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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应该是一个骑手或者骑士

——我读《甘建华地理诗选》

2021-08-13 作者:月色江河(江苏)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甘建华《地球的坏消息》一诗,通过具象和抽象的相互转换,将大众知识转换为诗歌传神的意象,即南宋诗论家严羽所说“诗的妙处如镜中之象”。想一想吧,在茫茫无际的风雪冰原上,那些母企鹅焦灼寻觅亲子的呼唤,公企鹅不愿活命但求一死的决绝,作为人类的我们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中国传统文论讲究知人论事,我想我与湖南甘建华兄是有缘的。一是乡缘:听说他的岳母是淮安涟水县石湖镇人,用我们淮安话讲,女婿是半个儿,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便是我的老乡了。虽然我们至今不曾见面,但情谊已不断建立,心已紧紧相连。二是诗缘:依稀记得他给“诗在线”公众号投稿的情景,依稀记得他把我介绍给北京诗人王爱红的情景,依稀记得收到他的新著《柴达木文事》的情景,依稀记得最近三年《中国微信诗歌年鉴》收录其佳作的情景。他在湖南衡阳,我在江苏淮安,相隔一千多里地,为什么于茫茫人海中能够相识,再到相知,一切缘于一颗爱诗之心。有了这两种缘份,谈论他的诗歌也就顺理成章了。

  收到《甘建华地理诗选》文稿,首先想到“非虚构写作”,继而想到“民族志写作”。当我通读完诗稿后,觉得他的诗歌既有非虚构写作的元素,又有民族志写作的成份,但又不完全按照非虚构写作和民族志写作思路进行,这种独创新颖的艺术形式,姑且称之为“地理志写作”吧。

  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说过:“诗人不仅仅是美的代表者,他们同时也是、而且首先是真实的代表者。”新闻记者出身的甘建华,注重纪实性是其“地理志写作”最突出的特色。综观他的整部诗选,或写人,或纪事,或观山水,或状风物,或从日常,或从社会,或从现实,或从历史,或从细小,或从宏大,基本上建立在写实抒情的基础之上。譬如《耒阳见袁隆平铜像》《蔡伦故宅考》《与妻散步忽闻卡拉OK》《送甘恬回沪上班》《上布冲:忆外公外婆》《祁曼塔格雪峰》《乌图美仁草原》等诗作,或描摹,或闪现,或纪实,或抒情,于写实的生活原型中,于“外物”与“心物”之中,于情境和氛围之中,于意境和感情的倾吐中,写出了“真”我之景、“真”我之情、“真”我之意。同时,甘建华格外强调亲历性,忠实地记录下各式各样的关注与体验,使作品具有超现实主义的个性化特点。例如,《己亥年衡阳之春》起首,写的便是电影大片《流浪的地球》热映之时。

  地球流浪去了,太阳也流浪去了

  只有雨母山的赤松子大仙

  随手招来一片片云彩——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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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阳市郊雨母山上有赤松观,供奉着神农、帝喾时代的雨师赤松子,据说他在古衡州一带设有十八坛祈雨,雨母山赤松子坛是其主坛。身为湖湘文化学者和地理诗人,甘建华用原生态、非虚构及零度抒情的笔法,如实、精准、科学、曲笔地记录下己亥年春衡阳的天气变化相关数据,摹写神仙作法时“随手招来一片片云彩——疾!”,突出了对地球环境日益恶化的忧思主题。在庚子年春世界性的疫难面前,甘建华的人文关怀意识更趋强烈。读过《地球的坏消息》“这首排山倒海的异质之作”(孙琴安《现代新诗的无限可能性——甘建华地理诗名目漫议》),我才知道南北极“冰川正在加速融化”,“报复性大片上演”的惨剧骇人听闻,不得不日夜纠结于“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据说南极北端西摩岛,温度首次超20℃

  地表的血雪,大量繁殖着红色藻类植物

  冰川下含铁元素的水,氧化生锈为血瀑

  光秃秃的巉岩之上,旧日家园惨不忍睹

  企鹅们不再一摇一摆,沿着冰雪路回窠

  遍地横尸中,母亲试图寻找自己的孩子

  父亲但求一死,脱离队伍掉头而往内陆

  通过具象和抽象的相互转换,甘建华将大众的一般知识提炼为诗歌传神的意象,即南宋诗论家严羽所说“诗的妙处如镜中之象”。想一想吧,在茫茫无际的风雪冰原上,那些母企鹅焦灼寻觅亲子的呼唤,公企鹅不愿活命但求一死的决绝,作为人类的我们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诗人最后一连敲响十记“丧钟为谁而鸣”:“保护地球,保护共同的家园,刻不容缓!”——的确是时候了,我们“谁又能置身事外”呢?

  再如《西湖开了一朵白莲花》《雨中别石鼓书院》《陪同日本学者访湘西草堂》《衡阳保卫战后传——纪念方略先生》等诗作,诗人作为一个在场者,娓娓道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写出了人生独特的感悟,诉说了至深至切的痛点,透出了对乡贤和前辈的崇高敬意。英国诗人托马斯•艾略特说:“诗中有两种乡土感情,一种乡土感情使其诗只能被有相同背景的人接受,而另一种乡土感情则可以被全世界的人接受,那就是但丁对佛罗伦萨的感情、莎士比亚对沃里克郡的感情、歌德对莱茵兰的感情、弗罗斯特对新英格兰的感情。”甘建华诗中的这些“衡阳映像”,他们“孤独守望家园”,最终也成为了“融入我们集体记忆的脸”。

  甘建华地理诗的另一个特点,与地域文化有着深厚的渊源,使他的诗歌充满湖湘文化意蕴和崭新的审美情致。“衡岳湘水”这个地理学名词,始自西晋陆机和东晋罗含,中间经过1700来年的不断湮没与顽强传承,直到今人甘建华庚续文脉,并使之得到进一步深化,成为衡阳15310平方公里大地山河的代称,也是湖南区域最重要的文化地理版图之一。在《甘建华地理诗选》中,“衡岳湘水”“茅洞桥记”两个专辑,充分展现了衡阳的山水之美、历史文化、名胜古迹和风土人情。从酃县、南岳、衡山、湘江、耒水、蒸水、栗江、茅洞桥、荞麦皁、上布冲、柘里渡、晴好居、龙溪湖、福严寺、红星村等一个个地域标志的意象中,能够感受到诗人已把生命与血液,融入到广袤的红土绿树之中,在袍衣之地找到了灵魂的皈依。如《马鞍山听秋》一诗:

  观景台在山头的另一面

  可以凭栏远眺八方

  万亩竹林如海

  见不到人家与炊烟

  群山奔突如马

  夕阳辉映出

  西斯廷教堂圆穹的图画

  吾妻与小女

  指点着各处山脊线

  争说哪处像马鞍

  哪处像狮头、天狗、睡佛

  极尽各种想象之能事

  山在金风中奔跑

  近处竹林中

  倏地传来一阵喧哗

  似有三两只野兔驰过

  侧耳倾听

  大地山河的诗意

  承载不了一只鸟的忧伤

  两年前在母校青海师范大学,甘建华应邀做了一场精彩的专业学术演讲,《地理学让我们拥有诗和远方》如是坦承:“尽管毕业以后,我并没有直接从事与专业相关的各种教学与研究,但我充分运用了地理学的背景,始终保持了对这门学科的温情与敬意。”当他来到湖北西部的恩施大峡谷,“马上意识到站在最神奇的北纬30度,而身旁著名的‘胡焕庸线’(也叫‘黑河-腾冲线’),则将中国东西部分成了两个不同的地区,禁不住为孟德斯鸠的‘地理环境决定论’而慨叹。”因此,他的诗歌有着非常清醒的专业思维,也就是抒情主体作为地理学意义上的存在物。在“青海在上”这辑精彩的诗歌中,无论是《湟水河记》《日月山辞》《柏树山引》《阿拉尔河小唱》,还是《祁曼塔格雪峰》《乌图美仁草原》《托拉海胡杨林》《闻柏树山出现雪豹》,都让主体获得反观的空间,表达出地理诗特有的艺术风格,婉转阐释了地理学的三个核心问题:“它在哪里?”“它是什么样的?”“它意味着什么?”这也是他的诗歌与时下他人作品最大的不同之处,“地理诗”因而成为湖南甘氏的一个显著标签。

  注重湖南日常民俗生活的抒写,是甘建华地理诗的又一特点。《栗江谣》写出了诗人故乡的风情之美,也牵涉到一个新诗“及物”的问题。“及物是一种言语的区域混乱,因为言语就是‘我’的言语,如果‘我’没有个体语言的话,那么在哲学意义上,‘我’是不是一个独立存在,就打了问号。”(傅元峰《新诗地理学——一种诗学启示》)甘建华作为抒情者和叙事者,诗的言语竭力逃离了公共语汇,“尽量让自己写下的句子,不是可以从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海中翻找到的意义”。

  风笛和埙偶尔在清夜响起

  自此下行十几公里

  是水库调节的栗江中游

  数万亩良田深受其益

  几千口池塘鸢飞鱼跃

  踏歌的后生们英武有力

  妹子的双颊天然酡红

  屋后橘园和门前的香柚

  堪称衡阳最佳出产地

  烧饼、拎豆腐和黄皮草鱼

  世代相传的美食三宝

  在渔鼓、灯影戏和花鼓戏中

  令远方的游子频频回首

  常言道:“酒好不怕巷子深。”常言又道:“好事传千里。”《衡东土菜》从遥远的高原古城西宁市区兴海路写起,将“全国唯一的‘中国土菜名县’/江湖哄传的‘湘菜扛把子’”,用细腻节制的笔触呈现出独具特色的美味佳肴——鲜、辣、美、土。看得出诗人也是精通厨艺的,不然不会对大浦血鸭、石湾脆肚、新塘拆骨肉和黄鳝炒蛋,“生炒烹炸”得如此令人舌齿生香。最后一句也是全诗的诗眼:“我最忆县城一家小店/青辣椒炒肉和鱼头炖豆腐/每每思念打嗝也来香”。据说,如今在衡阳地区城乡街头,“打嗝也来香”成了衡东土菜最醒目的招贴,令南来北往的食客眼睛为之一亮。

  晴好居是甘建华夫妇的别塾,也是他的书斋名,年过五旬后自号晴公。看看《晴好居听蝉》这首诗,他从“这只俗名知了的虫类/栖息于吾斋前院的桂花树上/透明的双翅在阳光下一闪/被我准确地找到了/发声的位置/它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则屏住了呼吸/天地间顿时趋于岑寂”的蝉的“物境”入手,由此转入到“你就是从三国曹植赋中/从南北朝王籍若耶溪/飞来的那只蝉么/见过唐人虞世南、骆宾王/李商隐的那只蝉么/是苏东坡音乐中的那只蝉么/齐白石画中的那只蝉么/洛夫诗中的那只蝉么”的蝉的“情境”,最后再升华为“蝉犹禅也。今日大暑/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且再往树枝人工降雨/听蝉鸣夏/这清脆嘹亮的高歌/无异于/人世间最美妙的音乐”的蝉的“意境”之美。王昌龄在《诗格》中说到:“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极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用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甘建华正是通过这“三境”,从蝉的物境达到心物相应的情感之美,隐喻自己的心理预期及后世关照。这也就难怪著名文化地理学者周尚意教授说:“从《甘建华地理诗选》的字里行间体会诗意栖居,只有中国读者才能体会《晴好居听蝉》的地方之美。”

  “诗人是语言的工具,而不是反过来语言是诗人的工具。”这话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瑟夫·布罗茨基说的。其名诗《黑马》末句“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骑手”就是他对诗人形象的指认,他认为诗人就应该是一个骑手或者骑士。著名作家韩少功最近在《创造优质的汉语》中也说到:“我们如果没有优质的汉语,就根本谈不上中华文明。”那么什么是优质的汉语呢?他认为“一是要有很强的解析能力,二是要有很强的形容能力。前者支持人的智性活动,后者支持人的感性活动”。甘建华《罗帅纪念园往事》一诗,运用写实和白描的手法,通过筛选运用精致的言语,展现出一个特定的历史场景和神圣时刻。此诗结构匀称,感情充沛,文字简约,蕴含着对历史人物的审美理想和敬仰之情,写出了罗荣桓元帅的形象之美、气概之美和精神之美,也写出了后来者的威仪与人民群众的血肉相连。

  庄严地行过军礼后

  在元帅的目光注视下

  他们集体转身

  有序地散开

  一个上将

  四个中将

  八个少将

  缓缓地步下台阶

  走向鱼水相依的百姓

  《茅洞桥夏日故事》是甘建华在56岁生日,这个特殊写作背景和心理结构与情感积淀之下,忆及少时乡镇顽劣之事而作。诗人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把客观历史与主观情感结合在一起,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一次回忆和升华,既是个人史、青春史、情感史,也是生活史、生命史、精神史。与通常所见的口语诗大有不同,这首诗读来有趣得紧,而且能令人再三回味。事实上,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们只能在深夜的雨雾中,遥想那一张张模糊而生动的面孔。

  因此说,甘建华地理诗的历史感,建立在过去与现在并存的基础之上,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向度的。思考历史就是对自我生命的总结与提升,这是甘建华地理诗最本质的内核与梯度。

  其他如《衡山白糖李》《南岳簕杜鹃》《在衡南县城听渔鼓》《茅洞桥九章》等作品,诗人抓住具有地域特色的四时风物,不仅写出了对衡岳湘水的情有独钟,甚至在抒情之外的情致幽微,让人“不难感到一种虚虚实实空空落落的无言的禅境”(洛夫《感受诗歌之美》)。

  日本著名风景画家东山魁夷在《中国风景之美》中说:“风景之美不仅意味着自然本身的优越,也体现了当地民族文化、历史和精神。”甘建华是一个海纳百川的学者型诗人,地理诗注重物象与情境的结合,注重思想的高度和深度。近作《晏家湾》是为其岳家、岳父而写,这个地方在大巴山区,具体地说就在陕西省安康市汉滨区恒口镇。甘建华曾经先后两次去过那儿,写这首诗时酝酿了好几个月。最终,它如杰恩·帕里尼《诗歌为什么重要》所说:“诗歌本身体现了那个自然,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它反映了庞大的内在世界,用形象和短语占满了空间,为个人生活提供了现实的基础。”

  深藏于大巴山中,常年铅灰色

  天空下,几株珍贵的黄檀

  迎宾村口,远山奔涌而来的

  清溪,从拱桥下浅浅地淌过

  长长的青石板道上,细雨斜风

  总有匆匆而过的背影,披着一袭

  如战袍的蓑衣,落寞如汉水刺客

  遥远的早春二月,从这儿出走的

  王姓青年,没有来得及回望

  母亲的泪眼,远方的昆特依盐湖

  在招手,许他一个天大的前程

  多年以后,我提着骨灰盒

  送他回到晏家湾,草木含悲

  我与他的女儿跪在坟前:岳父!

  总而言之,甘建华地理诗是对地域文化、地域诗歌一次自觉地坚守,是其心灵和精神上的还乡,也是对精神家园、灵魂归皈、生命本源的深情吟唱。地理诗作为一种独特的文体,在这本诗集中得到了很好地呈现,初步完成了开风气者的使命和担当。因此,我在江苏淮安遥祝湖南衡阳甘甘建华,在中国地理诗的形式和内容上拓展得更宽更广,创作出更多更好具有文化生命力和情感意趣力的作品来。

  作者简介:月色江河,本名张晓林,诗人,文学评论家。江苏省作协会员,淮安市作协副秘书长、文学评论工作委员会主任。迄今已在中国大陆、台港澳地区及海外近200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评论作品,入选数十种诗歌、散文选本,部分作品被译成外文,多次获得各种文学奖项。著有《淮安文学批评与研究》及诗集《迟到的玫瑰》《七星瓢虫》,主编《江苏网络诗歌选》《中国微信诗歌100家》及2015年至2021年连续7年《中国微信诗歌年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