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名健诗选

◎夜观草书（其一）
 
乱石穿空，我被巨浪裹挟
甩打。心中一切有序的构思
折断、塌陷。碎片像要飞向远方
却陡然折回。在无法把握的时空里
一种东西疾驰如电光，击穿石壁
劈开一条大河
这时，我借每一滴水发出最痛快的吼声
吞吐大河、落日、长风、雪月
占有天籁里陈述的傲岸、苍茫与辽阔
天地间，充分打开想象，放开马的奔腾
在最险的撇捺间
偶得一束光
 
◎夜观草书（其二）
 
听见泼墨之声，飞泻而出
冲荡、跌落、升腾。纵任奔逸
倒下苍茫
和浓郁的酒。三千杯洒脱
临风饮下，所有豪兴与不羁
汇向指端
灌醉每一个汉字
像大江东去，像英雄断戟，像马鸣秋风
一生的风骨，藏在朴拙之中
时不时会有张力逼近
于是，我借灯光投下黑色的影子
混入
错综变化的放纵中 
 
◎黄果树瀑布
 
两崖的草木，听不清我们的叫喊
却装作听见的样子，招手，呵呵
 
或者这是一种幸运，巨大的轰响
进入我的体内，像是警告我半生的无知
 
当然，这白得叫人惊恐的水
毫不吝惜地泼下来，不会像你的温柔
 
此时，我不想挖空心思去描写水的壮观
我是希望从瀑布里飞出个孙猴子，捉了我心中的小妖
 
◎理发
 
开始理发
把头交给理发师
他很娴熟地操纵我的头
偏左偏右向前向后
像老司机操纵变速杆
在一段时好时坏的路上
头发刷刷地下落
长的短的
一些落在地下
和陌生人的头发合在一起
一些扎进衣服
活像要生根发芽
独立成另一个头
脖子上的
离开了头就不认人
到处乱刺
 
◎雪
 
雪真大。把树压弯，把房屋压低
把大地压得空茫
 
钓一场雪，花上一年的时间
当雪来临的时候
最爱穿过树林，向高地往上爬
 
与其说独占了这静寂的雪景
不如说是一种告别
就像雪夜上梁山一样
 
◎不惑
 
很快，学会像山川像流水
享有辽远和空濛
我想，需要一个更好的角度
去摘取远处的鸟影和云彩
我还要天空以下的宁静
比如一株草
释放出来那点绿
还有一只蚂蚁的触须，它在理解
和触碰树荫下的光影
再贴近，就是大地。每一粒泥土
分解着雪月风情。质朴而沉稳
拿捏四时
往上或者往下
都会感到生命的空灵
如乡野涌回的清流 
 
◎将进酒
 
共举杯，五十二度的酒
痛饮下去，不留半点世俗的惊恐
胸胆收纳万里河山。急于上飞马
向那大漠，索取豪气
斟满酒的火，饮下苍凉
饮下我们喜欢的典故
 
借一晚月色
听点行歌，听点大江东去吧
去领悟
金樽空对月是多么荒凉
 
再添一杯。添上未知的岁月
和许多的路口
从此相忘江湖
 
◎在三国城闲逛
 
这时，太阳依了这古城的意愿
斜晖伴着静水，柳条垂钓
远去的云影，群鸟碎在远空
我的脚步，加上一部历史
总难追上三国马蹄带走的绝响
那些刀戟，那些运筹帷幄，掌控河山的意志
千堆雪里
还有英雄煮酒吗
飞檐，似乎正追向遥远
旌旗猎猎
正打开一扇半掩的门
有一个小乔走出来
翻开一页江南给我看 
 
◎莲塘水库
 
几条支流凑足朴实的音韵，匆匆下山
让云烟继续守着山峰
蕴酿花朵、野兽的蹦跳、飞鸟的乱影
那些灌木，拼成大块大块的绿
一齐砸在水中。太阳、月亮、星辰和黑夜
轮翻下沉，辽阔的水域从此饱和
储满波光、傍晚的船，还有歌声
当所有人在这里远眺、高歌、飞奔
我选择停在水边，弯腰。像一株成熟的水稻 
 
◎扶苍鼓
 
石鼓从没响过。在扶苍山的顶峰
庙宇为邻，破败。香烛里还飘着难解的灵性
少了梵乐，山谷幽静旷远。这面石鼓
似乎与破败的庙宇时时管控着四方的云雨
人间的忧乐
所有的节气，年年由一缕缕山烟
派往山下，进入山里人家
鸡声云外
那些简朴的祷念，爬满山坡
从石鼓这边走到那边，就像进了家门
晚霞映衬，有一种渺远，正回到手中
轻而捶击，它的声音之宏阔布满天宇
停止用耳朵去接纳
仰视从远方过来的霞光，在霞光里拾掇秘音
总能稳妥地让春草勃生
然后夏天，流水清凉，过小桥
秋天在山冈的小路行走，伴着细雨和落叶
接住每一场冬雪，裹了石鼓，放些温暖的炊烟
沧桑了的鸡犬相闻，又绕了小巷，放下悲欢
石鼓还是那样沉静
允许你敲打，但你始终听不到微妙而复杂的天音 
 
◎扶苍山
 
嵯峨。灌木，沙粒，涧泉，虫兽，飞鸟，村落
以及犬吠，不离不弃，守护在流云间的高度
 
此刻，我略去满山的杜鹃花盛开的繁忙
略去鸟语
触摸着那些巨大的传说，从冰冷的表面伸进内部
呼唤五彩的慈祥
 
天空低于古老的母性，补天的巨石完全融合在传统节气里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站在山巅，我摸了摸小心口，一块比骨头更硬的东西
正在上升，并开启了更辽阔的空间
 
◎酒
 
三杯两盏的酒趣，玩弄起来
这些无色的酒，一旦进入体内
就会很深奥，很有意思
鸿门宴、杯酒释兵权、煮酒论英雄、群英会
这些酒，摆放在面前
是喝还是不喝
江山和美人就关乎喝酒的技法
壮士和英雄
往往比的是气度
一次一次论剑
大碗酒
仗剑倒饮
无非是把酒提得更纯
以最潇洒的姿势抱住美人
那些文人喝酒，他们会分给明月
分给一舟的橹声和秋雨
然后登楼
用酒写清风，写离恨，写大漠孤烟
散尽千金，也要购买笑声
隐于竹林或者亭台宴友
即使醉了，也会说
醉翁之意不在酒
 
◎古城旧梦
 
千里江陵，数声清猿
摆弄一下扁舟
就到了三国
三国很小，有时也会压低刘皇叔
压低关公
戏弄天下的鲁肃
羽扇纶巾，纯是一门政治
烧了赤壁，借了荆州
当关公走了麦城之后
其实
我们也时不时的在走麦城
 
◎火车进入隧道
 
10点53分，火车进入隧道
把春天里奔跑的田野，村庄一齐卷入
下沉，继续下沉，它的速度比心里黑下来
更快，像沉入地狱，在最黑暗的底部
又有上浮的迹象，感觉不到身体
左手找不到右手，眼睛封闭在列车与轨道的碰撞声里
耳朵塞满黑色
向前飞奔，我像一粒火药，在弹壳之内
将快引燃
11点15分，第一节车厢开出隧道
我真的担心，后面那么多
在隧道内黑着，能否及时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