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西和他的乡愁

　　乡愁，是镌刻在脚底的掌纹，无论走到哪里，都那么清晰。

　　1992年，全国粮食系统改革的号角吹响后，原本在四川省富顺县牛佛粮站工作的逸西，毫不犹豫，砸了“铁饭碗”靠两首诗和一支笔，怀揣梦想，随千军万马一起南下……他先后从广西北海、南宁，再到广东广州、深圳，江苏南京和北上京城等地打工，从一个城市漂流到另一个城市，像无根的浮萍，在新闻媒体从事“流浪记者”的职业。

　　逸西流浪大半个中国回到四川后，最终选择在成都落脚并安营扎寨。

　　在那些放逐与漂泊的日子里，逸西对故土家园和亲人的守望与怀想，与日俱增。

　　作为诗人，这种永远化解不开的故乡情结，一直陪伴着他，且事到如今，也不断地促使他自觉或不自觉地将那一份放逐的心绪，化为深沉蕴藉的诗行。

　　逸西在组诗《故乡的原风景》中，就抒写了这种缱绻又柔软的乡愁意绪。

　　四川富顺，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逸西对这片故土的眷恋，可谓刻骨铭心。

　　那儿，有他熟悉的景致，令他分外热爱和留恋。

　　在《富顺西湖即景》中，他写自己重回富顺游览的情形。

　　也许是离开家乡多年，竟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心理：“荷花在来的路上/胆怯张望。脚步在水里/打闪，生怕扭了自己洁白的腰”。

　　诗人借西湖的荷花，胆怯谨慎的拟人手法，生动表达了一个游子返乡的特殊心绪。他因复杂而坎坷的人生际遇，在游览故乡秀色可餐的景致时，被打上了沉郁的印迹：

　　“游船，像犁铧/不停地翻着西湖内心/搅动一池人间悲欢离合”。这新颖的比喻，落脚在“悲欢离合”的命运主旨上，增强了诗歌内在的含蕴与张力，直抵人心。同时，逸西借“在雨中”的“荷鸟”“找不着回家的路”而“一脸沧桑”的形态，强化了自我思乡返乡的心境。

　　这首游富顺西湖的诗，本应情致盎然，但在诗人笔下，却强烈地融入了沉郁的、忧伤的情感元素，以致使他“在堤岸喝茶”时，不得不“借一把昨日的遮阳伞/挡今天的风和雨”，如此深沉的诗歌向度，不断拓展诗人内心柔软的伤悲：“绿荷的手，伸出水面/托满西湖/洒向人间的泪珠”。

　　而在另一首《富顺西湖之痛》的诗歌中，诗人面对西湖景致被毁损的情形，痛苦吟出：“游船的刀斧/割开了绿荷腹部”“木桩的长钉，一排排/钉进荷花根部”，他痛心疾首地发出大声诘问：“是谁的双手/沾满铜臭/为几个小钱/为虚拟的繁荣/拿千年古县的生态和风貌/开肠破肚”“唉，痛。已成为西湖/绕不开的宿命/在沉默中，加重”!这近乎呐喊与呻吟的诗句，既是西湖风貌被损之痛，更是诗人对故乡魂牵梦萦，直击现实的内心之痛!

　　由此，不难看出，诗人对故乡原风景的热爱，已深入骨髓。他的批判，忠实地表达了一个赤子对故土的一片真情与深爱。诗歌虽然很犀利，但恰恰道出了诗人对故乡最柔软的乡愁之痛，也是他内心无法言说的苦楚。

　　诗人注定是敏感的，而这种敏感，往往同想象与联想和捕捉到的意象揉捏在一起，就会焕发出诗歌内在的光芒。

　　远离故土的诗人，会因一声虫鸣鸟叫而引发抹不去的诗意乡愁。台湾诗人余光中因床边蟋蟀叫而误以为是大陆家乡蟋蟀叫一样，诗人逸西也因小区水池中的蛙鸣而引发思乡怀乡之情：

　　“我总是怀疑/这小区的蛙声/是二道贩子/从我老家一碗水村庄/贩卖进城的绿色乡音”(《小区的蛙声》)。这种通感隐喻的巧妙运用，无疑是深切的乡愁所致。于是，诗人产生了美妙的幻想与期望：

　　“小区抑扬顿挫的蛙声/能从小小的水池起身，带着荷莲/……回到一碗水村庄的稻田里”。这儿的“一碗水”村庄，是诗人出生和成长的原乡，是其没齿难忘的乡愁之根。

　　“母亲还在一碗水村庄/与玉兰二妹一起/举着竹竿子，打一树龙眼/打又圆又大的相思/滚进夕阳和黄昏”(《中秋，是故乡山上进城的一束狗尾巴草》)。

　　诗人吟咏亲人劳作的画面，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生动的现场细节，不但使诗的质感增强，而且还使波浪式叠加延伸的意象气韵宏大，自然又准确地融入中秋团圆的温馨与灵动的诗行里，让人读之难忘。

　　而故乡的狗尾巴草，卑微、顽强，极富旺盛生命力的意象，隐喻了诗人平凡人生乃至狗尾巴草一样的卑微命运，在不屈中拼搏、抗争。

　　他在《游子吟》一诗中，把“狗尾巴草”情结再次进行了细致又通透的发挥：“2019年中秋节，我拖着从一碗水村庄/山上下来的一束狗尾巴草/坐渡船过沱江”，回乡省亲，万家团圆的中秋佳节，诗人却带着伤离别的心绪，为赴朋友之约赶往富顺县城。狗尾巴草，在这儿无疑成了一种信物，牵连着对故土原乡，对亲人的眷恋之情。以至于他在与朋友相聚时吟出：

　　“乡愁在酒中打嗝/我在故乡摇摇晃晃中/指向虚构的明月”!无月之中秋夜，诗人也要幻造一轮明月，来寄托自己的无限思乡思亲之情。

　　这月，在诗人心空，深蕴着一份感人的乡愁情愫。

　　可以说，在富顺故乡，一切景致，无不牵动着诗人对一碗水原乡敏感的神经。他对故乡亲人的思念，有时也处理得十分含蓄。

　　“夕阳跨过山冈/在天边/打开心脏/给明月下一份聘礼”(《富顺西湖边上看落日》)。新颖、独特、别致又空灵的具象，诗人张开了流动想象的翅膀。

　　紧接着，他又写道：“呆呆的我/坐在西湖边上/看夕阳做完这一切/就有些想你了”。诗人想什么呢?又在想谁呢?含蓄中没有表明，但留给了读者更为辽阔的诗意空间。

　　当然，我们不难揣测，能“下聘礼”动人的情景，或许就是故乡牵动诗人难以割舍的那份旷世情怀了。

　　故而，逸西的乡愁，绵延而深广。

　　即使他在与家乡一江相连的内江城，思乡的愁绪也悄然而至：

　　“今夜，在内江/我牵着沱江，流淌/在太白楼上/枕一夜涛声/入眠。月光涌动的琴音/盖住你越来越小的梦”。诗人“牵着沱江，流淌”的豪迈与豪放，跃然纸上，激荡人心。

　　富顺与内江，由曲折的沱江一脉相连。诗人在江边太白楼上“枕着涛声”入睡，在月光蕴满乡思的意象牵引中，“越来越小的梦”，或是随着江水，远去;或是回到故乡一碗水村庄。

　　这种乡思乡愁，在诗人组诗中不断持续发酵。就连在社交活动中，刘氏宗亲也使他感到无比亲切，充溢着一种同宗不解的宗亲情缘：

　　“与众宗亲举杯畅饮/饮着饮着/我们就细数刘氏家园的树木和花朵/遍布祖国辽阔大地”(《在世臻和平饭店》)。乡愁内含的核心指向“刘氏家园的树木和花朵”。在这里，无疑是祖宗先人延续的一份亲情，从这个角度而言，宗亲之谊，族姓之亲与发达，自在诗人的欣喜与自豪之中。

　　毋庸讳言，诗人，从本质上说，都是孤独的。尤其，对于具有独立思想和意识清醒的诗人，在内心构建一个纯洁的精神世界，并为此倾情咏唱和向往，逸西与物欲泛滥的外部世界是不相容的。

　　因此，我深切地理解他在《孤独》一诗中所写到的“秋天的残酷无情/就不说了/我想说的/还是这人间冷暖/伴随着嘶哑的蝉音”。在省城打拼多年，逸西工作之余，以诗歌构建着自我的精神领地。他在诸多社会交往中，必然领略了世态炎凉。因而他感慨：

　　“抬头看见千米之外的财富中心/屹立蓝天和白云/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但蝉，有气无力地叫着/喊我回到电脑桌前/写下这首孤独的诗”。

　　与物质财富的求取两相径庭，对精神家园的执着追求，再加上离乡背井，逸西难免时感孤独。但好在他还有一份对故土家园以及亲人的思念，一份浓浓又柔软的乡愁，时时慰藉他一颗孤独又高贵的灵魂!

　　爱情，是人类永恒歌唱的主题。逸西在吟咏这一主题时，另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他在《朴实的爱情》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我养不起宠物/就养一些花草吧/连花草都养不起的/那一天/我就养一些/从一碗水老家山上进城来的/会说话、会开花又懂我的/朴素的苕藤/等你/回家”。

　　短短10行诗歌，他将普通百姓的爱情写得淋漓尽致，无比温馨。而在这首短诗中，逸西很艺术又自然地融入了乡愁元素。一碗水老家进城来的，又懂他的朴素的苕藤意象，在这首爱情诗中呈现出平凡又美好的象征。这种真情与真诚，在贫民化的语境里，诗人表达了人们日常生活状态下人性体验的真谛，故而打动人心!

　　逸西无论写什么诗，都取材于生活，现场感很强。他在营造自己的诗意生活与空间时，也追逐如梦如幻的诗意人生。他的诗歌不滥情，不矫情，不“做眉打样”，不故弄玄虚，均有感而发，且很节制。在思想维度上，引人深思。

　　京城诗人祁荣祥先生在朋友圈转发逸西诗歌时说，逸西很有个性，他的生活充满诗意，他本人就是诗的矿藏，只要开掘，就有好诗。祁先生所言即是，我完全赞同他的这一说法。

　　西班牙诗人阿莱克桑德雷在论及诗人与诗歌的关系时指出，诗人应当是给予人以启示的人，诗人心向光明，撼动众生，拥有一种“芝麻开门”的魔力。逸西骨子里，就充满了这种魔力。

　　总体来说，逸西的乡愁诗，清朗俊逸，深沉蕴藉，灵动有质感。他的诗歌叙事抒情，如行云流水，且有浓厚的生活底色和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其诗歌文本质地丝滑，柔中带刚，诗语干净，富有极强的穿透力。他的诗歌往往平中见奇，寓含蕴，以沉郁之情写家乡景物和人事，借诗浇灌思乡愁绪的心中块垒。组诗《故乡的原风景》从不同角度抒写故乡情结，主体丰满、圆润，加之旁逸枝叶的陪衬，整体表现了乡思乡愁的缱绻与浓郁，给读者一种新鲜又独特的审美享受!

　　当下一些乡愁诗，掺杂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成分，且矫情空洞无物。有的，不惜从食古唐诗宋词中衍化，缺乏从现实生活中提取提升自我真切生命体验与感悟，因而难以打动读者之心。而逸西的乡愁诗，在柔软中感染人，打动人，主要在于他从生活的实际体验与感悟中，质朴又真诚地提取了诗歌的纯度与厚重。这说明：诗歌，需要贴近现实生活本真，让人可摸可触，表达公众情感、情怀。方能产生共鸣共振，拿时下流行的话说，叫“接地气”。

　　无疑，逸西在这方面，是做得不错的。他常常从现实生活中，捕捉瞬间灵感，信手拈来，意象就妙趣横生，生活就充满了诗意!

附：故乡的原风景（组诗）
◇逸西
 
富顺西湖即景
 
游船，像犁铧
不停地翻着西湖内心
搅动一池人间悲欢离合
 
荷花在来的路上
胆怯张望。脚步在水里
打闪，生怕扭了自己洁白的腰
 
坐在堤岸上喝茶的我们
面向湖心。借一把昨日的遮阳伞
挡今天的风和雨
 
归来的荷鸟，在雨中
洞悉宽阔的荷叶，跳来跳去
找不着回家的路。一脸沧桑 
 
绿荷的手，伸出水面
托满西湖
洒向人间的泪珠
 
 
富顺西湖之痛
 
是谁的双手
沾满铜臭
为几个小钱
为虚拟的繁荣
拿千年古县的生态和风貌
开肠破肚
 
看嘛，这游船的刀斧
割开了绿荷腹部
我魂牵梦绕的西湖啊
就这样遭遇刽子手
五花大绑且不说
还给她戴上了脚镣和手铐
木桩的长钉，一排排
钉进荷花根部
乡人不痛
但西湖喊痛
岸边的垂柳喊痛
指认天空罪证的钟鼓楼喊痛
龙凤桥下
低身贴着湖面行走的风
喊痛
 
唉，痛。已成为西湖
绕不开的宿命
在沉默中，加重

 
小区的蛙声
 
夏夜，“呱呱呱”的蛙声
来自小区水池
穿过水泥和钢筋
穿透你的梦
是一片辽阔的森林与绿洲
 
我总是怀疑
这小区的蛙声
是二道贩子
从我老家一碗水村庄
贩卖进城的绿色乡音
要不然，这“呱呱呱”的叫声
从起承转合到停顿
都那么像一碗水村庄
一条冲到另一条冲
此起彼伏的蛙鸣
 
我多么希望
小区抑扬顿挫的蛙声
能从小小的水池起身，带着荷莲
跃过新桂村西五街不宽不窄的街道
进入顺江路
沿府南河流动的水声
回到一碗水村庄的稻田里

 
中秋，是故乡山上
进城的一束狗尾巴草

月饼吃了
龙眼吃了
现在，中秋
是一碗水村庄
山上进城的
一束狗尾巴草……
 
而母亲还在一碗水村庄
与玉兰二妹一起
举着竹竿子，打一树龙眼
打又圆又大的相思
滚进夕阳和黄昏
以及我眼前模糊不清的
满山遍野的狗尾巴草

 
游子吟
 
2019年中秋节，我拖着从一碗水村庄
山上下来的一束狗尾巴草
坐渡船过沱江
一路向下。车过两路口时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
由东向北穿过富顺县城
直奔一个叫槽店铺的地方——
金桂饭店
与忙中偷闲的友人
来一场不醉不归的许诺
 
这一夜。无月
但金桂飘香的八月，朋友说
槽店铺的人和事
适合我这个终年漂泊的游子抒情
 
乡愁在酒中打嗝
我在故乡摇摇晃晃中
指向虚构的明月

 
富顺西湖边上看落日
 
夕阳跨过山冈
在天边
打开心脏
给明月下一份聘礼
呆呆的我
坐在西湖边上
看夕阳做完这一切
就有些想你了

 
在内江
 
那些
在餐桌上
吹来吹去的风
那些
在餐桌外
飘来飘去的雨
以及涂了胭脂
抹了口红的岁月
今夜，都在内江
大千故里
被年轻和年长的风
念成了红肥绿瘦的珍珠
 
今夜，在内江
我牵着沱江，流淌
在太白楼上
枕一夜涛声
入眠。月光涌动的琴音
盖住你越来越小的梦

 
在世臻和平饭店
 
在世臻和平饭店，与宗亲刘志勇一起
坐在自己的姓氏笔画下
谈论我们刘氏家族的成员
除了忠厚善良，就是热爱和平
要不然宗亲刘家臻的饭店
怎么会在前面安放“和平”二字
 
顾名思义，凡来饭店进餐和住宿的客人
他都希望：平安地来，又平安地去
大家在一起时，和睦相处，互敬如宾
 
在世臻和平饭店，6楼包间
与众宗亲举杯畅饮
饮着饮着
我们就细数刘氏家园的树木和花朵
遍布祖国辽阔大地
长势一天比一天喜人
 
在世臻和平饭店，大门外
坐在自己的姓氏笔画下
我依着秋天和黄昏
看见曾经遭遇的险情
和被暗箭射伤的日子
随风而去
不再刀斧。不再仇恨
 
 
孤 独
 
我不想，那么快
就进入了黄昏
我还有许多打算
没有来得及虚构
 
秋天的残酷无情
就不说了
我想说的
还是这人间冷暖
伴随着嘶哑的蝉音
 
光着脚，走出88.7平方米的工作室
站在19楼的阳台
点燃一支烟
抬头看见千米之外的财富中心
屹立蓝天和白云
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但蝉，有气无力地叫着
喊我回到电脑桌前
写下这首孤独的诗

 
朴实的爱情
 
亲爱的，我养不起宠物
就养一些花草吧
连花草都养不起的
那一天
我就养一些
从一碗水老家山上进城来的
会说话、会开花又懂我的
朴素的苕藤
等你

逸西：隐居成都东湖一隅，靠水而居。出门看流水，流水如梦；回家看书，书似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