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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在上:每一个故事后面的诗性抒情

——简析甘建华的地理诗路之旅

2022-01-10 作者:凌须斌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甘建华的地理诗通过表象、意象、明喻、暗喻、直抒多种表达形式,将精神、思想与特殊的地理环境、人文景观、历史文化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因为承载了南岳衡山的灵气,昆仑、祁连的正气,所以诗歌内涵变得宽广而丰饶。

  甘建华(右)与凌须斌。背景是柴达木盆地西部祁曼塔格雪峰和阿拉尔草原。

  凌须斌与甘恬合编《山程水驿识君诗——甘建华地理诗大家谈》书影。


  

  阳春三月末的一个夜晚,接到远在湖南衡阳甘建华的微信,说是应中南大学晏教授编写湖南文学史的要求,翻箱倒柜寻找个人资料,无意中找到一本大学时代的习作,连诗歌处女作《我们正年轻——致我同时代的青年》都给翻出来了。“这首诗写于1982年9月20日,那时我刚跨入青海师范学院(按:今青海师范大学)大门没几天,看到全省大学生‘迎接国庆歌颂祖国’征文比赛,于是试着写了一首,趁着晚自习人少夜静的时候,按指定投放到你们中文系的信箱里。没想到十几天后,中文系一男一女两个同学找到我,说是这首诗获得二等奖第一名。他们给了我两样奖品: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笔记本前面用毛笔写着获奖等级,还盖有一枚大红印章,这是我获得的第一个文学奖项。”我与建华是数十年的校友和好兄弟,这首诗与奖品之前我都见过,时隔多年以后听闻旧事,想想当时我们正值青春年少,真是像诗开篇写的那样意气风发啊!
 

  像春天出土拔节的新笋

  像五月绽红吐紫的鲜花

  像清晨喷薄而出的朝霞

  像奔腾跳跃的长河浪花

  我们——

  年轻的新一代

  幸福地相逢在

  祖国四化建设的征途上
 

  其时正是王蒙长篇小说《青春万岁》第二次阅读高潮,甘建华的诗歌明显受到其序诗的影响,热烈的意象和欢快的意境,能够让人感受到鲜明的时代色彩和浓郁的青春气息,体会出诗人对生活、对人生、对未来的豪情与信念。几个月后,《山西青年》推出诗人张不代的一首同题诗,“我们正年轻”便成了一句时尚语,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甘建华曾是一位资深诗人,现在的读者可能所知不多,原因不外乎这样几点:一是20世纪80年代离现在已经将近40年,时间跨度之长逐渐淹没了昔日的辉煌;二是青海高原远离祖国内地和文化中心,人们很难得关注偏远地区的文艺创作,即便这个人口小省是一个诗歌、散文大省;三是甘建华其他方面文名鼎盛,散文得过全国冰心散文奖、丝路散文奖、四川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青海青年文学奖,小说获过第二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文艺评论既能高屋建瓴赏析文学作品,又能精微书写大家名家的书画鉴藏,何况还有许多曾经震惊全国的深度报道,《人民日报》又称其“为中国文史笔记写作开一新境”(2016年9月27日书评标题),因此新诗写作即便如今也是余事而已。然而《甘建华地理诗选》的出版,为我们了解这一诗歌类型及其开风气者的建树及其影响,相信能够重新打开一扇窗或一扇门。

  披阅《甘建华地理诗选》,共分“衡岳湘水”“茅洞桥记”“青海在上”“四海八荒”四辑,合计两百余首,可以清晰地发现诗人的地理根系及其拓展延伸的脉络。青海高原是甘建华读书、工作、生活、恋爱的地方,十一载青春韶华在高大陆上灿烂绽放,既是诗人念兹在兹的第二故乡,也是文学的心灵牧场和地理诗的主根系。所以,“青海在上”这个词语大有深意在焉:一方面表明青海72万平方公里山河的海拔之高,另一方面表明青海在甘建华心目中的地位崇高。几十首诗歌展示了甘建华青海生涯中两个最重要的地理场域,即东部的河湟谷地和西部的柴达木盆地。河湟谷地是甘建华负笈求学、放飞青春、追逐梦想的地方,柴达木盆地则是甘建华怀揣抱负、书生报国、建功立业的地方。青海在上,一东一西,构成了甘建华在青海高原上地理空间的两极。

  遥想当初,甘建华无奈进入地理系,却是“人在曹营身在汉”,成天与我们中文系的同学混在一起,打定主意要当作家诗人。他的高考成绩高出当年青海省本科录取线将近百分,填报的第一志愿是武汉大学法律系,却因无人疏通关系而未能如愿,结果被第二志愿青海师范学院录取。本来想进的是中文系,却被地理系把档案抢走了,弄得中文系很有意见,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事情。1983年春天,桃红梨白杏芬开放的时候,就在学校后边的湟水河畔苏家河湾,甘建华与吴云、胡军、刘华、蔡东丹、吴天荣等十几位校园同好击掌而歌,创建了青藏高原上第一个大学生诗社“湟水河”,他被推举为社长并主编同名诗刊。35年后,在诗作《湟水河记》(入选《2018年中国新诗排行榜》)中,他写到诗社及诗刊名称的来由,包括湟水河的地理、历史及民族风情,写到现当代著名人物范长江、张承志、昌耀、朱乃正与这条河流的特殊渊源,最后谈到自身高远的志趣,分明是一首图画精美、意象精简的地理诗。
 

  而我作为一个地理系学生,却不能忘记,狭长的河湟谷地

  集中了青海60%的人口、52%的耕地和70%以上的工矿企业

  我也不会忘记,暮春时节,西川河滩,白杨树梢的那方蓝纱巾
 

  那么好吧,咱们的诗社就叫湟水河,诗刊也叫湟水河
 

  

  即便在今天,依然很少见到中国诗歌理论家们谈论伊丽莎白·毕肖普。其实在20世纪英语诗人的万神殿中,她是与艾略特、叶芝、史蒂文斯、奥登并列的诗人。虽然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她几乎囊括了美国所有重要的文学奖项,备受布罗茨基、希尼、帕斯等多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推崇,称其为“诗人中的诗人”或“作家中的作家”。甘建华在大学图书馆偶尔读到她的几首诗,惊喜莫名,逢人说项。譬如《地图》的结句:“地形学并无偏袒,北方和西方离得一样近/比历史学家更为细致的,是地图绘制者的着色”。这是毕肖普第一部诗集《北方与南方》的压卷之作,并为此后写作奠定了一个重要的维度。诗集《地理学Ⅲ》中的《第六课》:“地理学是什么?/对地球表面的描述。/地球是什么?/我们栖身的行星或天体。/地球的形状是什么?/圆的,像球。/地球表面由什么组成?/陆地,还有水。”可见女诗人对空间和地理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并热衷于在广袤的大自然中旅行,诗歌呈现出外在世界于个体灵魂中内化的视角,这些都影响了甘建华日后的思考与创作。

  回眸整个大学时代,甘建华在报刊上发表了几十首诗作,成为高原上最具知名度的“校园诗人”。1986年毕业前夕,他与我们中文系80级毕业留校的团委干事罗高河共同策划,主编印行了青海省历史上第一部大学生文学作品集《这里也是一片沃土》,收录了青海师范大学恢复高考以后,77级至83级46位校友的55篇作品,分为小说、诗歌、散文、文艺评论、报告文学五辑。甘建华被老师和同学们公推作序《一枝红杏带露开》,校长陈业恒教授题写书名并设计封面,印行千余册作为30周年校庆献礼书。

  日后在接受诗歌史学家姜红伟关于大学时代诗事的访谈时,甘建华以“在青海高原客串了一把诗人”界定自己,其实这是他过于自谦。“如果说有什么代表作的话,可能就是那组《西宁:四月的主题及其变奏》,借植树节这个主题,分别献给肖压西、郭耀文两位恩师,还有同窗衡阳老乡王锋、同为油田职工子弟的好友凌须斌。”《拓荒者•父亲•这片绿荫》中如是写道:
 

  也许,有那么一个晴朗的早晨

  我的女儿会惊喜地看到

  这一片青翠的绿荫

  那么,女儿啊

  你就该知道

  父亲瞻望未来思索的沉重

  父亲对于土地寄寓的深情

  父亲孤独而又豁达的憧憬

  父亲,作为一名拓荒者

  他的名字

  永远是年轻
 

  “拓荒者”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大词,植树造林则是我们每年春天的一个规定动作。现在西宁南北山坡和几条河道的葱绿,就是我们那时在“雪花飘飘的四月”,“集合起一个奇壮的白杨兵团/锁住湟水两岸狂奔乱吼的沙滩”。甘建华在抒情时习惯于从自身出发,进而达到再现地理场景的目的。《西宁:四月的主题及其变奏》这组诗,无论是每个小标题的艺术形式,还是内容的寄兴与想象,抑或是把握世界方式的特殊性上,都让人想起俄国文学评论家维·格里·别林斯基的话:“纯抒情的作品看起来仿佛是一幅画,但主要之点则不在画,而在于由那幅画所引起我们内心的感情。”他在这个时期创作的另一组诗《花土沟:钻井工组曲》,“夕阳里,霞光绚烂我的思想”,同样忠实于自己的切身感受,实现了“把生命全部摆进诗中,把自己诗化”(苏联美学家卢那察尔斯基语)的目的。
 

  定格。一座井架的塑像

  就这样

  显示了一代人的精干和力量
 

  事实上,《花土沟:钻井工组曲》既是甘建华大学时代的铿锵金曲,也是他作为一个诗人的短暂告别曲。此后长达30年时间里,可能是由于长期从事新闻工作的缘故,甘建华很少写诗抒情,目标转向了其他的文学门类。对于1982年秋至1984年冬这段时间,甘建华在与姜红伟的访谈中说:“最美好的回忆就是一穷二白的时候,我们还拥有青春和诗歌,依稀看到了前方道路上的一抹曙色。”
 

  
 

  毕业后的道路其实有两条铺开在甘建华的面前,一条是留校从事团的工作,另一条是到省文联做文学刊物编辑。但甘建华毅然选择了第三条,豪情万丈地回到我们父辈战斗的柴达木油田,担任《青海石油报》的编辑记者。2018年11月1日,甘建华被母校地理科学学院聘任成立60年来第一个毕业生客座教授,应邀做了一场精彩的演讲,在《地理学让我们拥有诗和远方》中说到:“现在回过头来看,虽然在那个月球上的地球,火星中的小镇,经受了许多难以言说的考验,但我当初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

  睽违青海高原22年之后,2014年8月,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举办建州60周年大庆,甘建华作为特邀嘉宾与会。停留西宁的时候,他与几个大学同窗在兴海路聚会吃湘菜,几年后有诗《衡东土菜》纪事:
 

  正大快朵颐间

  徐娘半老的校花

  脸上突现一抹酡红

  抖落出早年间的暗恋

  半百的在下却懵然无知
 

  那天是8月18日,甘建华生日,但他悄悄地没有告诉任何人。夜幕降临,华灯璀璨,甘建华与众人在西门口、黄河路上徜徉,感叹西宁城市已非昌耀诗中的印迹。回到宾馆后,他写了一首三节新诗,隐喻一个从未开花结果的故事,再度唤醒了潜藏已久的诗兴。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考之《西宁的丁香》旨趣与创作经过,庶几近之。
 

  多年之后,当我

  重新回到湟水河畔

  倾听一段丁香树下的过往

  蓦然发觉

  有些事是不可以让人的

  有些人是不可以忘记的
 

  州庆后重返盆地西部昔日工作过的地方,8月23日夜宿冷湖汇吉阳光大酒店330号房间,据说导演陆川当年拍摄电影《可可西里》就住在这间套房。翌日凌晨5点多钟醒来,甘建华再也无法入睡,就着手机写下《回到冷湖》一诗,里面隐约提及了前世冤孽与悲欣交集,由是更加感激妻子王锦芳,收留了“流浪的小城/一个孤独的灵魂”。
 

  王家飞出一只美丽的凤凰

  穿越雾中的太阳

  在冷湖的星塔上纵情歌唱

  甜美的声音播报着预言

  吸引了所有幸福的耳朵

  晴好居 晴好居 晴好居

  晴好居 晴好居 晴好居
 

  在高原腹地的夏日之晨,甘建华再度面对赛什腾山,一幅巨大的中国水墨写意画般的大山,曝光了一张情感的底片,心情变得异常悲伤。“想想今后是难得来了,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我的冷湖,我的青春,再见!再见!!再见!!!”(《甲午夏日青海行》)。诗歌是表现人类激情的产物,也是发泄怨恨而不能的手段(所谓“愤怒出诗人”是也),这种激情和怨恨正是产生诗歌和造就诗人的必要条件。

  组诗《西部之西:重返梦境之旅》,除了《回到冷湖》,还包括《大柴旦情思》《花土沟的梦》《格尔木故事》,这是甘建华地理诗旅的肇端。其中《花土沟的梦》后来被评选为“2019第二届现代诗经100首”,湖南诗人张沐兴因而戏谑甘建华:“青海油田花土沟,因你而成为了一条名沟。”这组诗每首诗题都嵌有一个地名,一方面源于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等唐代诗人喜题古地名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受到“北大三诗人”其中两人写青海诗歌的启示。2019年11月3日下午,甘建华在北京小众书坊邂逅西川,与他谈到了《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和《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这两首诗。甘建华认为:“如果海子的《日记》依然是《日记》,诗题没有被人更改为《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那么它的影响绝不会有这么大。德令哈这座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小城,更不可能连续举办‘海子青年诗歌节’,从而借助海子的诗名蜚声中外,走进了中国人文地理大辞典。现在人们前往德令哈,大都是冲着这首诗去的,冲着海子诗歌陈列馆去的。这是诗人之幸,也是德令哈之幸。而你那首写青海湖畔哈尔盖的诗,同样让许多人获得了一种描述中国、想象中国乃至想象世界的方法。”西川频频颔首,深以为然。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郜元宝在新书《小说说小》中专辟一章,谈的是“找个地方很重要”。他写道:“地点的选择提前规定了小说精神能量的大小,也提前决定了小说的成败。”在这个特定的“地方”,人物才立得住、施展得开、有生气。其实对于诗歌和诗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其时年方二十四五岁的地理学人,奋勇开辟了“西部之西”(The West of China's West)的文学写作版图。“1988年7月10日,甘建华在西部前线指挥部主持召开了青海油田第一次文学社团联谊会,与会者男男女女有四五十人。许多人至今还记得他穿着一件白衬衣,头发微微卷曲,记得他带着湘音的讲话,记得他手指着墙上的《柴达木盆地油气田分布图》,说:‘这就是咱们的西部之西。’”(邹筱荃《谁能陪我去冷湖》)

  那个时候,我们从内地甚至省会西宁,前往偏远得不能再偏远的西部之西,都要绕道甘肃兰州,横跨千余公里的河西走廊,经柳园、敦煌、阿克塞三地,翻越阿尔金山与祁连山结合部的当金山。这个垭口海拔3648米,唐朝时被称为“匈门”,一向被视为“青海北大门”,也是我们爱恨交加、不得不行的地方。
 

  隔着车窗,默不作声地打量

  哈萨克族异性,刚想挥一挥手

  她也朝向公路,咧嘴一笑

  牙齿如刀片般白,自此三十八年

  当金山不时入我梦中,而那声

  长长的“啊——”,来不及抒情

  扔在了天之外:柴达木盆地
 

  《过当金山》诗中所写的柴达木盆地,是中国内陆四大盆地之一,富含石油、盐、煤以及多种金属矿藏,素有“聚宝盆”之美称。东西长约800公里,南北最宽处约350公里,盆地面积25.78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山东省加上江苏省的面积,比欧洲匈牙利、奥地利、捷克三国面积总和还要多。而所谓柴达木盆地油气田,其实就是盆地西部12万平方公里的沉积岩面积,在此范围内有格尔木、茫崖、冷湖、花土沟、大柴旦五个城镇。

  甘建华关于“西部之西”的地理概念,许多人都曾以为源自沈从文湘西、贾平凹商州的启迪,其实与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倒是如出一辙,它并不是一个真实地名,而是用文字构建的独特世界。不可否认的是,甘建华也受到了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影响。尚在大学读书时,“有人告诉我,要了解西方现代文学,绝对绕不过福克纳”(《福克纳给我的启示》)。

  “西部之西”的得名则很偶然。“大概是20世纪80年代末,在西去的列车上,我邂逅了一个甘肃酒泉的姑娘,她在湖南长沙一所大学读书,姓名我也忘了问,好像是就要毕业了回酒泉联系工作,但酒泉的单位没有她对口的专业,为此她感觉很苦恼。我告诉她,我当时工作的地方有这个专业,但她听后坚定地摇摇头,‘那儿太遥远了’。我心里一惊。在人们的印象里,地处河西走廊西端的酒泉当属西部世界无疑,再西出阳关两千里,天哪,这不是西部之西又是什么?”(唐中兴《夸父逐日:另一块天空下的风景——关于甘建华及其西部之西的访谈》)

  作为一个虚构的地理名词,“西部之西”如今已经成为一个文学语词,成为国际旅游界对青藏高原西北部的一个指称。它也被许多作家诗人广泛征引,写进诗词和歌曲,写进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甚至还有许多画家以之为题创作美术作品。而甘建华近年所写西部之西的每首诗背后,都对常见事物重新给予地理命名。那些被直观世界掩盖而看不见的真相,因此有了一个含蓄留白而又意蕴深长的语境。
 

  多年以前的苏干湖畔,回首

  做最后的留连

  泪水迅即溢满了眼眶

  ——火星!
 

  苍茫的远古洪荒

  独立于中国传统山水的诗意

  黑色的,寸草不生的

  赛什腾山
 

  即便是夏季,漫长的罡风

  也能穿透石油工人的

  四十八道杠杠服

  廓清最绚丽的暗夜星空
 

  从巨大的天文望远镜中

  似乎看到了几亿光年外的火星

  而在视线不及的深邃之处

  是否也有一个智能生物
 

  它张大神经末梢,望着冷湖……
 

  位于柴达木盆地西北边缘的冷湖,因为甘建华散文集《冷湖那个地方》而广为人知。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石油资源的枯竭,数万职工家属的迁离,昔日规模巨大的石油城已逐渐被流沙覆没。甘建华曾经说过,冷湖是地球上最不像地球的地方。科幻作家刘慈欣说他第一次到冷湖,毫不怀疑自己真的置身火星的环境中。几年前,冷湖镇政府为了实现产业转型,在废墟上启动了“火星小镇计划”,意在打造以科学、科普、科幻为核心的文创旅游基地。《火星小镇》是“青海在上”这辑诗中写得最好的一首,也是甘建华的平生得意之作。作为当代地理诗的深入写作实践,甘建华拓展了想象力的边界,令人读后有心中一凛的感觉。尤其是最后的结句更为玄幻,诵读时真的会有外星智能生物,“它张大神经末梢,望着冷湖……”的惊悚,不由想起明代诗人徐渭所说:“倘能如冷水浇背,令人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品。”这也印证了我一向的观点,现代新诗的写作与创新,其实是对诗人智力的严重考验,不但要寻找好的题材,更要锤炼好的句子,形式表达上也要标新立异,给人以喜出望外的感觉。所以,列夫·托尔斯泰说:“愈是诗的,愈是创造的。”
 

  

  在《地理学让我们拥有诗和远方》的演讲中,甘建华如是坦承:“尽管毕业以后,我并没有直接从事与专业相关的各种教学与研究,但我充分运用了地理学的背景,始终保持了对这门学科的温情与敬意。”这种温情与敬意,在我看来就是甘建华在新诗写作中,主动注入了地理学思维和空间因素,使抒情主体回答了地理学的三个核心问题:“它在哪里?”“它是什么样的?”“它意味着什么?”

  了解中国石油工业史的人,到过冷湖那个地方的人,无不知道“英雄地中四,美名天下扬”那块丰碑。1958年9月13日早晨,冷湖五号一高点地中四井发生强烈井喷,日喷油量达到800吨。之前因为盆地勘探成本过高,打算撤销柴达木石油战场的中央领导同志闻讯大喜,石油部长们也纷纷赶往冷湖,共和国第四大油田诞生了,冷湖市也随即挂牌成立。之后20年时间,这口功勋井累计产油达到32704吨,直到1978年1月精力耗尽停止生产。甘建华《地中四井幽思》这首诗,将一件非常枯燥乏味的工业事件,写得悲凉、苍劲而沉郁,诗意却曲尽其致,既有革命的现实主义,又有革命的浪漫主义。虽然曾经有许多诗人写过这儿,但是有了甘建华这首诗,我觉得其他的诗有没有都不重要了。
 

  时间已然停止,地球上的月球

  星辰撞击着戈壁砾石,发出

  清脆的闪光,太古洪荒的潮水

  迅即退去,犬吠和着长虫的啸吟

  在塔尖盘旋。历史曾于此

  上演惊心动魄的赌剧,胡振民的

  孤注一掷,冷湖钻探命若悬丝
 

  尽管因为当时钻井进尺条件的限制,地中四井口已经封压多年,甘建华却依然相信在地层的深处,“肉眼所不能看到的/黑洞,潜藏着一条巨大的油龙/宇宙间的暗能量,正在加速膨胀”。

  独特的高原地理特点和内心深处的文化根性相交织,始终影响着甘建华对诗歌表象和意象的选择。它们包括地理学上的景观、地质、地貌、矿床、构造、穹隆、背斜、褶皱、气候、风物等专业术语,也包括各种具体的地名,譬如老基地、老茫崖、格尔木、大柴旦、德令哈、诺木洪、茶卡、察尔汗、阿拉尔、赛什腾山、尕斯库勒湖、卡尔马玲河等。“柴达木版图上这些丰富生动的地名,实际上源自两种不同的历史时期。一类是解放前的产物,大多数是蒙藏语的音译,是过去蒙藏牧民的取名,譬如‘柴达木’就是蒙古语‘盐泽’的意思,也有说是‘平地、滩地’;一类是开发柴达木的产物,是新中国第一代勘探队员的取名,譬如‘花土沟’就是因山沟里出露各种色彩的地层而得名。”(《西部之西地理辞典》)
 

  几千万年前

  咆哮的汪洋终于平息

  大海被流放

  青藏高原被高高地托起

  地心深处的油砂

  訇然拱出地壳

  裸露于柴达木盆地的西部

  1947年12月13日

  与十五个人和几十峰骆驼

  不期而遇

  订下半个世纪后

  千万吨大油田的终身
 

  油砂山位于G315线1188公里,在花土沟镇的东南方。《发现油砂山》一诗描述的背景,是民国时期孙健初领导下的一批科学家,在红柳泉以东三四十公里处找到了露出地面150多米厚的油砂层。几十年后,在此开发了百万吨级的尕斯库勒油田,支撑了青海油田的可持续发展,延续了青藏高原千万吨大油田的梦想。诗中的油砂作用于人的情感,简述了发现油砂山的艰辛过程,最后一节两句却奇峰突起,抛出了一个十分尖锐的话题:“在油砂山,我想起它的命名者周宗浚/及其此后再未涉足的油砂山之痛”。甘建华意在探询旧时代过来的科学家的命运,却又并未点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绕着弯儿发出沉重地感慨,透过充满内心矛盾的表达,让读者自己去感知无以言说的悲哀。相信曾经沧海稍有清醒头脑者,都能读出诗人的深长叹惜,想到郁达夫在纪念鲁迅先生大会上说的那句话:“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一个有英雄却不知敬重爱惜的民族是不可救药的。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这首诗也令我想起“石油诗”,中国当代诗歌的一片分野,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联姻的产物。最早写到石油的诗歌是北宋科学家沈括的《延州》,描述如今的陕北宜川县的风土景致:“二郎山下雪纷纷,旋卓穹庐学塞人。化尽素衣冬不老,石油多似洛阳尘。”新中国成立后,玉门作为中国石油工业的摇篮,也是中国石油诗的发祥地。以《王贵与李香香》闻名的诗人李季,1952年冬天带着全家老小来到玉门,担任油矿党委宣传部长兼石油工人报社长,后以《玉门诗抄》成为“石油诗”的带头大哥。1954年夏秋之间,李季随当时的燃料工业部西北石油管理总局局长康世恩,深入柴达木西部地区寻找石油资源,在油砂山下、尕斯库勒湖畔,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柴达木小唱》,开篇第一节:“辽阔的戈壁望不到边/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镶着银边的尕斯库勒湖啊/湖水中映照着宝蓝的天”,业已成为柴达木大盆地对外最好的文宣。
 

  

  苍茫雄浑的青海高原,广袤偏远的柴达木盆地,就是甘建华对中国文学传统地理意识的皈依,仿若一面宝鉴被读者和批评家观察、界定和指认。无论是《航拍那棱格勒河》(没有固定走向的巨河/如同一个浪子/随意任性而四处留情/却于不经意间/刻划出鸿蒙时代/人所不能的鬼斧神工/形成一幅连绵四百余公里/刀味极其强悍/气势尤为雄壮的/青藏大版画),抑或是《托拉海胡杨林》(满目青翠,倒卧的枯树也是英雄/苍茫中燃烧的金黄火焰,尚需时日/云端下的沙漠,亦可见斑斓之美/胡杨高大茂密,周边流沙起伏/移步换景,皆成高原壮丽的画卷),它们都是甘建华眼中绝美的风景,也是倾情描摹的事物具象,从而确认了斯土斯民与文学风貌的直接联系。《茶卡:青盐之魅》这首诗,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蒋雨珊曾经指出:“将现实、科学与志怪传说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心理冲击力”,“完全与近年其他诗人此一题材的写作区别开来”(《诗歌写作中的“三体”合一与“三味”并举——浅谈甘建华的地理诗》。

  甘建华虽然没有见过英年早逝的李季,但在冷湖见过他的夫人李小为。他继承了李季的诗歌创造精神,努力摆脱平庸僵化的羁绊,从而探索出与石油诗不同的新途径。细品“青海在上”的每一首诗,高原长云暗雪山的背后,都荡漾着湖泊一样的深情。无论题材的大小和地方的远近,甘建华都能以精湛的艺术形式表现,深刻地描画出人类共有的情感,并给予人们对于未来的希望和共鸣。
 

  日后离开冷湖的人

  都不忍回头

  再看一眼

  荒漠深处的那抹绿色

  无望之希望
 

  这首《荒漠绿荫》,写的是当年冷湖四号电影院,为了在荒漠中增添一星半点绿意生机,人们将房顶用油漆刷成绿色。读到这首诗时,说句大实话,曾经在此观看过电影和样板戏的少年如我,心里有痛感,眼中有泪水。
 

  暮色中的阿拉尔河

  发自西昆仑的皑皑雪峰

  在尕斯库勒湖的西岸

  九曲十八弯地流淌

  就像抖音中的少女

  有意无意地撞击你的心窝
 

  阿拉尔河是西部之西的一条主要河流,从昆仑山深处的雪峰奔涌而来,最后汇入了尕斯库勒湖。花土沟油田的工业用水和人们的生活用水,全都依靠这条内陆水系供给。甘建华曾经到访阿拉尔水站,喝过地下泉泡的茶水,肠胃感到特别舒畅。诗中的那个汉子,其实就是诗人自己,曾在花土沟镇上开办一家舞厅,名字叫做“蓝色玫瑰舞池”,后来据此发表了一部同名中篇小说,并写下这首开篇诗《阿拉尔河小唱》。诗中意象语之丰富、奇崛与瑰丽,可能受到诗魔洛夫的的影响。众所周知,就意象的经营而言,洛夫是中国现代诗人中首屈一指的。甘建华作为洛夫先生非常欣赏的同乡后学,又是《洛夫纪念文集》的主编,对其诗歌的“超现实主义色彩”了然于胸。所以,在这首诗意象的建构中,同样注重脱离单纯的感官体验,进而以对时空、虚幻的探究,来进一步表现诗歌主题和诗人情感。诗尾“然而那是另一块天空下的风景”,显示诗人对于意象所构成的画面,把握得既有力度而又拿捏得当。

  地处昆仑山下的甘森,蒙古语意思就是“苦水”。这里有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原油输送热泵站,距离茫崖、格尔木两座城市都是两三百公里,社会依托条件极差,自然条件异常艰苦。甘建华虽然只去过两次甘森,甘森却因为他而被世界上更多的人们所知晓。2014年8月25日之行,甘建华写了一篇散文《甘森的西红柿》,经《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发表后,被国内许多报刊竞相转载,并被重庆市作为2015年高考语文大阅读散文试题,关乎几十万学子的前途和命运。“甘森究竟有没有西红柿”,据说至今还是重庆那年高考网友的一个噱头。又过了几年,甘建华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和蓬勃的诗情,再作一首同题诗:
 

  而我一直忘不了

  院中那几棵挺拔的白杨树

  忘不了大棚中盛开着

  浪漫的大丽花

  几畦嫩绿的小白菜

  绿中泛红的彩椒

  和娇艳如美人的西红柿

  忘不了,亲情文化墙

  一束温馨的阳光

  打在几个姐妹的笑脸上
 

  这首诗“兼致乡前辈周铭涛先生”。曾任青海石油管理局党委书记、局长的周铭涛,湖南宁乡市石家湾人。国家几代领导人十分关注的格尔木百万吨炼油厂,就是他担任工程建设指挥长顺利建成并按期投产的。格炼不但造福青藏人民,同时具有重大的国防意义,不但是柴达木油田的一块丰碑,也是中国石油工业的一块丰碑。如今年近八旬的周老先生,退休安居北京、成都两地,每日里喜好诗词文赋书法,曾为同乡后学甘建华写过四首旧体诗词,成了高原上到处流传的风雅趣闻。因而甘建华投桃报李,满怀深情地以《甘森热泵站》这首诗献给他。

  美好的情感是一首好诗的生命所系,只有那些曾经亲身体验过的事物,才会重新唤起诗人的真情实感。换而言之,诗人得凭直觉迅速抓住对象新鲜的意趣,才会在写作中表达出真实而生动的感受,这几乎是诗歌创作的一个基本规律。大漠深处那束温馨的阳光,不仅打在石油工人姊妹们的笑脸上,也打在了无数朗读者的心头,相信这首诗同样会给甘森和诗人带来好运。
 

  
 

  我和甘建华多年前都已回到内地城市,但每次聊到青海高原、柴达木盆地,聊到我们共同的西部之西,便会谈起第一代开发者,他们“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才有了今日海西州的天翻地覆百业并举。而在共和国的石油工业史上,在柴达木油田的发展史上,军魂闪耀都是时代的宏大叙事主旋律。无论是1952年整体转业的石油师,还是1978年大批退役的官兵,都是具有顽强战斗力的虎贲雄师。“转业兵”,在柴达木油田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名词,也是一个勇于作战敢打硬仗的动词。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俄裔美籍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在为立陶宛诗人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集《冬日的交谈》序言中说:“一位诗人对其前辈的态度,并不仅仅是一个宗谱学问题。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是他们在赋予我们生命的时候选择了我们。他们决定着我们的面貌,也时常以留赠财产的方式决定我们的经济状况,他们的遗产各式各样,其中也包括文字遗产。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自己,我们其实都是他们,我们如若想理解我们自己,就必须让他们也理解我们。他们遗赠给我们的东西愈多,我们的语言便愈丰富,我们的手法选择便愈自由,我们的听觉、亦即我们的认知手段便愈精细,我们根据听觉创造的世界便愈臻于完美。”

  在《盆地风雅》一书的后记中,甘建华曾谈到父亲的培养与教导之恩,他说:“三十多年前,老人家将高考失利的长子,带到遥远神奇的青藏高原,无意中连接起了湖南与青海的文化桥梁,使我在两地场景视域的随意转换中,畅享长焦与微距的写作愉悦。”甘琳先生是一位曾经扛着钢枪、上过朝鲜战场的军人,也是一位热血沸腾、可歌可泣的青海石油人。1956年夏天,他响应“支援大西北,开发柴达木”的号召,随着声声驼铃,从湘江之滨来到荒漠戈壁,从一名部队排级军官变身为一名石油勘探小队长。“南昆仑,北祁连,山下瀚海八百里,八百里瀚海无人烟。”“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这就是柴达木被称为“生命禁区”的真实写照。“饿了啃口青稞馍,渴了吃把昆仑雪。”他们为了给祖国寻找大油田,顶风沙,冒严寒,啃干粮,睡沙窝,甚至还会有意想不到的野兽侵害。谢冕教授说过:“当代诗歌对于新诗发展的重大贡献,在于诗与现实生活空前密切的联系。”《乌图美仁草原》这首诗中,甘建华写的是父亲和一匹凶猛的野狼,在空旷荒凉的草原上对峙的故事,其实也是那一代石油地质队员曾经比较普遍的剪影。人与狼意外相遇,狼要吃人,人要自卫,恶战一触即发,让我们来看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猝不及防,隔着一道月牙形沙梁

  突如其来地遭遇,双方都被惊呆

  互相打量着,空气在火中缄默

  人从它的眼神,看出这不是一条狗

  而是一匹狼,一匹凶猛的野狼

  狼从人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意外

  目光愈加狠毒,直勾勾的邪念

  脸上的肌肉与胡须,颤抖个不停

  牙齿龇了三次,嘴唇舔了八遍

  丰盛的大餐啊!它得意地笑了

  不停地变换着四足,随时

  准备扑过去,将人一举拿下
 

  年轻的勘探队员所凭藉的武器,只有一柄地质锤,一个军用水壶,一把螺丝刀,还有就是男子汉不怕死的劲头。人狼过招,狭路相逢,最终是人的威猛气势吓住了野狼:“狼明白了人的意图,冷冷地哼一声/扭转身体,朝着右侧的红柳丛/横向移动十几米,溜之乎也去了”。诗人以对父辈无限敬仰的口吻,充分展示了昔日转业兵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但这首诗的情趣不在表面化的故事本身,而在故事背后的浓厚抒情,在那一声陌生而又特别熟悉的称谓,在那一句骄傲无比的由衷赞叹。
 

  六十一年前的秋天,乌图美仁草原深处

  那个石油地质队员,是我的父亲
 

  另一首《祁曼塔格雪峰》,写初到盆地的诗人乍见西部之西的夜空,“太阳、月亮与繁星/同时高悬于十点钟的刻度”,而远处“闪着钢蓝色的光芒,特别威严雄壮”的雪山,就是“祁曼塔格,属昆仑西支/维吾尔语,花草山的意思”,“山影幢幢,似有豺狼之类的猛兽/冷冷地打量着人类”。“突然间慌乱无神”的年轻人,是父亲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感受到神奇的勇气与无穷的力量。
 

  哦,我的父亲,我的祁曼塔格雪峰

  父亲已仙逝,但与雪峰一样耸峙

  叙事不是诗的目的,作为表情文学的诗歌,自然产生于社会生活的客观存在,人们的七情就是缪斯的七根琴弦,即喜怒哀乐爱恶欲。刘勰《文心雕龙》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尤其是诗人与自己所歌唱的对象融为一体,混合着血泪、颤动着灵魂之时,才会彰显出诗的抒情与其他文体抒情的本质区别。诗人这一声轻柔的咏叹,将亡父与雪峰的奇妙对比,让人读后心里有一股暖流涌动。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长黄宗之先生读过后,“禁不住为其挚爱深情的诗句所打动”,认为他“为亡父建筑起一座高高耸立的纪念碑”。英国伦敦艺术学院教授张怀存女士亦说:“文化,只有文化,而且还得是有文化、有情怀的儿女,才会使一个先贤、一个地方具有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

  甘建华的地理诗通过表象、意象、明喻、暗喻、直抒多种表达形式,将精神、思想与特殊的地理环境、人文景观、历史文化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因为承载了南岳衡山的灵气,昆仑、祁连的正气,所以诗歌内涵变得宽广而丰饶。譬如《茫崖书简》:
 

  昆仑山下,柴达木盆地西北角

  三个茫崖如光洁的额头,三生三世

  是我青春的驿站,命定的桃花岛
 

  茫崖,蒙古语“额头”的意思。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老茫崖帐篷城,甘建华的父亲偶然邂逅陕西青年作家李若冰,并做过一番短暂的交谈。未曾料到,这不但延续了甘家与李家两代人六七十年的交情,而且无意中接续了西部之西的一段文脉。继“柴达木文学奠基人”李若冰先生之后,甘建华成为“柴达木文学乃至中国西部文学的一员悍将”(著名作家王宗仁、赵淮青语),“柴达木文学版图因为他而得到大幅拓展”(著名作家朱奇语)。而在青海与新疆交界处的茫崖镇,甘建华1982年夏天在此参加高考,“领教每秒三十九米的风速,七月飘雪/石棉粉末飞扬,大口罩后面的泪与笑”。原来的花土沟镇,“中国牛仔的德克萨斯”;现在的茫崖市,“最年轻的城市”,它的命名也因地理学者甘建华的力争而扭转乾坤。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盲目夸赞茫崖的绿树和黑石油,也没有声嘶力竭地呐喊“茫崖我爱你”,甘建华选取的是三个与他的人生有着密切关联的内容,通过一幅幅独特而震撼的画面,将自己火热的心放进诗的母体中:“在遥远的南方,在万里以外的湖南衡阳/托一队北飞的大雁,捎上诚挚的祝福”。
 

  
 

  甘建华在大漠小城冷湖待了7年时光,直到1992年秋天,才作别西天的罡风和云彩。然而,“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在雁城衡阳晴好居的书斋里,我还经常面对柴达木地图,默念着那些曾经熟悉的地名,想象着依然行走在海拔2600米至3200米之间的中国地势最高的内陆盆地。”(《冷湖那个地方》)

  犹如青藏高原的隆起,柴达木自然环境、人文景观、历史文化的独特性,在甘建华愈来愈深刻的颖悟和把握中,不仅得到了充分的运用,而且生发了非凡的想象,展现出奇异的雄奇宏阔背景,以及在这个背景之上的大千万象。譬如《诺木洪枸杞》:“晶莹透亮如美娇娘的红枸杞/生硬演绎穆天子与西王母/神话的红枸杞/让我品咂到了太阳的香味”;又如《柴达木的藜麦红了》:“五彩缤纷的颜色/比梵高的油画更为绚丽/接近于西王母的盛宴/藜麦成熟时的红/是一种光辉灿烂的绯红/令人为之惊艳”。在湖南人甘建华看来,这些顽强的植物在高原上扬起了生命的旗帜,所以不吝用华美的词语、奇幻的神话、娇艳的美人来比喻,枸杞、藜麦辉映着高原太阳的光芒和香气,显示了地理诗人辽阔而丰富的个体空间。

  位于茫崖市的尕斯库勒湖,简称尕斯湖,湖岸湿地是青海省鸟类重点保护区,夏季栖息着斑头雁、黑颈鹤、天鹅、戴胜、反嘴鹬等近300种鸟类。“文化地理需要文学描写,文学艺术让山和水魅力无穷。”近年来,甘建华集合百余年来百余名中外名流的文学艺术作品,领衔编撰中国文化地理散文选本《天边的尕斯库勒湖》,意在将这个湖泊打造成西部之西的神山圣湖,驰名大西北的文化之湖。2015年10月9日,著名作家、书画家寇宗鄂先生到长沙参加书画笔会,甘建华请他画了一幅水墨《鹤舞尕斯湖》,后以同题诗品鉴这幅名画。
 

  前方尕斯库勒湖,水藻茂盛

  植物叶茎和砂粒,都是开胃的美食

  凉爽的夏季风,最适宜的婚床

  唯一能在高原繁殖的鹤类

  交配时的欢呼,唤醒了男人的欲望

  雌雄亲鸟,照顾雏儿的呢喃

  则令思春的少女,深吸一口长气

  仿佛前世,与爱人在天堂的模样
 

  黑颈鹤灰黑羽翎朱砂顶,是青藏高原上特有的精灵,能够飞越6000米雪山的种子选手。它也是世人发现命名最晚的一种鹤,直到清末光绪二年(1876年),俄国博物学家、地理探险家尼科莱·米哈伊洛维奇·普尔热瓦尔斯基,第一次在青海湖采集到这种鹤的标本。甘建华第一次见到黑颈鹤,是在20世纪80年代一个暑假晴朗的午后,听到天空中传来一连串嘹亮的啼叫声,打破了尕斯库勒湖的宁静。只见雄鹤与雌鹤互相呼唤,头颈都伸向前方。它们比翼双飞,在草尖和浪花上盘旋,低低的叫声如做梦一般地呢喃。西部之西灰色苍穹中的景象,让诗人有了一种天人感应,最终得以成就一幅画和一首诗。寇宗鄂先生赞叹道:“5年后忽读他的同题诗,诗思敏锐,诗性飞扬,既富于生活与联想,又有难得的人文温度。”

  诗人张沐兴说:“有很多事情是注定的。我认为的注定,就是这事总会落到他头上,因为这件事就是他的事。天意告诉人们,这事挑人,他有适合的、老天爷看中的灵与肉的尺码。譬如,甘建华与地理诗。”(《换种方式托出我们心中的地理——浅谈甘建华诗歌对地理学的热爱与贡献》)说来有趣的是,在柴达木盆地东部的德令哈市柏树山,近来风传湘人甘建华预知雪豹将会出现的趣闻。缘起2016年7月22日午饭时分,他随中国作协多民族采风团来到柏树山,这是他第一次登临这个高原著名景区,从来没有见过野外雪豹的人,眼中却很奇怪地看到了雪豹的幻象。当天草拟一首《柏树山引》,后见于《柴达木日报》2019年10月26日瀚海潮副刊:
 

  在海拔两千多米的柏树山瀑布前

  我看到了第四纪冰川期

  一头雪豹晃动的俏脸

  和无数只扑楞着翅膀的灰色信鸽
 

  谁又能够料到,这一“引”,梦想会照进现实,幻象也会成为真的预言呢?前不久,柏树山真的岀现了雪豹,而且是史无前例第一次被媒介记载和拍摄视频,登上了2020年2月28日的央视新闻。按照一般常规,有着独特生活习性的雪豹,只在雪线附近和雪地间活动,平时都是昼伏夜出,深夜里才会出来偷袭岩羊。这一次缘何大白天出现在低海拔的柏树山牧场,迄今仍是一个奇异的谜团。但它无疑让甘建华怦然心动,给了他以澎湃的诗思与诗情,写下《闻柏树山出现雪豹》一诗:
 

  雪山隐者,极其聪敏的精灵

  颜色与岩石混同,悄无声息地

  潜伏在峭壁顶端,一只脚

  往前轻轻地探出,试图阻止

  石头滑落,利齿则紧咬住

  舌尖,双眸透出骇人的蓝光
 

  英国文学史上最有才华的抒情诗人之一雪莱说过:“诗使它所触及的一切都变形。”在甘建华的奇思异想中,因为一只岩羊的出现,雪豹闪电出击,结果双双“直接蹿下悬崖/涉过冰冷的溪涧,前世冤家/流星赶月,划破祁连山的星辰/与一只鹰鹫,同时降落柏树山麓”,这才“无意中印证/三年前,我曾在此看到的幻象”。难道这一切真的像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说的那样吗?“诗是开向世界的一个美丽的窗口,是使梦想能够实现的一种方式。”我倒宁愿相信,诗是可以使语言增值的,因为诗是我们语言的未来。梦中出现的那些情感和回忆,包括未完成或将要完成的事件,在我们的记忆深处潜藏了许久,搭乘诗歌的高铁正迎面飞驰而来。

  此刻,我在远离内陆的海南岛上,想起渐行渐远的20世纪80年代初期,那时随着宁夏著名作家张贤亮的横空出世,他成了我和建华这一代大学生顶礼膜拜的对象。我们阅读《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不分场合地热烈讨论他,争论他所说的一句话:“大西北的美和历史,给这个国家的贡献,就像一个人要有脊骨一样。”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青海高原的山川形胜、历史地理、风物气候、世态沧桑、民族风情,尤其是地平线远处的魔幻景观,都已化合成甘建华内在精神情感和地理外在表象的有机统一,建构了当代地理诗的骨骼和风格,丰富了中国现代诗的表达形式,既有深度承载精神意蕴,又有温度寄寓丰富情感。因而让我们齐声赞颂:扎西德勒!青海在上!

  (本文载于《雪莲》2020年第5期;收入《山程水驿识君诗——甘建华地理诗大家谈》,台湾甘露道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

  [作者简介] 凌须斌,生于1963年10月7日,江苏镇江市人。1984年毕业于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在青海石油管理局西部职工子弟学校、敦煌石油基地中学执教。1992年底调任《中国石油报》《青海日报》驻青海油田记者站记者,后任青海油田新闻中心副主任兼记者站站长,主任记者职称,2003年荣获“中国石油百佳新闻工作者”称号。2011年调往中国石油海南销售公司,担任党群工作处(企业文化处)处长,后兼公司工会副主席。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三个学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协第五届常务理事,青海省、海南省作协会员,南华大学衡湘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出版散文集《西去路漫漫》《行吟无涯》、报告文学集《圣火高原》、新闻作品集《昆仑雪韵》、纪实文学集《走进瀚海有多宽》《光荣的年代》《军魂耀昆仑》(与人合著),作品数十次获得各种正规奖项,入选《名家笔下的柴达木》《我们的柴达木就像画一般》《建国50周年青海文学作品精选·散文卷》《柴达木石油精神永放光芒系列丛书》《<聚宝盆>1000期优秀作品集》《洛夫纪念文集·诗歌卷&散文卷》《石鼓书院的月亮》《在那遥远的地方——离开青海情系高原海内外36家诗辑》等选本。参编各种文集十余部,与甘建华合编《洛夫乡愁诗选》,与甘恬合编《山程水驿识君诗——甘建华地理诗大家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