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时间（人民文学 2020-09）

路过尼巴村

 

伏在山坡上的藏式房屋，虔诚

祖祖辈辈的身影，岁月的光泽

仁厚的目光，都来自

阳光纯净的源头，天空的深蓝

鸟鸣在人间，牦牛的叫声

有我们无法知晓的隐秘

晾晒的藏袍，暂时放下人生

转经筒静止，经文自言自语

万物归于悄无声息

故事，才会真正开始

 

山中一座百年藏寨

那些重叠的脚步，并非重复

晨时的炊烟，爬上山坡

与从树林里飞出的雾，一起

把现实生活以虚幻的方式储存

夜晚时分，白塔上挤满阳光的梦

星辰在为各自的孤独醒来

我举起手臂伸向黑暗，无尽的黑

灰尘与虚汗，被清洗

有雨淋湿了一匹马的声音

 

一排排用于搭晾青稞的架杆

空空荡荡，青稞还在大地上歌唱

孩子从这间屋跑进那间屋，欢快

老人手里的佛珠，与皱纹一样沉默

我从经幡下走过，从玛尼堆旁走过

它们属于村庄但又不是村庄

那堵矮小沧桑的土墙，让我想起

丛林的幽深、大海的辽阔

 

当我路过尼巴村时，我与尼巴村

互为过客，华尔干河的水声在伴奏

尼巴，藏语之意是朝阳的坡地

白色的哈达、白色的雪时常在

庄稼的绿色，一直都在心头

许多陌生图像的背后，站着我的故乡

不需要跋山涉水看风景，这个世界

从来就没有远方

尼巴，尼巴，尼巴

为什么我喊出时，特别熟悉

 

扎尕那的石头

 

扎尕那，石头的家园

 

每一天，白天，夜晚

所有的语言都沉默伫立

一座城，撑起旷野的天空

 

石头安静生活，在人类的感知之外

游戏、交谈、坚守

草木之根缠绕隐私

苔藓，含着风的情绪

 

经年婀娜的雾，人类的神秘

石头村庄的炊烟

 

小石头满山撒欢，路边玩耍

那些依偎着的、恋爱着的

父母在劳作，弯曲高大的身躯

 

山顶上，老人们抚摸日光流年

想念童年的大海、少年时飞过的鹰

 

远处的群山，正在退潮

人类兴奋地赶海，指尖呼啸欲望之光

那些奔跑着的，即将枯为白骨

 

来自远古的闪电，穿梭于黑暗之中

先于人类，终将照亮人类逝去后的荒原

 

人类的吆喝，震得石头粉身碎骨

可，叫不醒千万年的冥思

 

风，到此为止

石头心中的流水，依然暗涌

 

扎尕那的石头

堆砌了大地的额头

 

扎尕那的石头

天空放牧在人间的星座

 

精卫飞过

诺言，安然在扎尕那

 

高原背影

 

一个人走在无边的旷野

见不到一棵树、一块石头

深秋的大地，一切

都被秋风掳尽

只留下阳光的叹息

 

有鹰飞过，因为太高

看到的只是忧伤的黑色划过

远处山上的雪

像牛羊遗落的眼睛

或，太阳被撕下的碎片

 

身处高原，但

根本看不到高原

没有奔跑或登高的冲动

只是默默地站着

与我的影子、高原的背影一起

 

金黄山坡

 

山坡上的秋风正在燃烧，如此激情

山后一定有人在举杯豪饮

牛羊的神情有些焦虑

还有几朵野花绽放于浓密的草丛中

 

山坡不算大，别担心

这里可以盛放所有的情绪

高原大山深处，允许人间的脚步

 

湛蓝的天空只有一朵云

像因贪玩而忘记回家的孩子

孤单，但不孤独

 

在这片山坡上

有的向上，成为冰雪的白天

有的向下，回到大地里的夜晚

 

高原之夜

 

夜幕如期降临，星辰浮现在大海之上

狼的寂寞、被放逐的思想，连同

那些经年不解的秘密

高原的额头停泊在沉默的明亮里

 

青稞酒一边回忆大地的温存，一边

寻找失眠的人

能装下月亮的酒杯，此刻

容不下一只眼睛

 

一个人把月光缠在脖颈，吊在夜空

牛羊肚里的青草

正在讨论黑夜尽头的那盏灯

谁能把它点亮

 

黑马站在一棵树下，黑色的毛与黑色的树叶交谈

风的颜色、月光的声音，以及

高原和人类沉睡中的阳光

话语挤进岩石缝

 

格桑花的呼吸里，高原默念经文

整个夜都在想念河流的行走

人的脚印、动物的脚印、高原的记忆

拥在一起相互取暖

 

我在阳光浩荡的时刻闭紧双眼

高原之夜款款而来

 

高原野花

 

我来不来，你都在

天空落在高原上，一朵又一朵

摔出蓝色里的光彩

众生沉醉的脸庞

我的眼睛藏着何处

你不说，我总会找到的

娇小，让高原更狂野更辽阔

那些忧伤，随风一起流浪

 

你在不在，我都会来

命运只会在身后，前方永远是清晰里的茫然

故乡的姑娘，远方的你

我的家乡，现在是我无法整理的远方

一把把纸伞盛开，无处飞翔

山中的小溪，村前的大河

每一滴水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的眼角，挂着你清晨的梦

 

高原上没有野花

格桑花，才是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