。
我是一个纯粹的作家,因为孤独,也因为疼痛,我拿起笔来写作,正如毕光明教授在我的ZOOM讲座上评点的:“顾艳是一位非功利的作家。”也如杨剑龙教授所评点的:“顾艳是用学者的睿智与作家的激情来写作的作家。”两位教授都是那么地贴近着我的灵魂,仿佛看到了我隐藏在深处的滴着血的疼痛。
2023年9月13日写于华盛顿特区
发表于香港《文综》2023年冬季刊“我与文学”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