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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犷的山人在歌唱

——读发星诗集《大西南群山中呼吸的九十九个词》

2025-01-10 15:46:31 作者:野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野松,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自1984年3月在羊城晚报发表处女诗作以来,有诗歌与评论发表于海内外各种报刊和选本。曾出版诗集4部和诗歌评论集2部。曾获2021·第四届“十佳当代诗人”奖等。

  导读:阅读这部诗集,我不自觉地想起了已故著名诗人昌耀,及其诗作《大山的囚徒》。昌耀是中国二十世纪新诗之集大成者,其彰显西部精神、体现青藏高原地域性写作的沉雄诗写风格,影响深远。昌耀由于命运的安排,大辈生都在青藏高原度过,自甘成为“大山的囚徒”,悲剧意识充盈于他的诗心与诗作中。而诗人发星,则是中国二十一世纪初期原生态新诗之集大成者,一直居住于大凉山中的一座小县城普格,大山与大自然的精血,已铸成他诗歌的精魂,让他始终以独立者的姿态,粗犷地抒唱他的山人之歌,而他的山人之歌,更加体现地域性,是通向灵性灵异的诗歌。只不过是,昌耀是在西北,发星是在西南;昌耀是沉雄的,发星是粗犷的;昌耀是过去的,发星是当下的。
 

  自1998年以来,坚持以一己之力主办诗歌民刊《独立》和《彝风》的诗人发星,准备出版诗集《大西南群山中呼吸的九十九个词》。在出版前,他将诗稿发给我,让我写篇评论。为此,我花了一个月的业余时间,认真阅读了这部诗集。

  阅读这部诗集,我不自觉地想起了已故著名诗人昌耀,及其诗作《大山的囚徒》。昌耀是中国二十世纪新诗之集大成者,其彰显西部精神、体现青藏高原地域性写作的沉雄诗写风格,影响深远。昌耀由于命运的安排,大辈生都在青藏高原度过,自甘成为“大山的囚徒”,悲剧意识充盈于他的诗心与诗作中。而诗人发星,则是中国二十一世纪初期原生态新诗之集大成者,一直居住于大凉山中的一座小县城普格,大山与大自然的精血,已铸成他诗歌的精魂,让他始终以独立者的姿态,粗犷地抒唱他的山人之歌,而他的山人之歌,更加体现地域性,是通向灵性灵异的诗歌。只不过是,昌耀是在西北,发星是在西南;昌耀是沉雄的,发星是粗犷的;昌耀是过去的,发星是当下的。

  诗集名为“大西南群山中呼吸的九十九个词”,但纵览诗集的所有诗作,我却认为,实际上是诗人与群山为伍为友为依为伴,诗人长年居住与生活在大凉山的怀抱中,身心早就与群山融为一体了,大凉山的魂魄已然成为诗人的魂魄了。尽管诗人生活在小县城普格,但他的家就在山边,背靠密林,他在职司企业会计之余,亦擅稼穑,在家前屋后耕作农业,并经常深入深山密林,见景见物而歌而唱。虽是个汉人,但他却自称为“彝化了”的“山人”。所以,在阅读完这部诗集《大西南群山中呼吸的九十九个词》之后,我就想用“粗犷的山人在歌唱”这句话,来概括发星及其诗作。是的,诗人发星,这位山人,是具有诗之灵异、充满诗之灵性的山人,他用他特有的大自然大凉山赠予他的野性、粗犷与宏亮的嗓子,抒唱着极具地域性的彝人之歌,他的“歌声”已越过群山,跨过河流,传播得很远,吸引了许多的聆听者与同道者。

  发星的诗歌是“野性美学”的重要体现。因为大凉山,是野性的,长期在大凉山中居住、生活与吟唱的诗人,也是野性的。发星每节三行的长诗《与群山为邻》,就是“野性美学”的最佳演绎与诠释。这首长诗,处处体现和表现着一种大自然的野性刚劲之美,而这种野性刚劲之美在当代柔弱温和之风盛行的中国诗坛,显得别具一格,显得有点儿另类,也显得十分珍贵,如:“饮下一座雪山的男人/胸怀中/一个白裙子女孩穿过旭日//在山起伏的乳峰上/柔光带给你/畅饮的清晨//我有一个帝国的雄力/旷野/无人//给你铜血的深夜/许多山洞/诵出宏宏大鸟//地刀以板硬的土地作为磨血之石/众鸟哗哗/飞出山谷//向群山/裸出苍白/裸出一架装矿的空车”“扛着情人在山顶上飞奔/情人对着我耳边说/她饿了要吃夕阳这个大荞粑”“拾鸟声下山泡酒的人/他喝下了一座山上/深夜长出的所有月光花”。这样风格的众多诗句已成为全诗的重要风采,其所表现出的大山汉子粗犷豪迈的野性形象,无疑亦为诗人自己立像。当然,发星的野性,更多地体现、展现和表现的是他的大自然性情与大山情怀。

  发星善于用感性的语言,去抒唱他对大自然、对历史、对文化、对风俗人情的知性思考。感性,能让诗人见事触物易生感叹感慨之灵感,而知性,则能让诗人通过事与物而生思想。如果说在长诗《与群山为邻》前半部分,主要是诗性描述大凉山的风情景物的话,那么,其后半部分,则更多地用感性形象的语言,去抒发诗人对大凉山自然与历史人文的理性思考,以及作为诗人对自己心灵境域与诗歌写作的内视和审视,如:“铸铜的意义/是在山谷的空寂里/跃出虎奔鹰腾的具象//月光滴血的文字/抠出你眼睛深处/那只悲伤之船”“读经人把树叶读成云飞/把伤口读成盛开的花朵/把诗读成打走孤独之鬼的泥块”“写作(诗歌)/是搬出/内心黑石”“黑夜(诗歌)给我黑矿石/我要用它/打穿黑夜”等等。此外,诗人还在诗中对人类为了生存而破坏大自然作了深刻的批判:“我们从山中来/现在又去摧毁山林/我们是自已原乡的罪人(破坏者)”,以及对我们人类自身的反省:“泪水再多 也缝合不完大地上/裂开的伤口 你站在血岸/撕扯自已的无能//洒下善的种籽/它不会长出恶/洒下恶的种籽 它不会长出善//世间最残忍的事件之一/是看见一棵山草慢慢枯干而死/你没有办法从大海上输来满山的血”。出色的诗者,必是思者、哲者。唯有思者、哲者之思,才能让其诗有深度、力度、广度、厚度和硬度。山人,是粗犷的豪迈的,而思者,是深邃的博大的。长诗《与群山为邻》,在感性的抒唱中进行知性的揭示,堪称是思者与哲者的灵魂之诗。

  远离都市文明的原始自然生态(自然文明),在当下这个浮躁功利的时代,却能更吸引人。因为这种远离都市文明的原始自然生态(自然文明),可以栖居人们特别是诗人们渴求清静、摆脱困顿的心灵。发星因出生与成长、工作和生活于大凉山,深受彝族人性情豪放、敢爱敢恨、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富于想象力的特性影响。可以这么说,大山的视野,就是诗人的视野,大山能看多少,诗人就能看多少;大山能看多远,诗人就能看多远,而发星的一切想象,均来自于大自然,来自于大凉山,来自于彝族文化,来自于他被大自然大凉山和彝族文化所诗化了的心灵。

  丰富的想象力让诗人发星极尽随物赋形寓意之能事。灵异与诡秘的大凉山的景致与风情,催生了诗人发星许多的诗歌创作灵感。长诗《我的大凉山词》,所摄取的物象,均为诗人所见所抒的山中之物之景,如星星、月亮、闪电、雷声、雪、土豆、玉米、斧头、锄头、粪汁、石头、大树、山、密枝、泉水、鸟儿、背兜、山刀、木桶、扁担、板斗、镰刀、竹筛、黑木桌、黑板櫈、晒坝、纸钱、裙子、八月瓜、河流、河石、河草、河沙、崖石、山泥、山草、山树、山路、山林、山枝、山气、山石、山豆、山猪牙、山竹、山药、山笋、山水、山云、山雾、山夜、天空、大地、云、雨、树、树叶、树根、树枝、树林、玉米、玉米叶、玉米杆、玉米林、玉米粉、玉米粑、玉米酒、荞子、荞面、荞花、荞粑、荞叶、荞杆、荞地、荞坡等等,而诗人对每一物象必赋予形象与喻义,如把土豆比喻为诚实的父亲与母亲,把玉米比喻为铜矿家族在大地上舞跳的力血,把斧头喻义为从山上下来暂息的黑狼,将经文喻义为天地间来去自由的诗人,将河流喻义为山鬼向山外传递书信的嘴唇,将山竹喻义为作神签筒的天地灵源,将山药喻义为治人间百病的大地血精,等等,无不与大凉山的风土人情有关。而此诗最让人叹服的是,发星的想象力与比喻力亦即修辞力十分惊人,在诗的最后,诗人对“情人”这一抒写客体,一连营造了15个意象,对“石头”这一抒写客体,也一连营造了14个意象,而且做到实中见虚,虚中见实,虚实结合,既形象生动,又内涵丰盈,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这些形象与喻义,是与大凉山的自然景观、人文风情紧密相联的,也是发星所独有的情感宝藏。这说明,原始生态的自然环境,必然会催生出原始生态的诗歌意境。原始生态之诗,最自然,最真诚,也最惬意。

  发星的长诗,虽看似纷繁芜杂,实则主题明晰,主线清晰,那就是诗性地表现大凉山与彝族的风土人情,通过对大凉山与彝族风土人情的抒唱,来表现他对这块土地的深情爱恋,如他的长诗《铜血纪:男女的欢歌及其它》,就是诗人对大凉山彝族人生生不息的强劲生命力的欢歌:“男女在野花上翻滚/一次次吸取大地原母的奶水/女人丰满起伏 男人血铜鹰奔”“磨血与铸铜其实是男女身体张向世界/世界张向男女/大道的阴阳拥抱小道的阴阳”。这样的诗句,无不原始,野性,生机勃勃,而又寓意悠长,耐人寻味。

  发星的长诗,粗犷、博大、高亢,而他的短诗,则精美、细腻、低沉。在这部诗集中,他的短诗也同样占有分量,特别是他的一些二行短诗或由每节两行构成的短诗,由于既十分精炼与凝聚,又意象纷繁,机趣盎然,且跳跃感强,张力较大,很值得读者把玩,如:“黑须多的男人是性本力旺盛的男人/一个情人躺在里面能听见旷远的黑色风暴脱光你所有的衣裙”(《黑须》二)“女人把煮好的一锅土豆端在男人面前/女人喜欢看一座山呑下另一座山”(《土豆》)。在发星的这些短诗中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善于用意象用诗句,来定义来命名诗人的所见之景之物之人,甚至有点形而上学的概念或意义,如《彝人》就是最佳的例子,诗人通过八个相重否定来肯定什么样的人才是彝人:“没有苦荞穿肠的人/不是彝人”“没有黑经穿魂的人/不是彝人”“没有黑披毡暖身的人/不是彝人”“没有酸菜汤解渴的人/不是彝人”“没有酸菜汤解渴的人/不是彝人”“没有红黄黑梦幻的人/不是彝人”“没有苞谷酒烧心的人/不是彝人”“没有在六月二十四被火烧狂的人/不是彝人”“没有在彝历年的酒杯中饮下白雪的人/不是彝人”。发星表面上看起来很粗犷,但骨子里却充满了正义与良知。在这些短诗中,如《看流亡者书》:“那些蚂蚁已搬走巨人的声音/空中响动的风旗是一片变形移动的土地”“石头上曾经的讲演者/把高大压在博物馆下面的阴影里”“旷原上常有人在疯笑/说他看见的历史依然在自己眼睛中燃烧”,就较好地体现与表现了发星的正义与良知。此外,发星的短诗也体现了他粗犷豪迈中显柔情,柔情中见粗犷豪迈的品性。

  发星的诗歌,也是大凉山彝族宗教文化的重要体现和表现。在他的诗歌中,我感觉到他受巫学影响颇大,并精通巫学,经常不自觉地让巫学之阴阳在他的诗中得到体现与表现。在他抒唱中的“修经”,所修的经就是巫经。而巫,是大凉山彝族人最信奉的宗教。巫是道教的源头,而道教最崇尚最信仰自然。在发星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带“黑”的意象,如黑树、黑土、黑石、黑山、黑经、黑书、黑裙、黑狼等等。黑色应是大凉山彝族的一种宗教文化符号。在彝族文化中,黑色具有多重象征意义:一是大地与生命,黑色被视为大地的本色,象征着生命的延续和对自然的敬畏;二是庄重与威严,黑色也被认为是庄重和肃穆的象征,代表着权威和尊重;三是勤劳与坚韧,彝族人将黑色视为刚强坚韧的色彩,代表着勤劳的品质,四是文化和传统,在彝族的传统中,黑色还与漆器和服饰有关,是彝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黑色在彝族文化中不仅是自然界的一个基本元素,还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社会价值。彝族人的宗教信仰主要是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他们信仰神灵和精灵。发星的许多诗歌都是表现彝族人崇拜自然崇拜祖先的诗歌,如《黑狼》:“山洞之巫抢走我的河流/我是被巫词灌醉的黑狼”; 万物有灵,发星的许多诗歌都是通灵的诗歌,如《灵》就是最可佐证的例子:“把心放在山顶闪进雷电/把魂放在鬼板涂出世间最迷乱的黑色”“把黑骨放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把星星上的寒露用目光擦热”。

  发星生活与生命的根系,深植于大凉山中,也深植于他的诗性心灵,因此,他的诗歌写作,总是从他的生活与生命现场出发,更从他的心灵出发。在大山中,诗人的目光除了落在山中之景之物外,也落在山中之人的生存境域。如在长诗《春夏翻滚记》,就对山中之人的生存境域作了诗性的描述。其实,无论我们身处城市或身处乡村,生活与生存并不都那么容易,可以说,芸芸众生,大多都是艰难与艰辛的:“我的那些深夜中拉煤的兄弟 他们从A地将煤转到B地/一个人上煤开车 一个人下煤搬运/两个人 50吨 用时24小时69趟 /一个兄弟53岁 一个兄弟57岁/他们在为生存翻滚 这种翻滚没有歌声/只有咬着牙 慢慢在不断重复的动作上翻滚 翻滚 翻滚”。而这些山中之人的生存境域,亦已成为诗人的心灵境域,好在,诗人是乐观地对待他的生活与生存状态的,他对待昨天并不苛责,对待未来充满着憧憬:“历史碎片 只要有人拾取 并用泪水修补/那些消失的枯血会如昨天一样新鲜灿烂/装着这些文字的皮仓 饱满如钟 悬于空中/时时划响光阴的旧铜与新铜 给去者与来者/碰醒留在旷野的那些无边无际的/自由钟声”。发星的生活也许并不宽裕,但他始终深深地眷恋着他的大凉山,如他的《高山》一诗就唱出了他从不离开大山的心声:“高山因为起伏使目光富有弹性/这也是你从不离开大山的理由”。这样的真诚与真情确实是十分让人感动的。

  大凉山的民俗、风光、风情、宗教、历史和文化,客观上为发星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修辞学的资源,他以这些资源作为写作背景与写作源头,成为纯民间的诗歌地理写作与自然写作的诗人,他所创作的诗歌是中国内陆西南边远山区极具地域性特征的野性诗歌。发星的野性,主要体现于他具有大自然属性的自由自在的诗歌写作,他以一种毫无人间功利的独立者姿态来写作他的诗歌,就像大山那样无羁无绊地生长着万物一样,来无羁无绊地抒唱他的大自然性情与大山情怀,抒唱他对大山亦对人间的爱恋情歌。其独特与独立的写作个性,主要体现在他的地域性写作、民族性写作、乡土性写作(原始生态性写作)和边缘性(远离文学圈中心)写作。而越是地域性的民族性的乡土性的,就越是世界性的。在当代全球化语境下,能保持与坚持地域性、民族性、乡土性写作,是十分难能可贵的,而且也是其诗作存在价值的重要体现。而远离文学圈中心的边缘性写作,更能让他获得自由自在的写作状态,他的朴素得近乎原始生态的诗歌写作,也最易让诗意的本质或曰本质的诗意,抵达日常,抵达人们的心灵,甚至抵达人们所信奉的神灵。

  发星对我说,他就是为诗而生而活的,是天命所为。对发星的这句话,我是深以为然的,因为发星的诗歌是种植于他身上流动的血液之中的,或者说,是发星用流在他身上的血液来浇灌他的诗歌密林的。发星属于大山,同时也属于大山之外的世界,这是因为他的铸有大山之魂灵的诗歌。

2024.02.16日,完稿于岭南鹤山

  (注:此文收录于发星著的诗集《大西南群山中呼吸的九十九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