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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新的喻象,从灵魂的痛感与艺术的特质中来

——读马启代《一百首短歌和一曲长调》的部分诗作

2025-01-03 21:30:11 作者:陈明火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陈明火,笔名执仗,湖北省鄂州市峒山人。湖北省作协第五、六届委员。已出版著作《无锁的情空》《挑剔名作及评点》《包氏佛诗的考索》等十一部(三部中英对译),主编或编著省级教材《综合阅读》、《进格作文》等三十余部。有两百余首(篇)译成英、日、希腊、俄罗斯、韩等文字,曾获《中国作家》2003年“全国评比”特等奖、希腊作家、艺术家国际协会2005年度“欧洲联盟杯”奖等多次。另有陈明火诗文评论集《抒情者的迷途》一部。  

 
  喻象,意象之一种,亦是修辞手法中的隐喻或暗喻。在历经人生沧桑、“为良心而写作”的著名诗人马启代的诗集《一百首短歌和一曲长调》中,不同风姿、气韵的喻象会经常站在我们面前。譬如说他的《月亮的多种隐喻》之“隐喻”的喻体,与《藕》、《地下诗人》与《巨石啊》等诗作中的喻体,均是一些“以彼物比此物也”(朱熹语)之独创的喻象。而这些似“花魂,山魂,人魂,风说拿走就拿走/风是万物之王,吹得史书七零八落”(长诗《魔城· 辰月篇》)、“我的日记上落满了灰尘/那是时间的尸体/我用泪水去擦拭”(《风是不能随便吹的》)、“地哪,内心休眠着多少条山河”(《疑问》)等一些全新的喻象,均是从灵魂的痛感(包括生命的困境等)与艺术的特质(如喻物之象、喻事之象、喻理之象与喻情之象)中来。 
  一个选择关系的关联词(“不是”与“是”),聚集了一大组妙趣横生的喻物之象。
  在马启代的诗学视野里,物象即是客观事物,不依赖于人的存在而存在,它有形状、颜色,有声音、味道,是具体可感的。如《月亮的多种隐喻》(发表于《水文化·大江文艺》2022年5期),就是熟练地运用喻物之象的典例。
 
月亮不是天堂
不是神仙的会所
也不是玉盘和月饼
更不是弯弯的小船
或笑眯眯的眉毛
……
这些都不是
 
月亮是一座监狱
是囚禁美和爱的牢房
大美不言
皆有鞭痕或内伤
爱到极致都是恐惧
爱是痛的结晶体
所以有人看它是一滴泪
 
太阳和月亮都在我体内亮着
他们交替照看我灵魂的伤口
太阳是人间的狱卒
一出来就不可一世
月亮将爱和美看守
是让人绝望的照耀

 
  月亮的别称和雅称,太多了。如:银兔、玉兔、蟾兔、金蟾、银蟾、玉蟾、蟾宫、蟾蜍、嫦娥、姮娥、素娥、银钩、玉钩、金轮、玉轮、冰轮、银盘、玉盘、金镜、玉镜、飞镜、玉壶、玉璧等。所有这些,在马启代的诗中是很少见到的。即便是我们见到了类似的或新创的,那也是属于马式风格的“天堂”与“会所”、“玉盘”与“月饼”、“小船”与“眉毛”等不同类型的喻物之象,而且还要使之处于“不是”、“也不是”、“更不是”与“这些都不是”,还包括省略号(“……”)的否认或完全否认的语势之中。想想看,马启代真的是否认了么?不!他只想在否认中暗蕴着一些值得肯定的意味,也就是“正话反说”、说反话,或是修辞手法中的反语等;他只想让诗之语言在拒绝平庸的表述之时,处于一种灵动、活脱的诗性状态;他只想凸显独特的喻物之象——“月亮是一座监狱/是囚禁美和爱的牢房”的“监狱”与“牢房”。
  “监狱”与“牢房”,属于马启代新创的喻体。在此,我们还可以一下子由喻物之象挪移到“囚禁美和爱”,且让人在一种难抑的痛苦之中飞升到喻情之象或是喻理之象的“大美不言/皆有鞭痕或内伤/爱到极致都是恐惧/爱是痛的结晶体/所以有人看它是一滴泪”。尤其是“大美不言……”、“所以有人看它是一滴泪”,顿使喻象显得内厚、深重了起来。前者,含“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 知北游》》)之所有的一切皆在于“道”,“道”是美之所以为美的根源。然而,现实生活中这种“美”(含“爱”)有的是“鞭痕或内伤”。后者,暗蕴“自母亲别我永去/我再也不能看她一眼/深怕那一大滴泪水/落/下/来/湿了人间”(桑恒昌《中秋月》),在“囚禁美与爱”的层面,自如地将之上升到哲思情致的高度。于是,马启代又将前面所描述的天体(“月亮”、“太阳”),进入自设的内宇宙或精神的世界,完成了一次喻象的叠加——即在“监狱”与“牢房”的喻象里,又叠加了“狱卒”与“看守”的喻象。我觉得在这种多重意象叠加的无限隐深里,我们可以想到“月亮将爱和美看守”是极不易的,因为人世间对之多的是无情的摧残与践踏。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现实生活中既有“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带春雨”(白居易《长恨歌》)的“梨花”,也就有“祈年殿是一只蓝色的大鸟/高举翅膀,向着蓝天/仿佛瞬息之间就会飞向遥远”(流沙河《祈年殿》)的“大鸟”,尽管“绝望”存在着,而最值得人们期待中的一种“让人绝望的照耀”之“照耀”也自然地存在着,一如“周围是水/我便是那水中一座岛屿”(《我果真就是一条鱼》)之“一座岛屿”或“一条鱼”那样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一个较常见的名词——“藕”,完成了有正义感的“诗人”或有英雄气概的先驱者终其一生的喻事之象。
  《藕》(发表于《诗刊》1997年8月),是马启代青春时期的代表作,展示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杨万里《小池》)的运思与才气:
 
每一个骨节
都被暗箭射成了蜂窝
 
利刃再度砍来
终无一声叹息
满满一个胸腔
都是大睁的眼睛
 
血流干
就是瞄准了的枪口

 
  喻事之象,均以一些熟悉的所历之事设置喻体。如:“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诗经·硕鼠》),以大家所憎恶的“大老鼠”,比喻一些残酷剥削的统治者,十分形象而贴切地揭露了他们贪得无厌的丑恶本质。又如:“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王风·兔爰》的第一章),以兔、雉作比——兔性狡猾,用来比喻小人;雉性耿介,用以比喻君子;“罗”,是捕鸟兽的网,既可以捕雉,也可以捉兔。但诗中只说网雉纵兔,意在指小人可以逍遥自在,而君子无故遭难。通过这一形象而贴切的比喻,揭示出当时社会的无比黑暗。
  可餐食,也可药用之《藕》,是喻事之象——即“藕”受到伤害以及敢于反抗的生命过程——
  受到伤害:“箭”之伤——“骨节”(藕节),即藕的关键处“被暗箭射成了蜂窝”;“利刃”之伤——“再度砍来”,暗含受到的伤害,不只一次、两次。
  敢于反抗:在“终无一声叹息”时——“胸腔”,是“大睁的眼睛”,有愤怒之火;在“血流干”时,(藕孔),“是瞄准了的枪口”,有仇恨的子弹。
  《藕》,在运用喻事之象时是有相异于他人的:“藕”之所有的喻体均来自“藕”本身,且都带有与“藕”相关的一些让人动情的细节;“藕”在被恶意伤损、再伤损以及一次次顽强反抗的不同展示里,亦与“藕”之精神气质的蕴含相暗接;“藕”,是常物,如同生活在最低层的小人物,就应该在面对黑暗时有敢于反抗的精神。故而,马气代与他所进行了一番意象塑型之“藕”,也就少了鲁迅先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喟叹,多的是“父亲的良知扎入黄土深层/翻开看/满是地球的血肉”(《写给我儿康康》)的高贵气质与超迈境界。
 
  一个张弛有度的多义词(“地下”),承担了(“蚯蚓=诗人”)内蕴丰厚的喻理之象。
  韦斯泰恩·奥拉松“这个世界是充满危险的,它与生俱来的问题足以把心地善良的好人摧残殆尽,但它又容许人们不失尊严地活着,为自己和亲近的人承担责任”。作为诗人与思想家的马启代习惯于“承担责任”,也就让他的名作《蚯蚓,是地下诗人》(《中国新诗三百首》2013年8月)闪亮登场了:
 
——蚯蚓,是地下诗人。最懂黑。所以不说话
唱歌,但像元曲或宋词
 
它让土地穿越身体,如诗人让黑暗穿越灵魂
 
……所谓精耕细作就是从泥土里打磨词语
它不以柔克刚,只以小博大
 
为了避开人类的发掘,那些血腥十足的铁爪
它必须把自己向深邃里写

 
  蚯蚓,活动于泥土里;诗人,生活在尘世间。马启代仿佛在一种似是而非的理趣里,直接提供了“蚯蚓=诗人”的喻象模式,正应了小说家福楼拜“一个诗人把自己隐藏在作品里,如同上帝把自己隐藏在万物之中”——他的“蚯蚓=诗人”,包括写诗者都是“隐藏”着的。
  普通的蚯蚓,在马启代的诗意词典里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的身份,理所当然地有了诗人“最懂黑”的理智与先知先觉,故而不轻易“说话”。就连唱歌,也要唱出宋词元曲一样的古典意味。马启代为了更好地凸显蚯蚓与诗人一样的大境界与大气势,便“让土地穿越身体”,似“诗人让黑暗穿越灵魂”——两个“穿越”,不仅是词语(“土地”与“身体”、“黑暗”与“灵魂”)的艺术性错位,更重要的是诗句的异质性呈现。另外,蚯蚓还学到了诗人的本领,“从泥土里打磨词语”,甚至能发挥自己的忧势,做到“以小博大”。不仅如此,蚯蚓还学会了“避开人类的发掘”、“必须把自己向深邃里写”……所有这些,明里在写蚯蚓,暗里在写诗人——即地上的诗人,是地下的蚯蚓;地下的蚯蚓,是地面上的诗人。马启代的这种“一转一深,一深一妙”(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的哲思禅悟,类似于古代哲理诗《小雅· 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若是名声好,会传得很远)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人的处境是经常变化着的)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人不要只看到好的一面)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人也不要只看到坏的一面)……诗中,给人的恰似“今夜的月亮/就是他的大口罩”(《庚子元宵记》)之“大口罩”喻象的张力与理趣的无穷。
 
  一个名、助组合的短语“巨石啊”之“啊”,表示了赞叹或惊异,凸显了由生活细节所带来的的喻情之象。
  《巨石啊》(发表于《蓝陵诗刊》2016年6月),可视为情绪白描之扛鼎之作,如“一朵火焰的内心是孤独的。它孤独的内心空无一物/我害怕空,心空比天空大(《火焰》)一样,摁亮了一首诗的光芒:
 
——巨石啊,我被一阵过路的风惊醒
我看到你压在一抹阳光的身上
不知是酣眠,还是在思想?
 
——巨石啊,我被一团迷雾呛湿了眼
我看到了众人如何把你推高
如一天潮水从头顶走过
 
——巨石啊,我被大地上的沙砾抬高
我看到了你体内飘满了沙砾
那些沙砾,正透过人们留下的掌纹
 
流着泪,被绝望清洗,在春天里逃生

 
  喻情是一种文学的装置,用于通过唤起积极或消极的情感来吸引读者的情绪。譬如:《邶风·终风》:“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那夫君我行我素、狂颠无理:一会儿“惠然肯来”,一会儿又“谑浪笑敖”。诗中的女子,就用大风、闷雷、尘暴之遮天蔽日之喻象,比譬夫君喜怒无常之情。又譬如:土耳其诗人希克梅特的小诗:“不,亲爱的,这绝不是空谈/我是一粒子弹穿过十年监狱的岁月/在这个过程中,或许是老了一点吧/但依旧是那颗心,仍旧是那颗头颅”,用了一个奇妙无比的喻象——“一粒子弹穿过十年监狱的岁月”,表达了坚贞不渝的爱情。马启代不是《邶风·终风》中的那个“她”,也不同于土耳其诗人希克梅特,只面对眼前的一块巨石,以巨石的喻象述说着内心难抑的感叹或感伤之情。
马启代擅长于抓住《巨石啊》的一些细节或细处,进行一番别开生面的情绪白描:“我”被路过的风惊醒了,“看到你压在一抹阳光的身上”(“你”,这是为了什么啊?)、我被迷雾“呛湿了眼”,“看到了众人如何把你推高”(“众人”,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我“被沙砾抬高”,“看到了你体内飘满了沙砾”(这“沙砾”,何以到了你的体内?)……这里,马启代把眼前的一块“巨石”当做了人生知己,把自己的所有感受与悟觉毫无保留地告诉“巨石”,甚至把“流着泪,被绝望清洗,在春天里逃生”的人生现状与窘态也说与“巨石”听。诗中的“泪”、“绝望”与“逃生”,是“我”与“巨石”于生活大戏中必须认真对待的几个关键词,也是能悄悄地展示生命之悲欢离合及百感交集的潜台词。
 
  喻象的目的,使诗意更能含蓄而清晰地表达诗作的意旨,正所谓“象”以“喻”理,“象”以“隐”情。诗人马启代以“自我”为主体,以“世界”为自我的延伸,并根据主体心灵之悟觉来创造一个个新的诗意世界。窃以为,马启代诗集《一百首短歌和一曲长调》中所运用的喻象绝不是墨守成规的,而是让其处于一种自然状态之中。也就是说,他会将喻象的喻物、喻事、喻情与喻理之象以不同的形式与姿态盛放于诗中最恰当、也是最合理的位置。如《月亮的多种隐喻》,就有了以喻物之象为主、以喻情与喻理之象为辅的尝试。这样一来,他的诗中一些奇比妙譬之喻象,也就有了“亨利希·曼,我的兄弟,此季的风里打满了钉子/我是一股野火,不但向上,而且向前”(《写给亨利希·曼》)的其味无穷,让人一读难忘。
 
2023年8月12——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