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前辈周铭涛与我的诗文之交
周铭涛(1941—2023)
再过几天就要立春了,窗外的广玉兰含苞待放,可曾在树下徘徊吟咏的八旬老翁,却再也见不到洁白的花朵了。
我认识乡前辈周铭涛先生,大概是在1987年八九月间,地点在青海柴达木盆地冷湖石油城。他与我家是湖南老乡,因此对我们父子两辈都十分热情。他说老家在宁乡市大屯营镇石家湾,早年毕业于湖南名校宁乡四中,该校坐落于刘少奇主席故里花明楼。我马上想起著名哲学家李泽厚,其时我正痴迷于他的名作《美的历程》,甚至规定自己每天背诵几页。周公也知道这位同乡前辈的大名,并与我说起中宣部副部长龚育之、湖南大学校长成文山,“他们都是我的母校知名校友”。
那时的周公还不能算是宁乡四中知名校友,未知几年之后,因为统领建设格尔木炼油厂,造福青藏人民,支援国防建设,从而成为建功高原、留名青史的人物。尽管青海历史上出过几位湘籍省级领导干部,倘若论及经济贡献与社会影响,担任过青海石油管理局党委书记、局长的周铭涛,可能应当排在前几位。
当年青海石油管理局的领导干部,除了专业技术方面各有所长,好些人还酷爱文学艺术,所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因而每个人的精神气象都与青海地方干部有所不同。我所熟悉的尹克升、张德国能诗,顾树松善画,曹随义擅长散文,严振鸣能作歌词,张佩荣的赋河西走廊泐石刻碑甚夥。周公铭涛先生不仅喜欢挥毫泼墨,还会写诗填词,诗歌朗诵也是专业级水准。听过他朗诵那首《老有老的骄傲》的人,都会承认绝不逊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湖南人的口音本来是很难改变的,但周公讲话却字正腔圆,甚至带着点儿京腔京韵,这就让我等分外羡慕。
我在老东家青海油田工作时,与周公见面次数并不是很多,也从来没有找他办过任何事情。某年春节,他在西部前指固定时,与几个湖南老乡给我父母拜年,吃了一顿又香又辣的衡阳菜,之后每次见到我必定提及,并大加赞叹家慈厨艺。1992年9月20日,我在敦煌基地局机关大门口碰巧遇到他,听说我就要调回湖南,他沉吟有顷,拍拍我的肩膀,说:“也好也好,此处不留人才,人才自有去处。我曾经几次想调走过,却都不被老天眷顾。希望看到你这只潇湘雁,展翅翱翔在祖国的南方天空。”然后,挥手招呼司机,从车上给我拿来两条香烟。
重新建立联系,已是十年以后。忽然有一天,接到周公的电话,说是有一个杜姓亲戚来衡阳办事,请我出面接待并做联络,在下自然义不容辞。又过两年,第二届中华铁人文学奖在京颁奖,周公看到获奖名单有我的小说集《西部之西》,马上打电话向我表示祝贺,并要我到京之后去昌平区东三旗他的府上叙旧。那天是2004年5月21日,上午在人民大会堂颁奖,下午我与两位青海油田获奖女作家在宾馆聊天,顺便说到“等一会儿周局长要来接我”,她们居然都不相信。当周公真的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他首先与我一个热情的拥抱,又对她俩说:“感谢你们为青海油田增光添彩!走!今天我做东,咱们好好庆祝一下!”他亲自开车,带着我们仨到了他家,参观院落中的树木花草,看得出他对植物也是一片深情。晚餐设在天通苑一家四川火锅店,他特地邀来原局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刘扬寿,以及曾任青海石油文联主席杨振作陪。在欢快愉悦的气氛中,周公给我看了写于格尔木炼油厂(简称格炼)时期的诗词,其中一首印象殊深,《定风波·建格尔木炼油厂有感》诗云:“莫听昆仑雪啸声,边关萧瑟放胆行。八方将士齐上阵,拼命!争为格炼建奇勋。 造福青藏宏图业,踏翻戈壁写丹青。等到炼塔春意闹,欢笑!再叙高原创业情。”
也就是在那天,我才得知他自1970年代开始,重新捡拾起中学时代的爱好,稍有空闲即吟诗填词,间或挥毫泼墨,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丰富业余文化生活。想起油田机修厂和格炼的朋友们告诉过我,他在这两个二级厂处担任一把手以后,文艺活动马上开展起来了,业余生活马上变得丰富了,读书兴趣小组吸引了许多中青年职工,而且经常举办各类知识抢答赛。他在大会小会上说:“柴达木盆地这么孤单寂寞,如果文化娱乐活动不搞好,怎么能留得住人留得住心呢?”格炼圣火文学社成立后,他不但题写刊名,还赋诗一首:“焕出格炼千石魂,凝成圣火照苍穹。何惧大漠艰辛路,拚却韶华燃彩虹。”
青海油田历史上曾有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就是冷湖炼油厂保证了1962年中印边界自卫还击战中西藏部队的用油。那时每天要装足一个运输连队的罐车,沿着敦格砂石公路,穿过广袤的大盆地,翻越唐古拉山口,向西藏连队驰去。西藏的工农业用油和战争用油,也全都依靠冷湖油田供应。曾有青藏兵站部一个营级建制10名官兵的兵站,在冷湖五号基地驻守26年,直到1984年撤离。但是,冷湖炼油厂与后来的格炼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前者当时年加工原油只有将近10万吨,而格炼开工建设就是100万吨,建成后年原油加工能力很快达到150万吨。这家青藏高原上目前唯一的炼油厂,是确保青海、西藏军地汽柴油产品供给的基地,清洁能源为保护高原生态做出了巨大贡献,尤其是在近年边界临战和疫区防控的特殊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
格炼是青海油田的一块丰碑,也是中国石油工业的一块丰碑。在它孕育、诞生、成长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党中央三位最高领导人胡耀邦、江泽民、胡锦涛亲临指示,吴邦国、温家宝、李瑞环、邹家华等前来视察——因为它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建设格炼也是周公人生的高光时刻。1991年1月25日,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批准成立格炼工程建设指挥部,青海石油管理局副局长周铭涛兼任指挥。他以惊人的气魄和超人的智慧,率领建设者们将工期提前一年,于1993年9月28日完工,使油田的三项工程建设(另两项是油田产能、输油管道)初具规模,从此进入勘探开发并举、上下游统一经营的新的发展时期。
2015年10月8日,周公给我寄来一本自印《随畅集》,乃其1974年4月至2010年7月,历时36年的172首诗词结集。“因为这些诗词大都是随时、随地、随心、随便记录的所见所闻,畅叙所思、所感、所悟而成,就取名为《随畅集》吧!”我仔细翻阅一遍,发现写格炼的诗词有近二十首,最早的一首是建厂那年适逢周公50周岁,故作七律一首:“碌碌边关若许年,山城微醉夜不眠。身随赤子开新厂,情通红柳恋荒原。试遣黄沙着锦绣,拼将白首荐轩辕。樽前酹酒归众望,乐写艰难创业篇。”离开格炼后,每逢建厂5周年、10周年、15周年,乃至听闻各种喜讯,他都有诗词礼赞。《随畅集》之后,他又给我发来《参加格炼建厂20周年庆典活动抒怀》,包括《参观石化基地》《建厂》《创业》《发展》《展望》五首。此时因为比较清闲,心情大好,所以诗词远较当年苦战瀚海、辛勤操劳时的质量明显高出许多。我将之转交给《格尔木日报》和《青海石油报》,两报副刊很快登载出来,引起许多柴达木人的赞叹。
《随畅集》扉页有一首手写七绝:“荒漠残痕不成行,轼前岂敢论文章?歪瓜裂枣无滋味,饭后闲暇作笑方。”这是周公第一次写诗赠我,上书“赠建华贤弟”,下书“愚兄铭涛”,可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打电话告罪。书中有一首《雨》,前有长长的序文,说是曾在戈壁荒滩工作了一辈子,那儿一年四季基本上不下雨,自然对雨有一份难得的感情。致仕后客居京华,经常不打伞,跑到雨中接受洗涤和抚摸。下大雨时,则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听着雨点敲奏阳光雨棚的声音,浮想联翩,以致如痴如醉。有诗为证:“雨洗乾坤草木妍,天人共写和谐篇。戈壁有幸逢甘露,黄沙也可绿如茵。”后两句忆及曩年在盆地,夏日里接连下了两场雨,几天后,埋在沙滩中沉睡多年的种子,遇雨萌芽生长,黄金戈壁竟然变绿了。这是一种写实,也是一种写意,更是一种深情寄怀,非在“地球上的月球”生活过的人而不能道也。
周公先后赠诗四首于我,都曾公开见诸报刊网络,在青海高原、湖湘大地一时间传为佳话。2014年9月13日,周公收到拙著《冷湖那个地方》,说是阅读了好几个昼夜,感慨良多,草成小诗,短信赠我:“雪泥鸿爪有几多,万态千姿瞬息过。巨笔攫来精琢饰,方塘云影共婆娑。”翌年中秋,世人都在清闲过节,我却独守晴好居书斋,编辑中国同题文化地理散文选本《天边的尕斯库勒湖》,唯有案头鲜花“一帆风顺”为伴。周公见微信文图后口占一首:“白帆意欲去何方,竟夕伴君写文章。窗外不见中天月,怜哥洗手下厨房。”他举头仰望故乡明月,竟然要亲自下厨为晚辈弄饭,语言亦庄亦谐,颇有宋人东坡之趣。2020年春节前夕,收到我寄去拙编《名家笔下的柴达木》,他再作一首七绝:“湟水敲诗歌四野,昆仑秣马砺芒锋。一腔豪气冲牛斗,笔下风雷走凤龙。”这首诗不但基本上脱离了“老干体”,更有湘人独立苍茫、上下求索的气概,我赶紧请书法名家挥毫珍藏。
2016年6月21日,趁进京领取全国第七届冰心散文奖之机,再到燕青大院拜望周公和曹随义、李秋杰先生,以及青海油田部分退休老同志,共同度过了难忘的一天。记得我俩在食堂吃早餐时,周公说每天必看我的微信,“因为有高度,有宽度,有深度,更有温度。”有一天,我转发一帖《八百里祁连山,宛若一幅中世纪油画》,他马上跟帖说:“2014年7月31日,我登上卓尔山,的确被祁连风光陶醉了,当时信口胡诌几句诗,以抒心意,今录来博君一笑:‘卓尔山上看祁连,五光十色大花园。金黄油菜铺地毯,雪白危峰作珠帘。青稞娇柔添爱意,绿树葱茏伴紫烟。四海游人云集此,摄影吟诗画中眠。’”早两年他在成都陪读,闲暇时云游周边乡野,或在广汉观山樱,或在川中看油菜花,或在峨眉赏三角梅,各有诗记。己亥仲秋,他发来《成都抒怀》诗词各一首,七律诗曰:“蛰居蓉城西北头,河边小径独神游。荒草连天夹两岸,野莺藏树唱新秋。紫荆怒放开无主,翠竹丛生自清幽。大漠归来谁共语?身边万物且咨诹。”《青玉案》词曰:“蓉城依旧花千树。草还翠,江边鹭。都说蜀中安逸路。一楼风细,满川烟雨,独在窗前顾。 纵无仙鹤排云去,也上碧霄觅诗赋。且把闲心和酒煮。沸腾往事,回味湘楚,更为油田舞。”自2014年2月6日发出第一个微帖,至2022年5月8日,他前后发帖总计不过十个。最后一帖的九宫格中间,精神矍铄的周公仰靠躺椅,欣赏着自家小院中的樱花、月季、蔷薇和青杏,眼中流露着幸福安逸祥和之光。诗曰:“八旬已过不须忙,闲躺院中晒太阳。月季盛开青杏小,清风阵阵送天香。”与此同时,我发现他拍摄的各种闲花野草,画面清爽,主体突出,各有风姿,而且清晰度颇高,这可不是一般的耄耋老者所能做到的。
2019年10月8日,有青海油田旧友相告,说是周公在2016年9月14日的微信中,特地转发了新湖南客户端作家文库甘某专题,席间并向在座诸公大加揄扬我这个湖南小老乡,顿时令远在衡阳的在下羞惭不安。想我虽在《冷湖那个地方》《柴达木文事》《盆地风雅》诸书中,或多或少写过有关周公的文字,却无一篇成型的文章谈及这位尊敬的乡前辈。于是,当夜在灯下搜肠刮肚,寻找有意趣的题材,遽尔想起他曾数次与我谈及拙作《甘森的西红柿》。我曾两度到过柴达木瀚海深处那个输油热泵站,该文先是见于《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后被选为2015年度重庆市高考语文试题,分5小题,计23分,可以说是影响了几十万考生的前途与命运。于是,再次捡起这个题材,乘兴写一首《甘森热泵站——兼致乡前辈周铭涛先生》:
甘森到了!
漫漫无垠的黄砂中
几栋十分醒目的红顶房子
宛若一座漂浮在
茫茫大海中的孤岛
不是日光水汽折射下的
海市蜃楼
而是一个超能力太空站
身穿一套中石油的红衣红裤
远看像火神,近看像福娃
友人从绿色温室大棚里
摘来三个西红柿,笑嘻嘻地
慰劳远道而来的我们
鲜嫩水灵
沙甜中,略带一丝丝酸
从来没有品尝过的
人间至味
明初开国大将蓝玉征战之地
贾平凹落泪是金之地
重庆2015年几十万高考学生
语文题的决胜之地
西去花土沟,东往格尔木
都是两三百公里的距离
甘森热泵站
在花格输油管线的中间
昏昏欲睡的瀚海深处
蒙古语,怎一个“苦水”了得?
而我一直忘不了
院中那几棵挺拔的白杨树
忘不了大棚中盛开着
浪漫的大丽花
几畦嫩绿的小白菜
绿中泛红或黄的彩椒
与娇艳如美人的西红柿
忘不了,亲情文化墙
一束温馨的阳光
打在几个姐妹的笑脸上
这首诗先后见于海内外几家报刊,并被多个诗歌选本收录,周公与我同样都很开心。今年元旦前,我给他说要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甘建华地理诗选》寄给他,内中也有献给他的这首诗,他听了高兴得哈哈大笑。孰知快递寄出多日,一直没有回音,包括大年三十给他老人家拜年,也不像往日立马回拜。我心知不妙,既不好询问,更不好打探。直到正月初三,有人在他的微信中给我回话:“爸爸近日正在住院,已经有所好转。你的诗集收到了,也转给曹随义书记了,请放心。祝你春节愉快!”
正月初八(1月29日)早上,忽接曹随义先生微信,说是周公已于先天傍晚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寿82岁。那一刻,衡岳湘水下了一场小雨,柴达木盆地下了一场大雪。我只得强抑悲痛,含泪撰写一副挽联:
石油作墨,炼塔为毫,随畅当年,共仰先生才气盛;
身老高原,情凝瀚海,讣闻此日,顿教后学痛哀多。
那位从湘中石家湾走出去的青年,那位在青藏高原敞怀唱大风的好汉,那位在人世间最后时刻备受病痛折磨的仁者,那位让我每当念及即觉胸口一热的乡前辈,愿您在料峭春寒的路上,感受到渐渐回暖的煦阳,感受到无数敬您爱您者的虔诚祈祷,就像您为自家小院所写诗句:“院中秋色胜春光,翠绿殷红伴金黄。铺地云霞成锦缎,纵然霜降不知凉。”
2023/1/31 于衡阳晴好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