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矿生活印记（1968---1976）组诗

君从故乡来
 
君从故乡来
说虎西的地标性建筑
大烟囱。拆了
 
我心一颤，那个烟囱下
第三排的一块砖
被我抠出，里面藏了一本小人书
 
那是一九七六年的事了
那本小人书叫
《鸡毛信》

 
地址
 
抚顺市露天区万新街十一委十二组六十二栋五号
现在那里是个大坑，叫东露天矿

 
北万新
 
北万新就是万新北面
两个桥洞子中间有一大片平房
日本人统治时期盖的房子
日本人曾在这里住过

 
大澡堂子
 
天不亮，好多人就去大澡堂子排队
洗第一池水。大人们泡得浑身通红
就白话起来
猛一听，你觉得他们都是
国家领导
或者局矿领导的邻居
啥内幕消息都知道

 
北大沟
 
洋灰洞子北面
是一个废弃的露天煤矿
老百姓把那里称作北大沟
北大沟是个好地方
能养人。好多流落的人拖家带口
被称作“盲流”的
就在那里盖房子种稻子

 
游泳
 
北大沟有个河泡子，水很深
每年都有大人或者孩子淹死在里面
我和小伙伴们常去游泳
有次被水草缠住，差点淹死
回来兴奋地和我爸学
连说带比划，没等说完
一顿老拳就上来了
 
 
英雄
 
供应科里面有辆废弃的大卡车
我们坐上去
想象着自己就是电影
《渡江侦察记》里的周长喜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大英雄
时刻都可以牺牲

 
老妓女
 
也不知道谁教的
我们小孩子常在一个老太太后面
喊她“老妓女”
这老太太活得很长
死后留下一屋子的猫

 
老虎台
 
老虎台山上没有虎
历史上也和虎没有关系
却和薛仁贵有点瓜葛
据说薛仁贵在那山上擂鼓打仗
老鼓台就传成了现在的
老虎台。老虎台是个
很著名的煤矿
我爸就在矿上上班

 
大戏棚子
 
大戏棚子是个市场
有一次我缠着外婆
买灯笼果
外婆无奈地带我去买
外婆小脚走得慢
在躲避一辆自行车时
摔了一跤
外婆很利索地爬起来
冲着我就是一顿痛骂

 
外婆
 
外婆
和另外两个老太太做衣服
我给她们穿针
做好了穿上
然后平整整地躺下
问我好看不
我说好看
外婆死的时候就穿着这身衣服

 
我大舅
 
大舅一个人上班
养活八口人
粗粮老婆孩子吃
细粮，我大妗子专门留给我大舅吃
下井挖煤不吃点好的
顶不住
 
 
大舅，今天剩没
 
我大舅下班了
我们围上去
大舅打开饭盒
里面是他故意剩下的米饭
分给我们一人一口
有时候，我看见大舅下班
就迎上去问：
大舅，今天剩没
 
 
推磨
 
大舅家摊煎饼
把玉米泡好
用磨盘磨成细粉
我们几个表兄弟轮换着推磨
我知道驴推磨为啥要用布
蒙上眼睛了
推的时间长了
谁推谁晕
 
 
我爸和我妈
 
我爸干活，从不使唤我们
比如他在梯子上需要个东西
他会下来自己拿
我妈不同，我妈一干活
我们三个都要挨骂
后来，我们一见我妈干活
马上自动消失

 
我姐
 
我姐长得好看
有时候就有大小伙子
在我们家门口堵她
要和她搞对象
后来我姐下乡了
我爸偷偷抹眼泪
我妈简直嚎啕大哭
哭了好久

 
我妹
 
在外面玩
被姐姐叫了回去
回家一看
我妈怀里抱着个小孩儿
我姐说：这是咱妹妹
于是，这辈子
一家人都到齐了

 
瓦斯
 
瓦斯就是井下的煤气
我们生活做饭烧炕
就用的瓦斯。可能那时候
瓦斯的浓度不高
里面伴有空气
这样，烧炕的的时候
管子里前面是空气
后面是火，轰一声
一阵冲击波
就把炕掀起一个大洞

 
电报
 
那时候
电报是个奢侈的事
老虎台邮局
有个专门送电报的
魁梧的身材
好像下颚还有胡须
他很风光排场
骑着绿色大摩托车
把一封封电报送到人们家里
接到电报的人家
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打会”
 
“打会”一般由急需用钱的一方发起
联系几家，每月拿出一定的钱
逐月分得
我一邻居，就找了十户人家
每家每月出三十块钱
这样他家就一下子有了三百块钱
然后买砖请人
把煤棚改造成了一个小房
娶了儿媳妇

 
菜窖
 
东北天冷
家家都有菜窖
有的挖得深一些
有的挖得浅一些
一到冬天
家家开始储存
大白菜以及萝卜
一到冬天
就能听到谁谁谁
下菜窖熏死了的事情

 
最害怕的事
 
矿区的家属
最害怕的事
就是丈夫或儿子
上班入井后
有一辆车开到路口
然后从车里下来一群人
敲响她家的大门
领导虽然面色平和
但家属都知道自己的亲人
在井下，凶多吉少

 
民谣
 
学好数理化
不如死个爸

 
老会
 
老会好像挺老了
据说是抗美援朝下来的英雄
矿上给他安排的工作
他只在发工资那天去一下
他天天喝酒吃肉
没钱了，就大摇大摆的走进工厂
扛上一大块钢铁
拿到废品回收站卖了换钱
然后继续喝酒吃肉
偶尔，他胸前带上几个奖章
站到矿门前破口大骂

 
柳老大
 
柳老大在矿上当上采煤班长了
柳老大是积极分子
那一天本该柳老大休息
可他非要去上班
那一天发生了矿难
死了80多个阶级兄弟
其中，就有柳老大

 
柳老大的后事
 
柳老大死后
矿里给他家分了一套房子
安排了他妹妹到矿上工作
过二年，他弟弟长大了
他妈就抱着骨灰盒
到矿长办公室去哭。矿里把他弟弟
又招了工人。后来他弟弟要结婚
没有房子，他妈又抱着骨灰盒
去矿长办公室里哭
于是，他弟弟有了房子

 
工伤
 
工伤的人
一切国家管着
连老婆在家伺候他
国家都给发工资
工伤的老婆有了外遇
工伤说不怨老婆
谁让他的腰被一块煤
给砸断了，他的那玩意儿
硬不起来了

 
老张头
 
老张头的老婆是个日本人
据说日本战败时她捡到的
一连生了7个丫头
老张头喝醉了就打老婆
也算是给咱们报了仇吧
 
 
下井
 
大人们说下井就是
四块石头夹块肉
吃阳间饭干阴间活儿
我不知道啥意思

 
李二嫂
 
李二嫂是有名的母老虎
总和李二哥吵架
现在不吵了
原来，矿工会组织家属下井
看自己的男人干活儿
李二嫂回来以后
就再也不和李二哥吵架了

 
李二嫂的小叔子
 
李二嫂的小叔子
被抓判了刑
李二嫂说小叔子判刑不冤
冤的是“抢劫犯”
被判成了“流氓强奸犯”
谁让他抢的是个女的呢
谁让他抢的是个女的呢
李二嫂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上学第一课
 
数学作业：
抄写第一页
“为革命学数学”几个字
写了半天，也写不到一起去
 
 
新来的老师
 
课堂上，新来老师骂我们
说我们家教不好
你看南北台的学生就知道学习
而你们矿区这地方的孩子
就知道打扑克，输了不是喝凉水
就是往脸上贴纸条

 
报考京剧团
 
我和小秋从戏匣子里听到
市京剧团招收学员
我俩要去报名
要老师给开介绍信
老师说你还强一点，但是也不行
一指小秋，你就更不行了
我便窃喜
小秋便抑郁
 
 
捡粪
 
每年寒假，学校都布置捡粪的任务
一人几筐。我从没完成过任务
捡粪的人太多了
大街上也没有那么多粪

 
献砖
 
学校要翻盖围墙
号召同学们献砖
每人四块
于是，学校对面的锅炉房
院子里堆的砖
几天就不见了

 
一个同学
 
学校组织看电影
回来开班会。其中一战士中枪
流出鲜血
老师说那是革命烈士的鲜血
一个同学说：不对，那不是鲜血
那是二百二
（二百二就是红药水）
顿时招来一顿痛斥。现在想起
我觉得他是个人才
 
 
冰棍
 
三分钱一根
冰是冰，棍是棍
很好吃
 

启蒙
 
发小他哥教我们唐诗：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暴布挂前川
我这一“暴”
就是好多年

 
钢丝枪
 
拿钢丝做个枪
拿个柳树枝
砍成一小结一小结的
去掉里面的芯
做子弹。我一刀砍下去
左手大拇指的指甲盖
就没了

 
偷铁
 
第一次和小伙伴偷铁被抓了
第二次和小伙伴偷铁被抓了
第三次和小伙伴偷棉纱被抓了
这小子“丧门星”
偷东西别找他
从此我便声名远播
偷盗生涯戛然而止

 
长知识
 
被抓住了才知道
我们玩的铁球儿是轴承里的钢珠
我们把铅烧化浇铸到瓶盖里，冷却后
弹着玩的这个叫做“铅头”的里头
的铅，来自一个叫电瓶里的东西

 
二斤铜
 
二斤铜的价值约等于一瓶橘子汽水
和一大根儿香肠

 
发糕
 
二食堂的发糕特别好吃
里面有糖精

 
电线杆
 
一根粗粗的电线杆
中间竟然空了一大块
就像一个咧着嘴巴笑的傻大个儿
那是我们小孩儿玩铁球儿
砸出来的杰作

 
打盒子
 
三个或五个，每人手里拿根棍子
每人在地上占据一个坑，一个铁盒子
打来打去，坑不许被人占领
或许唐朝的“打马”
就发源于此吧。自从玩了这个游戏
身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那时候
 
那时候回家多晚
家里人也不出去找

 
西露天
 
西露天是个煤矿，露天的煤矿
据说是亚洲第一大的露天煤矿
我去看过
其实就是一个好大好大坑
就像我头上被人用铁球砸了一下
也露出一个坑，还冒出鲜血

 
矸石道
 
矸石道
是井下拉上来的矸石
集中倒掉的地方
矸石中也会掺杂煤块
捡了煤就可以卖钱
我和舅舅家的几个哥哥
为了抢占一车的矸石
和另一家的几个兄弟
打了起来。这样的事情
在矸石道经常发生
双方都头破血流
双方都有过输赢

 
八兄弟
 
矸石山有八兄弟
都是一个妈生的
个个都是大方脸虎背熊腰
每次来矸石车了
都是他们先捡
他们捡够了
才轮到我们

 
叠纸枪
 
矿里的围墙上
每天都厚厚的一层大字报
没人的时候我们撕下来
叠纸枪。我邻居一哥哥叠得最好
有一天他在叠纸枪的时候
哭了，一张纸上写着
打倒，后面是他爸的名字
 
 
开会
 
学校在菜场上开忆苦思甜大会
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家跑回教室
我一跤摔倒在地上
嘴角被地上的一个钉子扎漏了
里外缝了七针
现在还有疤，偶尔我摸着伤疤
忆苦思甜

 
老矿
 
连呼吸都没有了
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