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象征叙事的倍增效应
——读冷燃《雪:虚构的二十九封情书》
茅德冈之于爱尔兰诗人叶芝是一块冰,也是一团火。她令叶芝疯狂地陷入单相思,一生求之不得,同时,她也成为诗人叶芝诗歌精神史的一部分,让这位一生对她单相思的诗人,在“孤独的城堡里”完成了心灵史的写作,并最终享誉世界诗坛。
爱情诗,自古是中外诗人钟情的主题,贵州诗人冷燃的组诗《雪:虚构的二十九封情书》,在冰天雪地点燃了一把火,在现实和虚拟双重的叙事背景下,以杜鹃啼血的歌吟,完成了对爱恋对象“雪”的心灵朝觐,亦真亦幻的倾诉扣人心弦。
他的每一首情书,既有自然语境下关于雪的冥想和对话,也有炙热心灵语境下的呼告和独白,在虚构和真实之间,在得到和失去之间,在希望绝望交织的悖论诗语里,诗人和单相思的叶芝,在情感体验层面殊途同归,在心灵的版图上描绘出一幅幅真挚深沉鲜活的画卷。
从这二十九封情书里,我们能够读出他爱的痴迷和圣洁,与“雪”屡次擦肩不得见的的痛楚和伤感,更能读出掩映在诗意冰山下,“恋雪情节”背后的理想和抱负,以及与现实抗争的心路历程。
我更愿意把诗人的二十九封情书,看做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成长宣言,自我修行的“菩提之路”,对于世俗生活诗人内心隐秘曲折幽深的世界观。而诗人所有吟诵的出发点,雪都是桥梁和媒介。
在组诗里,诗人爱恋对象“雪”,已经不再拘泥于一份异性身份,而幻化成诗人内心的一座庙宇,一个朝觐者手中的一本经书,是诗人手持许愿的“转经轮”。诗人在自己虚构的情书里,在超越时空不羁的想象里,和自己爱恋的对象如泣如诉,坦陈悲喜。并在炙热与冰冷的双重语境下,完成了一曲心灵的交响。
《雪:虚构的二十九封情书》真实地再现了诗人精神世界“爱的历程”,组诗从“爱神,我要你原谅我的背叛”(第一封),以一种“爱的忏悔”姿态开始,诗人对于抽象的爱,是通过各种具象化的意象而展开的。
其中,我们读到了包含“雪”在内的爱的多重象征物,比如兰花,梅花,芦苇,它们同样高洁、神圣,并且在诗人爱的版图中,充当了时间的桥梁,空间上记忆的符号。呈现出恢弘而辽阔的画面。
在小城,在梅花盛开的时候,年轻的诗人还处于爱情懵懂状态,当他与爱情擦肩而过时,他的一生便宿命地与“雨、雪、冰”(第二封)纠缠在一起,这既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痛苦。当然,爱情教会诗人的不是简单的男欢女爱,更多的是诗人在学习爱的过程里,领悟了爱情的纯粹本质,时光中的阴差阳错,爱情的可遇不可求,与爱相遇等同于与高洁的梅兰竹菊心灵契合,等同于重塑另一个我。
“在梅树上,萌芽一束火焰,用来给漂泊的人取暖照明”(第二封),爱是一束火焰,也是一盏明灯。当年轻的诗人,第一次与爱擦肩而过后,雪变成了水,水结成了冰,它们成为组诗的内在的叙事线索,也给全诗定下了沉郁、伤感、深沉的基调。
“爱是生命的火焰,没有它,一切变成黑夜”,这是罗曼罗兰对于爱的诠释,而诗人爱的体验,也是冰火二元对立的,他既能体验到爱的甜蜜,“你的美,只有寒凉才懂,你的美,比漫长的寒夜更漫长”,又能刻画出独属于他自己的关于爱的缺失的痛苦,“我从来没有想过多年后的冬,要靠一壶清酒缝合心尖上的裂缝”,“孤独的人,种在一场夜里降临的茫茫大雪之中”(第三封)。
当诗人把爱视作生命的一部分,视作流淌在腔管里的血液时,爱情已不仅仅是男欢女爱的范畴,而是潜移默化地塑造成一种新的生命的姿态,一种重新观察生活的视角和审视生活细节的放大镜。爱情本身已经具有了宗教一样的慈悲和达观的内涵。
诗人写到,“我要向你,坦诚桃花与荷,幽草和秋叶。尘世所有良人,皆是我爱,皆因他们说,一切都是瑞雪种下的美好丰腴”。(第四封)
心理学的“晕伦效应”指出,美物犹如罂粟,会令人产生戒不掉的瘾,它令目之所及,皆是痴迷之物的影子。诗人精神爱恋之象“雪”无处不在,甚至幻化成蛊,白昼黑夜里,令诗人夜不成寐魂不守舍。
诗人可以“生火,把您散落在黄金菊和夹竹桃上伫立的身影小心收殓,入壶烧沸”(第五封),诗人还可以“爱上自己的影子,我的雪,你浩大的白轻易让凝视的眼睛失明”(第九封),诗人亦可把“雪”视作“桔子里紧紧拥抱的九瓣月光”(第十封),“白鹭起飞,羽毛才会铺开折叠在翅膀下的白”(第十三封),“初春的梨花,四月的槐,夏夜的茉莉与昙花都指向一场雪,布下的神谕”(十六封)。
当这种爱恋深及骨髓,雪不仅从情感上慰藉了诗人孤独的心灵,更在灵魂深处,潜移默化地净化改变着诗人对世俗世界的看法,甚至重塑了诗人的心灵家园,并持续地影响诗人的世界观。
“我要脱掉所有的伪装,捧出火中灰烬研磨,每一粒都是雪的影子”(第十三封),这是雪对于诗人的教化,“其实,一切皆为取冰磨镜,寒中生火,向冷取暖”(十七封),这是雪给予诗人内心的力量,“雪,我除了装着清冷,还有什么证明经得住,物欲的诱惑”(第二十一封),这是诗人从雪的洁净里,试图寻找洁身自好的证词,从精神上救赎自己昔日心灵的迷失。
当雪一层层经由诗人的心灵火焰煮沸,它便开始升温、气化,生出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翅膀,让诗人在朝圣的路途中,一步步抵达一座圣殿,像雪域高原磕长头匍匐朝觐的信徒,体内生出雪一样的光芒,让自己深深地沉侵其中不能自拔。
“攀向天堂的悬梯在哪里,去向地狱的入口在哪里。时间戴着面具,从青春遗弃的废铁里,割出镰原有的光芒,连流水都可以用冰证明体内有执拗的骨头”(二十四封),这是诗人从柔软洁白的雪里生出的“哲学启示”。
“我与你雪,小心翼翼走过的每一缕光景,都有春暖花开无法解释的绵绵细雨”(二十六封),此刻雪已经与诗人的身体灵魂水乳交融,在四季中陪伴,是雪给予了诗人新的活力。
“我是越狱的成功者,此刻河水安静,我是越狱的失败者,此刻卵石圆滑”(二十七封),诗人甘愿成为雪八角指针囚笼里的犯人,他心甘情愿与雪共享荣辱。“我的雪,我的血,面目全非,我轻轻唤一声,就要用一种新的伪装,压住眼角的潮湿”(二十八封),这是诗人与雪同生共死的证词。
雪莱说,爱情不是时光的奴隶,而是灯光同时照亮两个人。诗人在《雪:虚构的二十九封情书》里,让我们同时目睹了阳光明媚的春天和冰天雪地的寒冬,诗人的爱恋对象雪,既有现实生活人的影子,也有诗人精神世界的提炼,也有重新加工塑造的“罗马帝国”的影子。就像格里高利派克和奥黛丽赫本演绎的《罗马假日》里,那一幕幕浪漫清新缠绵悱恻的爱情画面。
作为一首爱情组诗,在现实和虚构的语境下,诗人成功地扮演了导演的角色。写出了一幕荡气回肠的魔幻现实主义的诗剧。
诗只有用真正纯粹的诗语,才能真正完成精神世界的朝觐和心灵镜像的素描,才能把内心跌宕起伏的情感的潮汐,安置于广阔恢弘的戏剧化场景里而不凌乱,从这点看,诗人的语言驾驭能力和诗歌的架构设计,是可圈可点的。
实际上,无论是瑞典诗人特罗斯特朗普,还是美国诗人庞德、加利斯奈德,他们都很欣赏中国古典诗歌。这也给予我们有益启示,如何将中西方诗歌的优势做恰当的嫁接,在中国文化语境下写出属于创新的民族范式诗歌,即不丢失中国传统诗歌的含蓄隽永的特质,又融汇了西方诗歌中的冥想敏思意识流,注重哲思的特质。
《雪:虚构的二十九封情书》做了有益的尝试。它在整体上呈现出浪漫主义的诗歌气象,其中叙事糅合了西方意识流风格,语言风格上又继承了中国传统诗歌意象纷呈,隽永洗练的特点。
总体看,组诗诗意幽深奇幻。其中纯净的“诗核”、“苦行僧”般的自省,心灵镜像里的救赎意识,都是对当下诗歌羸弱精神的一次纠偏,诗人冷燃写出了格局格调,让这部组诗具有了诗剧特质。
《雪:虚构的二十九封情书》,在诗歌语语言层面表现出诗人的灵气、创造力,语言修辞层面(比如通感,象征、隐喻,夸张的谙熟)的老道,以及诗歌技艺层面的娴熟掌控力。
整首组诗诗意立体厚实。在当下越来越轻飘油滑疲沓的诗坛,《雪:虚构的二十九封情书》无疑提供了可供借鉴的诗歌文本,并对诗歌存在的一些弱点起到了适度纠偏作用。
“刀口隐秘,很深,像十二背后的峡谷,蓄着玛瑙幽深的蓝,血,来不及振翅起飞,要留给后来的寻访者”(第八封)。把无法相逢的痛楚,写出了沸点,令人读出肝肠寸断。
“怎么会忘记,灯火可以熄灭一个人躺下的影子,而一滴水,从冰里已学会夜里站立”(第十六封)勾勒出诗人关于雪的三段论,即雪落人间,暖可以令雪化成水,而冰冷又可以令水结冰,这种人格化手法,让诗意的呈现,更具有视觉和心理层面的冲击力。
“时针依旧锋锐,但我还趁着万物萧萧摁住一条河流向西。谁也无法预测薄冰之上滚过的心跳。用凉薄保鲜,我曾经在向阳山坡许下的誓言菊,撕开孤独”(第十七封)。孤独,陡峭,奇绝,诗人对与雪的表白,无不透出一种凄厉的悲怆感。
“第三杯酒,我压住内心的江湖露出锈痕”(第十九封),欲说还休,苦苦等待,诗人把内心澎湃汹涌的情感浪潮,一览无余地呈现给读者。
普罗米修斯在给人间盗取火种后,被宙斯羁押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接受鹰啄食肝脏的惩罚,但普罗米修斯却忠贞不悔。我们在《雪:虚构的二十九封情书》里读到这样诗句“我的雪。假想中的悲伤,在骨髓里摇摇晃晃的第三瓣月光,圆是句号,残是钩”(第二十封),同样让我们看到,一个把爱视作生命,把与雪相逢视作圣洁的朝觐的诗人,他每一个文字里,必定含有普罗米修斯一样的殉道情结。
很多诗人终其一生,在漫长的生活版图上寻找一盏灯,在诗写中寻找可以安放心灵皈依的一处精神原乡,就像高原之于昌耀,赋予他的写作气象一头雄狮的威武壮硕。
对于诗人冷燃而言,他苦心孤诣追求的梦中情人“雪”,也不失为诗人内心的精神原乡。圣洁、高贵、隽永、深沉、孤独、疼痛的诗文气质,始终贯穿于文本中。当然,诗人写诗本意是为了舒缓现实的重压,心灵的逼仄。
如果人无完人观点成立,那么完美的诗文本也是不存在的。
在无法完美的诗文本中,我们总能找出一丝遗憾,一些诗人待完善的细节。比如组诗《雪:虚构的二十九封情书》里,在通过雪这一媒介向外延伸寓意方面,在反馈世俗生活社会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方面,文本还有些捉襟见肘力不从心,同时文本在人文关照层面的变现力还略显单薄。
但瑕不掩瑜,《雪:虚构的二十九封情书》,已经给予诗人心理最大的勇气,可以直面自己的心灵困惑,坦陈社会公共层面的精神危机,这些都在虚实相交文本里得到立体的呈现。
诚如新晋诺奖诗人路易斯格吕克在她一首诗《诗》中写道“因为我必须进入它们的生活,正值春天,一层淡淡的梨花,布满了梨树”。诗人冷燃,正在踏入另一个春天,因为有他痴恋的雪,正廓清他写作路途上的迷障,他已经精准地定位到他倾慕的爱神的地理坐标。
附:
雪:虚构的二十九封情书(组诗)(节选)
贵州/冷燃
||第一封
抵达初冬,一些重要的情节其实已被遗忘
爱神,你要原谅我的背叛
我只是想把最后的一丝清醒留给告别时的
一滴泪。洗净昏浊的眼眸
守望太久
一座座黄昏,沉入眸底
就让接下来的黑
抹去
历经的斑斓,我只需记住第一缕光从叶尖
滚过
那一年有神迹显现,在十月的南方小城
下了三天三夜
大雪,裹住
一位失魂落魄的少年郎
2020.12.15
||第二封
小城安静。雪
落在梅花盆沿,有清晰的脚步就开始旋转
弥漫
后来,那些飞掠的声音沿城南
幽幽小巷的青石板
滑入洋川河
坚持晨泳多年的少年,还不懂什么是暗香
浮动,就成为了流水的一部份
高桥的倒影和水草,交织起一场危险
无声无息
逼近。他的余生注定要刻下三个字
雨。雪。冰
另外三个词
故乡。孤独。落寞
在梅树上,萌芽一束火焰
用来给漂泊的人取暖照明,偶尔写几句
卑微的思念
2020.12.15
||第三封
要在暗夜里绽放。趁酒醉的人沉沉入睡
躲开诽言疯语,在与你
第一次擦肩而过的时刻,这个世界早已
失常,离错乱一步之遥
你只是一片药引,敲开
空旷迷茫
你的美,只有寒凉才懂
你的美,比漫长的寒夜更漫长
仰望的目光
用尽一生
才洞悉,每一滴路过的雨水
其实都是你
青瓦。灰砖。曾一夜爬上月光的蔷薇花
在旧时光里
缓慢发酵。我从来没有想过多年后的冬
要靠一壶清酒
缝合,心尖上的裂缝
它们沿八个方向蔓延,那是你的八角棱
划过,夜空的暗器
躲无所躲
无处不在
今夜的雪,让一座空旷的城更加空旷
孤独的人
种在,一场夜里降临的茫茫大雪之中
2020.12.16
||第四封
趁夜色
寂凉。灯火归隐,还没有车辙碾压过来
趁剔透
尚存。透过玲珑,还可以嗅到暗香浮影
我要向你,坦诚
桃花与荷,幽草与秋叶。尘世所有良人
皆是我爱,皆因
他们说,一切都是瑞雪种下的美好丰腴
若隐若现。芦花与马尾草,同样会白头
一居于水岸
一居于山坡。向阳深处,一如我和你的
遥遥眺望,热泪盈盈
我不问,你如何掠过崇山峻岭的阻拦
怕刚启唇
你又消失。等归来,我的鬓间与头顶
再也藏不住你的影
这么多年,我每每寄出一封信都要反复
叮嘱邮差
除了守口,让他的车马慢些,再慢一些
免得沿途
颠簸。路旁的蒲公英与雏菊
都效仿你,盛开
2020.12.16
||第五封
多么静谧。适合,慢慢安置走过的时光
枯叶与鸣虫
忧伤与喜悦
皆融入,你撕开的洁白
洁白的画板,是否暗示
迷失的梅花鹿,仍可以找回青草与溪流
覆盖的斑驳
是那一年死去的蓝蝴蝶,今日正式下葬
我要趁夜深,路上没有行人
从身上取下三块肋骨
生火。把你散落在黄金菊与夹竹桃上
伫立的身影小心收殓,入壶烧沸
多放几片绿茶,让你拥抱一场旖旎春色
久久失眠
这样,你就有余暇细品我为你写下的诗
甘甜。藏着隐不去的苦涩
2020.12.17
||第六封
我知道,仰慕你的事物众多
落在梅树,他们喊你梅花
落在梨树,他们喊你梨花
落在桃树,他们喊你桃花
我唯一不知道,你是否曾落在玫瑰园
他们喊你玫瑰
那些娇艳绝世的花瓣,温室里洇入血色
捧着尖刺,不敢接近
你不要责怪落魄的人带着卑微
但我,不管世俗如何给你昵称
只喊你:雪
在无人的旷野,轻轻唤一声
习惯凉薄的人
守不住,最后的一滴盈盈热泪
2020.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