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抵近,在沟壑纵横的峡谷里行摄
——池凌云诗歌印象
阅读池凌云的诗歌,感受到她诗歌里有一个强大的场域的存在。它陡峭、孤绝、静寂。如果这个场域被描述为幽深的峡谷,那么池凌云就是那个独自行走在峡谷里的摄影者,她不断调整着焦距,甚至无限抵近这个峡谷沟壑纵深的腹地。
对于峡谷的象征意义,我们不必过多探讨它的合理性,它更像是诗人写作理想的展示,通过文本,它给予了我描绘诗人写作维度的可能性。
在《手珠》里,池凌云浓缩了一种心灵的暗示,手珠,这种黑色圆润坚实的饰物,与诗人有了“肌肤相亲”,心灵的契合度。而这种契合度,是诗人潜移默化秉持的信念的外溢。而“血液,种子”类比的叙说,令人信服她对于爱的忠诚度的诠释,是发自肺腑的。
此外,《手珠》的语言采用了“元语言”的叙述,去掉了语言不必要的臃肿的外壳,诗人对于不必要的修辞,始终是警惕的,她的叙说,直达诗意的“真相”。这种“元语言”的叙事策略,言之有物,排除了写作的杂音和浮华,成为池凌云诗歌创作中的一种惯有的姿态。
《寂静制造了风》强烈的画面感的展示,令我想起了康斯泰勃尔那幅传世经典油画《干草车》,只不过康斯泰勃尔油画里运用娴熟的白亮光,换成了池凌云自己诗歌里的复调叙事,而且那种苍茫的天宇、河流,那种过尽千帆后的“空洞、火焰、蓄水池”给予读者广阔无垠的视觉和心灵的冲击力,是显而易见的。
诗中的“烟尘也能永恒,被死亡珍惜的拥抱”,宛若印证了我初始对于她的诗歌阅读印象峡谷的定义。而且,通过这种“寂静”,她写出了一种时光车辙碾过大地后的一种砰然的心跳,写出了一种恢弘的“声音”,虽然这“声音”是画外音,它对于寂静的表达,也是相悖的,但恰恰这种相悖,却营造出了幽深的“峡谷效应”,勾勒出文本厚重的时空感。
池凌云诗歌中营造的这座幽深旷远的峡谷,往往表现出多棱角玄幻的色彩,在《让枯萎长高一点》里,她的笔下的触角逐渐延展,像榕树的根一样,有了再殖的能力,无论是“枯萎的收割”,还是“接骨木接住死亡的沟槽”,也无论是“草木在地上画出颜色”,还是“泉水经过绝望的黑洞”,她最终要抵达的,是她诗歌美学理想的彼岸,“让笔锋站立,刀斧自己出门”,这首诗烙印着池凌云式的思辨和重构,进一步印证了她的诗歌孤绝、幽深、陡峭的品质。
历史的本质,是不断在“死亡和重生”的辩论中前行,对于诗歌而言,是不断求证“诗性的真理和正义”的过程,对于诗人而言,是用现实的细节的写真,夯实自己的生命体验,从而抵达人类共情的洼地,写出一部个性化的心灵史笔记。
而阅读,提供了诗人与历史互诉衷情的可能性。《玛丽娜在深夜写诗》,池凌云与玛丽娜隔空对话,让我们看到了历史与现实比对的可能性,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寓言写作的社会图景。贫穷,孤独,苦难,不再是抽象的词汇,而成为诗人言说的小说式情节,扣人心弦。诗人的这种言说策略,最大程度地再现复原了历史,又同时诠释了诗歌的心灵史记的文本脉络。
这首诗的结句“只有耀眼的刀尖,那宁静而奔腾的光。”,是极具冲击力的,它给我们提供了审视孤独本质的另一个视角,孤独感,是普遍存在的,尤其对于敏感的诗人而言,它是诗人思想的结晶点,是诗文本淬炼的一种形式,是诗人摒弃喧嚣,过滤杂音的“抗噪器”。
想象力,是助力滑翔的羽翼,斯皮尔伯格,在《侏罗纪公园》别具一格地发挥了超人的想象力,恐龙科幻的元素,广袤的驰骋的空间,令观影人享受着超现实,跨越时空艺术制作的酣畅的魅力。
池凌云有自己独到想象力,在《黄昏之晦暗》里,她用颂诗的形式,展现了诗歌中的多幕剧。之所以我用颂诗的称谓,是源于这首诗歌的真诚,我把它视作池凌云微缩的一部个人的传记,一部心灵史。它提供了我们每个人可能历经的生活的截面,关于成功,关于失败,关于荣耀,关于沮丧,关于意气风发,关于颓废沉沦,关于离开尘世最后一刻的恋恋不舍等等心灵的律动。
总之,诗人把一个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去往哪里,等关乎生死的哲学命题,加以了诗意的诠释。尤其令人侧目的,是诗中叙述的那种绵绵不绝叩问的语气,是忧伤的也是迷人的,是绝望的,也是欣慰的。
“如果,简单是一种美,它的存在,也需要一种智慧。”这句话,用在池凌云《到一棵树中去》可能是一种启示,这首诗,在池凌云自选诗中,看似最简单的一首诗,却给人带来了反复品咂的韵味。
树,作为生活中智者的象征,它是有资格,在一个颖悟的诗人面前,做出玉树临风的姿态。它的枝叶展示的生命葱茏的寓意,它的根须展示出的强大的稳固性,甚至它的落叶,展示的不断拔节吐绿,不断凋零,循环往复的生命轮回的启示意义,在池凌云的这首简单的诗歌里,都得到了形象的回应。
当然这首简单的诗作,在前三节还是保持了池凌云惯有的孤绝幽深陡峭的抒写策略,如果没有第四节的解构,解读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给大雁唱一支歌》,貌似一首生态诗歌,是一首忧伤的咏叹调,大雁和田园牧歌存在着互文的关系,我们只能从蛛丝马迹里,捕捉到诗人诗意的抵达终点,关键词是“黑暗、模糊、哀鸣、退隐”等,当我们循着这几个关键词,我们就抓住了诗人的思绪,搭上了整首诗的脉搏。
当我们读到结句“我们集体给岛上的大雁唱一支圣歌”时,我们已然谙熟了这首“安魂曲”的主旨了,池凌云在这首诗中营造的一种宗教仪式感的氛围,令人印象深刻,除却本首诗,实际上,池凌云每首诗歌中那种“疼痛忧伤”的调子,无不体现着神秘、柔软、悲悯情怀,流露出“无力感”,它让诗歌也有了挽歌的色彩。
于诗人而言,诗写就是一种自我精神的慰藉,她心系的“困厄和苦难”,不仅仅是个人层面的,更是社会层面面临的挑战,田园牧歌的消逝,物欲化时代物质对于精神的碾压,在这首诗“悲怆的色调”里,也蕴含着诗人的呐喊与警醒意识。
艾略特曾指出,多声部是诗歌演绎的一种技巧,但要掌握它也并非易事。池凌云在一首《笛子呈现》里,展现了高超的多声部复调叙事的技艺。她把笛子制作,发声巧妙地融合了与生命状态抒写并驾齐驱的描绘,把一种复杂笛子的发音孔制作技艺,化为了一支生命火焰燃烧,生命的质量淬炼提升的过程。
就像她诗中所言,“这是一切笛子的秘密——它为美的旋律燃焰,却无法为全部受难饮尽鸩酒。”这样的一支笛子,被赋予人格化处理后,俨然站立起来,为生命行走代言,成为寓言式抒写的范例。
孤绝、幽深、静寂、陡峭,池凌云诗歌美学的标签,有指纹血型式的基因,这是她近四十年诗写跋涉的足迹。在她每一首诗里,这种诗歌美学的标签具有鲜明的辨识度。
《新浇的柏油路上》与《给大雁唱一支歌》都有着共同的价值判断体系,而前者比后者,更具有了一种具象的象征语境,即一条新浇的柏油路,小蛇、青蛙、蜻蜓,都在这条热气腾腾的黑色的路上折戟沉沙,脆弱的生命,面临人类高歌猛进的工业化车辙时,无疑是以卵击石。
而池凌云写作的目的,不单单是对于一条柏油路的批驳,也不仅仅是对于弱小生命的同情。她文中隐匿的主题,蕴含着强者尊重弱者的诗学理想。当然更有人类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美好希冀。
特朗斯特罗姆说“我触碰到雪上麋鹿的痕迹,是语言而不是词”,他自己也是一头麋鹿,终其一生,寻找他的雪原,并在自己身后留下了壮观的“语言”的丛林。
反观池凌云,是在沟壑纵横的峡谷里,痴迷于那些苍茫的风景,并在行摄中,留下了那些斑斓的画面,借用她自己诗中《一个人的柯柯站》的一句话“那一年,我刚满十四岁,就置身于荒漠之中。”,她对于行摄的痴迷,可见一斑,是源于十四岁那次与柯柯站的邂逅,源于对于孤绝的生命过程的持久的探秘。
附:池凌云自选诗两首
黄昏之晦暗
总有一天,我将放下笔
开始缓慢的散步。你能想象
我平静的脚步略带悲伤。那时
我已对我享用的一切付了帐
不再惶然。我不是一个逃难者
也没有可以提起的荣耀
我只是让一切图景到来:
一棵杉树,和一棵
菩提树。我默默记下
伟大心灵的广漠。无名生命的
倦怠。死去的愿望的静谧。
而我的夜幕将带着我的新生
启程。我依然笨拙,不识春风:
深邃只是一口古井。温暖
是路上匆匆行人的心
一切都将改变,将消失
没有一个可供回忆的湖畔。甚至
我最爱的曲子也不能把我唱尽
我不知道该朝左还是朝右。我千百次
将自己唤起,仰向千百次眺望过的
天空。而它终于等来晦暗——这
最真实的光,把我望进去
这难卸的绝望之美,让我独自出神。
笛子呈现
我整天怀着一份隐秘的感情
念想一只笛子。
不是因为独奏,或者合奏
而是那一个清凉的吹孔后面
紧跟着一个膜孔,
不能错位的六个按音孔
和两个出气孔。在一条直线上
它们如何引着锋利的小刀
让自己变得圆润光滑。
吹奏的人与聆听的人
用声音相见。就像水和水波
之间的震荡。难的是
一个孔与另一个孔之间
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
这是笛子的艰难时刻。
而所有技艺都是神圣的,
这仪式已经流传了数千年,
吹奏与寂止的融合,
绵绵无尽的涌泉。被烤热
把一节白竹或紫竹调得
笔直。捅节,捅节。以浪涌的
弧度,以平头的圆铁棍
把每一节都捅穿,
让内壁光洁如压过的铁轨
等待饮泣的逆转,
或鼓噪一丝艰难的光华。
当一只熟练的手,在笛子的一端
放进软木塞,再用铁棍
轻轻推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它的喉咙没有因此而哑掉。
只有使用笛子的人知道,
温度能使音阶发生变化,
这是一切笛子的秘密——
它为美的旋律燃焰,却无法
为全部受难饮尽鸩酒。
备注:此文刊于《温州文学》2022年秋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