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但可以解读活着,还可以解读生活
——读谷川俊太郎诗歌并简谈物哀美学
2024年11月,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离世了。这位92岁高龄的诗人把自己活成了孩童,他的诗既既洒脱又深邃,既简单又充满趣味,与其说他把诗写出了境界,不如说他把人生活出了通透。“我把活着喜欢过了”,哭泣着到来,欢喜着离开,这便是不枉过的人生吧。诗人于坚说,他是为人生写诗的人。的确,他的诗不但在解读活着,还在解读生活,不但在解决活着,还在解决生活。如果说诗歌除了审美之外,还承载着别的直接或间接的用处,那么,这就是吧——为人生,为更好地活着。然而,好好生活又并非是诗歌能够承载和担当的,因而,谷川先生的诗是内视的,悲悯的,是忧伤的,而非昂扬的,如果说,他的诗是有禅意的,也是透视了人生之后的大悲凉,大矜哀,大彻悟。谷川俊太郎的诗深受日本物哀文化的影响,长于物语,情与景浑,心与物融,具有东方文化的鲜明特色。
日本的物哀文化起始于江户时代,它的本质是“真情流露”,人心触碰外物,感而生情。自然流露而出的情感,喜怒忧惧,婉转低徊,思恋憧憬,见物生心,有真性情的人就是懂得物哀的人。物哀(物の哀れ)一词,其“哀れ”原本没有汉字,“あはれ”本意表示感叹,类似于汉语的“啊”,“哦”,“呦”之类的叹词。是听闻感触时发出的叹息声。因而,物哀的本意是情致,是感和觉性的自然表露,见春花而生欣喜,闻秋声而吐悲凉,因情趣所致而真情吐纳。到了平安时代,随着文化的延展,这个词不再表示很激烈的情感,多用来表达幽深玄静的情感而衍生出物の哀れ一词。“物”是认识感知的对象,“哀”是感知主体的情感,二者吻合,和谐统一即产生出生命的美感。物哀文化对日本文学的影响可谓是全方位的,深入骨髓。而它的文化根基与中国一脉相承,同根同源。中日文化交流最远可以推至秦朝,唐朝时期发展到鼎盛。中国的文字文化,宗教文化,茶文化,服饰文化,饮食文化等都对日本文化有着深远的影响,甚至在一些文化领域,他们做出了更加深远的传承和发扬。平安时代最有影响力的物哀文学经典《源氏物语》被誉为日本的《红楼梦》,而它的成书时间比《红楼梦》大概早了八百年,是世界级的大部头宫廷叙事小说,常被定义为物哀文学的源头之书。这本书较为系统地将人之情,物之语纵横贯通,将物之生灭与人之运命交织比照,以物事说人情,从而透沥出物哀之情,和歌之美。
日本美学家大西克礼在阐述“物哀”的来源和发展时,进一步完善了“哀”的意涵,他认为“哀”不仅是一种情感或心理,也是将“静观”从特定对象延宕至更广阔“存在”的能力。因此物哀不仅仅停留在哀物上,更是“知物哀”,是对生命存在形式的透彻认知,知其苦的本质,从而放下执着,转为欣赏,以美的感知力从容面对物之生死,人世苍凉。闲看夏花之绚烂,静赏秋黄之绝美,以人情着物语,返照内观,以获得更加通达的生命认知。“物哀是一种个人的,淡薄的对人生无常和宿命的完全接纳,是对万事万物的一种敏锐的包容和体察。一言以蔽之,‘心有所动,即知物哀。’”物哀强调了个体的感知力,没有情感和事物观照能力的人是不会知道物之哀的,因而物哀的前提是理解和爱。物哀美学对日本文学的发展有奠基的意义,而先后递生出来的幽玄、侘寂等美学概念,几者之间也有着微妙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只是在不同领域的体现更显突出的问题。日本美学的根基在东方,其禅宗文化静定内观,不假外求的核心思想,老庄玄儒遵道守本,空明自然的学说主张成为日本美学形成和发展不可或缺的文化基础。精工细作的日式文化很大程度上发扬了东方文化内在的人文精神,同时又兼容了西方美学的形式和逻辑,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美学与西方美学进行比照融合,发展出独特的样貌。
以大段文字阐述“物哀”这一美学概念,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谷川先生的诗。“谷川俊太郎是日本当代著名诗人、剧作家、翻译家。二十一岁(1952年6月)出版了处女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生命’、‘生活’”和‘人性’是谷川俊太郎抒写的主题。他的诗作,语言简练、干净、纯粹,尤其是近年的禅意与空灵,透出一种感性的东方智慧。”这是能找到的比较普遍的诗人简介,而诗歌的译介作者也主要是旅日作家、翻译家田原。读这些诗歌我们首先会有一种亲切感,因为它流露出来的是一种东方审美。其次,我们能感受到它的表达比较简单,似乎还保留着我们中国现代诗歌七八十年代的一些表达风格,比如复沓,比如稳重而又直白的抒情,再比如那些玄奥又深邃的禅思与哲理……然而这些诗里透露出来的人文关怀和认知维度却是深远旷达的,深厚到直抵灵魂。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种诗歌语言看似可以捕捉到一些风格,但具体到每一首又无迹可寻,它在表达上的巧妙遵循着一种形而上的神秘性,一种纯然的诗性智慧,而非逻辑,结构,或语言的机巧。总之,读这样的诗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但有一点是很确定的,就是很多诗里都有物哀的情绪,是内心真实感情的流露,是一种悲悯情怀的自然言说。是感物之诗,也是感悟之诗。
《七个四月》,诗人用七个四月贯穿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从学生到女佣,到少妇,到母亲,到寡妇,到祖母,到死去。这一生经历了多少个明丽的春天,可是她从没有好好地看看花,嗅一嗅日子的芬芳,这一生充满悲凉,当她终于回到自己,才在另一个世界看到生命的灿烂,这是命运之哀,却也值得赞叹。我们的祖母、母亲,姊妹何其不是这样庸常而又艰辛地过完一生的呢?沧桑而又饱满。可能这首诗写于特定的时代,但它又具有普遍的情感和价值,人类的哀物情怀和共情不正是在经历和目见中产生的吗?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很显见是对环境问题的担忧,也是一种警示。物没有主宰自我命运的能力,是“物之哀”;人给自己自造了欲望的枷锁,又随波逐流而不自知,物与人在消亡之路上的对比反差形成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这首诗有对工业时代人的生活不断物化的反思与解构。诗中例数了五种事物的消失,以复沓的形式,一咏三叹。这似乎是很常见的结构形式,但诗人的处理十分巧妙,并非仅仅为了语调而复沓,它将事物消失后的自然景象与人的行为做了对比,形象地形成反差,并构成因果联系,极为感性地道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并将这种消亡做了归因,同时发出警示,这种表达的表现力很强,物之哀,人的自我圈禁和放逐一目了然,足以震撼人心。还有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五种消失的事物中,诗人把孩子和自己归位于自然。孩子的消失意味着童年意识的消失,灵性的消失。自己的消失代表自我意志的消失,人丧失了独立思想,混迹于人群,盲目地走向未来。小鸟的消失可以理解为人类走向某种边缘的信号,如果天空连一只鸟也没有了,是多么可悲,而此时人还在用歌唱,狂欢的形式替代自然的声响,这是对危机意识的自我消解,是无知的无畏。整首诗体现出来的大人文关怀并不应只用“环保”一类的标签来界定,它是一首自然的哀歌,人类社会的哀歌,轻轻的调子,却无限沉郁。
《春的临终》是谷川先生更加脍炙人口的一首代表作。这首诗的结构形式似乎是很简单的,仍旧是复沓式的语调,且像童诗一样简洁轻快,我们甚至可以很轻松地模仿或续写。但这看似简单的背后很不简单,没有深厚的生命认知和精神底蕴是绝对写不出来的。“好的诗歌都是简单的。”这个说法是能够得到普遍认同的,但简单的是呈现,不简单的是呈现背后的积淀,只有思想、情感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才可能深入浅出,化繁为简,既是认知的升维,也是勇气和胆量。“我把活着喜欢过了”,我把什么都喜欢过了,极致的热爱不是使生命负累而是获得最后的释然,我们必将迟暮并终将沉沉睡去,但这没什么可悲伤的,因为我已真诚地爱过,这样的生命必将迎来新的春天。这首诗的语调看起来轻快喜悦,像对孩子的喃喃细语,但情感非常浓郁,像米沃什的《礼物》一样,是生命经历提纯之后的洒脱和深沉。
“寂静从无数微弱生命交响的地方传来/虻的振翅 远处潺潺的水声 轻摇草叶的风……/任我们再怎样竖起耳朵也无法听到沉默”。《骤雨来临之前》一诗,诗人通过对自我身体知觉的描述,阐释了静定的力量,那是一种“通灵”的境界,人在完全沉静下来,身体知觉全部打开的时候,是可以打开时空界限,与自然、与宇宙万物取得最大的契合和连接的。这可以用禅定和禅悦的概念来解释。只有人可以抵达这个境界——体验寂静,它不同于死寂或沉默,它是活着——生命力最高维度的彰显,是可以抵御任何外物嘈杂的一种状态。“沉默属于宇宙无限的稀薄/寂静则植根于这个地球”,只有活着才可以体味和享受寂静的美好,这也是生命的意义。诗歌的终极意义应是对虚无主义的对抗,它应教会我们如何去找寻生命的意义,于此获得时空意义上的永恒。谷川的诗歌正是在做着这样的引导。
1994年10月8日参加“思考脑死及脏器移植”研讨会,诗人写下了《不被任何人催促》,该诗更加集中地阐述了诗人的生命观:
我只是想让身心合一,遵从命运
仿效野生生物的教诲,孑然一身
因为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所以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生老病死应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遵从命运的安排并非一种妥协,而是顺应自然规律,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这就是野生生物的教诲,求生,没有什么理由,本能就是神谕。中国人讲寿终正寝,自然的逝去是一种生命的圆满。所有的生命都有活着的权利,不应该受到外力的干预。由诗歌参与生命主题的研讨往往更有力量,每一个生命都是奇迹,能够拥有一次何其不易,都应该好好珍惜,谷川先生是彻悟了何谓生死的人。
《死去的男人留下的东西》像写给全人类的墓志铭。“什么也没曾留下。”这首诗带有大悲恸的情感。整首诗都在坦诚地面对死亡,赤裸裸地揭露死亡。“死去的他们遗留下的东西/是活着的我和你”,“死去的历史遗留下的东西/是辉煌的今天和将要到来的明天”。男人死去,留下孩子。女人死去,留下孩子。士兵死去,留下坏掉的枪和倾斜变形的地球。争斗日复一日,为了所谓的辉煌,可我们这些被留下的“孩子”,只能跛着脚走路,孤儿一般凄凉地向往明天。联系世界大战,联系我们都不愿意回首的那些不堪的昨天,如果战争可以改变生存的命运?那么是否应该有什么可以留下来?可是,“什么也不曾留下”!如果那些主战者来读读这样的诗会不会有一些反思?战争不是解决和平问题的根本,也不可能解决!这是一首值得全人类做出反思的诗。
总之,谷川俊太郎的诗承载着东方美学的普适价值,同时他又以内敛的静气与和谐舒适的语调建构了东方诗歌独有的冲淡平和,意蕴幽远的主体模式。易读,耐读使其具有更广泛的传播价值,而背后的禅理哲思及美学内蕴形成了强大的诗歌内核,具有不可低估的人文性。对这位刚刚离世的世界级诗人、作家只能以阅读的方式献上深深的敬意。“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尼采)诗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但它或许可以这样:解读活着,并解读为什么要好好活着。
参考文献:《日本美学三部曲.物哀》,(日)大西克礼,曹阳译,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20、11卷。
附:谷川俊太郎诗歌六首
七个四月
四月我上学去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上学去了
穿着短短的裤裙
四月我被送出去当女佣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被送出去当女佣了
装着守护袋在包裹里
四月有人向我求了婚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有人向我求了婚
酥痒地令我笑了起来
四月我成了母亲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成了母亲
孩子长得很标致
四月我成了寡妇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成了寡妇
颜面有着三十二根的皱纹
四月我有了六个孙子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有了六个孙子
还增添了六只小狗
四月我终于死去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不知道开着什么花
四月我终于死去了
站在佛陀的身边 往下看
下界正盛开着樱花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野兽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森林寂静无语,屏住呼吸
野兽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铺路
鱼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大海汹涌的波涛是枉然的呻吟
鱼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修建港口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大街变得更加热闹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建造公园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彼此变得十分相似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相信未来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天空在静静地涌淌泪水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无知地继续歌唱
春的临终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先睡觉吧,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因为远处有呼唤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可以睡觉了哟 孩子们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我把笑喜欢过了
像穿破的鞋子
我把等待也喜欢过了
像过去的偶人
打开窗 然后一句话
让我聆听是谁在大喊
是的
因为我把恼怒喜欢过了
睡吧 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早晨,我把洗脸也喜欢过了
骤雨来临之前
在椅子上舒展身体 狗一样嗅着夏日的空气
刚才让我那般心醉的洋琴的音色
仿佛变成一种粗俗的诱惑
这都怪着寂静
寂静从无数微弱生命交响的地方传来
虻的振翅 远处潺潺的水声 轻摇草叶的风……
任我们再怎样竖起耳朵也无法听到沉默
可寂静 即便不想听也会穿过囹圄我们的浓密大气
传进耳鼓
沉默属于宇宙无限的稀薄
寂静则植根于这个地球
可我听清了吗?
女人坐在这把椅子上责备我的时候
她尖刻语言的利刺连接着地下纠缠不清的毛根
声音中潜伏着的寂静拒绝消失到死的沉默中去
闪电从远方的云端向地面疾驰
不久 雷鸣就拖起迟缓冗长的尾巴
人类出现在世界以前就响起的声音
我们现在还听得到
不被任何人催促*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微风从窗口送来草木的芳香
大气裹挟着平凡日子的声响
如果可能我想死在这样的地方
即使鼻子已经无法嗅出那芳香
即使耳朵听到的只是人们在身旁的叹息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想让心脏像我钟爱的音乐一样舒缓下来
像宴席散后的假寐一般徐徐进入夜晚
或许因为大脑停止思考之后
超越思考的事情还停留在我的肉体
这并非因为我吝惜自己
也并非因为我感觉不到 .
被死亡冰冷的指爪扼住手腕的人们
那种肝肠寸断的不安和挣扎
我只是想让身心合一,遵从命运
仿效野生生物的教诲,孑然一身
因为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所以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我想以一个完整的生命死去
我相信有限的生命,我怜爱有限的生命
现在是,临终时也是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不管等在门外的人将我带往何处
都不会是在这块土地上了吧
我想悄悄留在活着的人们中间
作为眼见不着,手触不到的存在
*此诗为1994年10月8日“思考脑死及脏器移植”研讨会而作。
死去的男人遗留下的东西
死去的男人遗留下的东西
是妻子和一个孩子
其他 什么也没被留下
一块墓地也没被留下
死去的女人遗留下的东西
是一朵枯萎的花和一个孩子
其他 什么也没被留下
一件衣服也没被留下
死去的孩子遗留下的东西
是扭伤的脚和干掉的泪水
其他 什么也没被留下
一个回忆也没被留下
死去的士兵遗留下的东西
是坏掉的枪和倾斜变形的地球
其他 什么也没被留下
一个和平也没被留下
死去的他们遗留下的东西
是活着的我和你
别的谁也没曾留下
别的谁也没曾留下
死去的历史遗留下的东西
是辉煌的今天和将要到来的明天
其他 什么也没曾留下
其他 什么也没曾留下
(田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