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诗性世界的深广发掘与多样化呈现
——李鑫诗集《万物的用意》阅读记
昭通青年诗人李鑫近年来可谓是众多重点文学期刊的宠儿,尤其今年更是他的“高光年”,一口气接连在《人民文学》《诗刊》《花城》《芙蓉》《长江文艺》等多种一般诗人可望不可即的大刊发表诗作,并成功加入中国作协,成为昭通籍青年诗人中的佼佼者之一。“李鑫”现象也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想探寻一下他的写作密码和“用意”。但当我翻开李鑫装帧精美的诗集《万物的用意》(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8月第一版)后,发现我接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其写作密码和用意隐藏极深,并不那么容易探寻。
昭通一位老作家曾说,他很享受小说写作中的一些“特权”,特权之一就是想把谁写成坏人就写成坏人,想把谁写死就写死。
老作家说的是作家在文学创作中的主观能动性。其实,诗人的“特权”也比较多。譬如可以打破语言常规,改变词语原有属性,创造性运用;可以任意穿越时空,孙悟空一般上天入地;可以打通人的诸多感官壁垒,互通有无,等等。
李鑫便是将诗人的“特权”发挥到相当水准的青年诗人之一。正是由于诸多“特权”的充分运用,其“用意”太丰富,使得读其一些诗作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扑朔迷离,又欲罢不能,彷徨不已,让人像一个丢失了罗盘的猎人,迷失在了茫茫原始森林之中。
幸好我有积累多年的一些“狩猎”(写诗)经验,凭借这那些有限的经验,经过不断地摸索、迷途,迷途、摸索,终于寻找到了李鑫诗歌创作“用意”的一些蛛丝马迹。
李鑫是广东某化妆品公司的化妆品研发经理,且已取得了多项研发专利。他的这一身份,为我进入他的诗歌丛林,找到了一条曲折的,若有若无的路径。李鑫研发化妆品,必然要与众多植物打交道,必然要花费心思,破解无数植物的密码,通过与众多植物的对话,探寻美容之法,找到通向美容之门的密钥。那么,我就把李鑫的诗作,当做一棵棵或大或小的植物,切顺着那些植物的经脉,进入其内部,进入每一个枝杈,每一根叶脉,探寻其诗歌的奥妙。无疑,这个过程是相当艰难的,也是非常有意义的。
李鑫的诗歌深入、复杂、多元而非浅尝辄止。厌倦了那些淡如白开水,一眼望到底的“口水诗”,突然来读李鑫那些意象繁复、多样性与陌生化相交融的复合体诗歌,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令人目不暇接,新奇而又陌生。一些诗作看似门道众多,却不知该从那道门入,那道门出。李鑫诗歌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每一句诗似乎都清楚明白,知道它在说什么,但当它们组合成一首完整的诗后,便一下子变得陌生而不好懂。就像用无数原木修建了一座迷宫,路径繁多,却不知道那一条能通向你欲抵达的目的地。
这是一种本事,一种才能,或者说是一种别人无法复制的天赋。这类诗作是创造性、发散性思维的结晶,一般诗人难以做到。一个人的思维模式和天赋,决定了其思想的深度、广度和高度。而诗歌作品的深刻性,往往取决于诗人思想的深度、广度和高度,
多样与繁复,深邃与广博,含蓄与蕴藉,给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阅读快感,与登山者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登顶的那种快感和成就感类似。
这是一种诗人们孜孜以求求,而又难以如愿的难度写作。
难度写作,是对诗歌的尊重和敬畏,也是诗歌写作者对自己的尊重。难度写作,体现在诗意呈现方式的多样性上,更体现在对世界认识的深刻性上。思想、见识和技术技巧达不到相当高度,想晦涩都难。为其如此,才庸诗遍地,而好诗难觅。
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说:“你在读着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也许你不能理解它,却能够感受它,那就更好,因为诗歌并不诉诸理性而是诉诸想象。”(《博尔赫斯谈话录》)。
博尔赫斯一语中的,与李鑫的诗歌写作状态不谋而合。读李鑫的诗歌,不能仅依靠常规思维、常规法则、常规经验,必须动用各种综合素养去深入探究,否则就像刘姥姥面对大观园,只能傻笑,干瞪眼。
低层次诗歌写作通常都是单线思维、平面思维,因此写出的诗作大多是单线的,平面的。而李鑫的思维作则如霞光万道,多向度辐射而出,其创作的诗歌自然是多向度的、立体的,犹如万花筒,令人目不暇接。
这是发散性思维的结果。何谓发散性思维?有关资料这样解释:发散性思维,又称扩散性思维、辐射性思维、求异思维。它是一种从不同的方向、途径和角度去设想,探求多种答案,最终使问题获得圆满解决的思维方法。其特点是可以充分发挥人的想象力,突破原有的知识圈,从一点向四面八方想开去,并通过知识、观念的重新组合,寻找更新更多的设想、答案或方法。发散思维是不依常规,寻求变异,对给出的材料、信息从不同角度,向不同方向,用不同方法或途径进行分析和解决问题。
运用发散性思维构思和创作诗歌,其产生的诗作内涵必然有多种指向。阅读这样的诗歌,给人带来全新的审美体验,也考验着读者的阅读水平和认知能力。
读李鑫的部分诗,如同来到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需要不断地做出判断和选择,要么使用分身术,奔不同的路径而去,要么就是迷路而返。
作为一个读诗写诗多年的老作者,面对李鑫的某些诗作,我也不得不反复运用不同的方法和思维进行解读,方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探堂奥。
每当此时我就想,为什么非要绞尽脑汁读得明明白白呢,感受到其蕴含的诗意和美感不就行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是更有一种朦胧的诗意之美吗?譬如面对一个迷人而深沉的美女,不可能把她拿来解剖了!
阅读李鑫的诗歌不难发现,他的许多诗作是多线索推进,而非一般诗人那样单线延伸。线索的多样性,必然会增加诗歌的立体感和复杂性,也为读者设置了种种“路障”。要进入其诗歌内部,探寻其奥妙,就得动用各种智慧破除那些路障。
我读到一篇关于残雪小说的评论,在这篇评论中,作者认为:“支离破碎,含义模糊,不明所以,颠三倒四……学者姚晓雷、陈莹在《自我的“解离”:残雪文学创作精神密码新解》中,给出理解残雪文本的方便法门:它呈现了解离人的世界。解离是心理学名词,通俗解释,指在精神分裂者眼中,物质仍是物质,但彼此之间的关系消失了。比如,看桌上的杯子,我们很容易理解二者的关系,可在“解离眼”中,杯子是杯子,桌子是桌子,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成了一个谜。残雪作品正是生动描绘出了这样一个失去彼此关系后的世界。”(《诺奖呼声最高的中国作家,为啥是残雪?》作者:唐山)。
我以为,李鑫的诗歌构思和表达方式则恰好与残雪相反。我愿意生造一个词来表达我的阅读感受——“解合”,即李鑫还可以毫不费劲地将诸多貌似毫不相干的事物、语词等,通过想象和联想集聚、融化到其诗中,使它们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成为诗歌的有机组成部分。李鑫的这些创造性的写作方式,很大程度增强了诗歌的新颖性、复杂性。当然,也提升了诗歌阅读的难度。
李鑫将诗人的“特权”更为充分地体现在其长诗创作之中,使得其长诗内蕴更为广博、深邃,质地更为坚实,语言更具弹性和张力。李鑫诗集中收录了两首长诗(其余诗歌大多为20行以内的短诗),分别为《象之二十四贴》和《虫洞》。限于篇幅,文本拟简要分析一下《象之二十四贴》(以下简称《象》)。长诗《象》由24个小节组成,共200余行。该诗以云南西双版纳大象出走事件为经,以作者眼中的社会世象和打工人的生存等状态为纬,经线与纬线,明线与暗线相互交织缠绕,多线索推进,推动着诗歌的洪流滚滚向前。该诗如同一部厚重的长篇小说,既有情节的铺呈,细节的刻画,画面的描绘,也有心理动态的揭示,错综复杂,给人以“黄河之水天上来”之感,磅礴、大气、厚重,泥沙俱下(褒义)。诗中不乏理性的思考,对社会现实的观照,感性直觉的诗性传达,又有潜意识的裹挟、翻涌。可以说,《象》既是一部大象的迁徙史,诗人的心灵史,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部社会的变迁史,具有史诗意味。阅读该诗,既给人诗歌审美的快感,又让人掩卷沉思,启示颇多。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象》将诗人的种种“特权”发挥到了极致,有效避免了许多长诗中,诗人直接跳出来喊话,直抒胸臆的弊端,肤浅直白的通病。该诗通篇都自觉遵循着诗歌的创作规律,用形象说话,用意象暗示,用意识流推动,犹如出走的大象群,时而穿行在原始雨林之中,扑朔迷离,悬念跌出,时而狂奔在田野之上,令人焦灼而揪心。
在这首长诗中,李鑫对语言的陌生化与多样性表达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和尝试,其诗歌写作天赋和才华也在该诗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歌更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没有一个诗人不在语言上苦心孤诣,孜孜以求,期待能够打破常规,探索出与众不同的言说方式。诗歌风格的不同,往往是思维和语言的不同。李鑫独特的思想,造就了他独特的诗歌风格。李鑫有意将其情思打碎了,磨成粉,融化在了字里行间,需要读者如去森林里寻找蘑菇一样去细心找寻,并从中体会到寻找的快乐。
阅读该诗,仿佛一次登山探险,而绝不是在公园或田野中悠闲漫步。其诗歌语言鲜活、多变而给人以陌生感和新奇感,从而有效避免一般长诗那种笨拙与单调感,读之令人惊喜。我们且随意翻开一页,选取第18节来感受其语言和诗意之美:
你一头扎进澜沧江里,掬一口甘泉
混合日光吞了下去,如服下良药
日光清凉,天空苍蓝,山风吹过茶山
从采茶人身上带走纯净的语言
往东,就是基诺山了
群象在澜沧江边饮水,你在窗台
对着夜空画太阳,以战栗之手
涂出云南欢喜之容。他们快走到了
过南宁,入文山,经建水达墨江,过普洱到景洪
就像你过了制样间,穿过防尘走廊,再经过品管实验室
就出了厂区门,再走两百米,走出大门
就像你到了这荒凉的大街上
而澜沧江边不荒凉,西有勐宋,东有基诺山
古茶树被日光浸染,人间泡得一壶鲜萃
你在窗口,饮下这工业城镇之一壶苍凉
当然,凡事过犹不及。我在阅读李鑫诗歌的过程中发现,随着写作技术技巧的逐步成熟,“非主旨化”写作趋势越来越明显,阅读其诗,不易捕捉到其写作意图(诗歌主题)。同时,语言及表达方式上设置的障碍过多,也给读者带来较大的阅读困难,让普通读者望而却步。犹如路障过多,则行车艰难;隔着大雾看风景,一无所得,游客终究会扫兴而归。
莫言认为:文学的意义不仅在于抒发情感,更在于引发思考、激发行动。文学作为人类思想的表达,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社会的种种问题。
著名作家梁晓声说:“人类为什么需要文学?文学的价值在于它能够给人以精神的滋养,人类归根到底需要文学,还是它促使我们在精神上和品格上提升、再提升。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文学才和人类发生关系,它具有引人向善的力量。”
著名作家王蒙指出:文学可以纪念生活,创造生活和理想;也可以激发人的思维,发展人的智商和情商;还能让人在文学里经历所热爱、所期待的人生……
上述作家的观点,道出了文学具有天然的社会意义、美学价值及其存在的现实意义。因此,我以为,作家和诗人创作的作品,或多或少应该让读者感受到一些意义或得到一些启示,否则就是无意义写作。既不应过于浅白,毫无意义;也不应过于晦涩,找不到意义。
当然,作家诗人各有各的价值取向,写作路径和呈现方式,读者也有各种审美需求,不必强求千篇一律。以上观点仅为一家之言,仅供参考。来日方长,相信李鑫会在未来的时光里,像研发化妆品一样研究诗歌,进一步发挥诗人的特权,创作出更多更好,深受读者欢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