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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实向虚:生存与生命的风景

——浅议布日古德组诗《场院》

2021-06-02 23:17:34 作者:邢海珍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张黎明是一位投入了全身心精力为诗而努力的诗人,他的诗立足传统,汲取生活的精魂,为人生而写诗,不断求新求变,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收获颇丰。

  我的朋友布日古德,汉语名字张黎明,而更多的时候我习惯了喊他张黎明,他是近年来一位十分活跃的诗人。他写诗也写评论,既是布展诗情诗意的高手,又是辨析创造得失的行家。与张黎明相熟的十余年来,他的诗越来越好,可以说是蒸蒸日上,出手极快,数量多,质量也不断上升,各地报刊包括网上世界,常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感觉。

  在当今神叨叨、玄乎乎的诗歌世界里,故作高深者居多,而张黎明却是一位通透、明晰的诗人,他的诗虽不是淡如白水,但是又绝不是浑天黑地让人茫然无措。他的诗用时髦的话说是走心、接地气,有人间的烟火味儿,人情人性汁液丰足,乡土气息浓郁。我很喜欢张黎明的诗,读他的诗不费力气,是一种享受。

  这一组《场院》清新雅致,山风缭绕,泉水潺潺,回望往昔的童心与乡恋,必须会心微笑,让人五内清爽至极。我把《露天电影》全诗抄录在这里:

  “一本小人书/一页页挂在场院上/地道战、地雷战、上甘岭/血战西沙、红灯记、白毛女/二黄原版、西皮流水、单出头/都是黑白片,彩色宽银幕/幕布下又哭又笑//麻雀把黄昏交给了孩子/孩子在白色的幕布下/戴着蒿子圈,握着木质手枪/抓鬼子、抓南霸天、抓胡汉三/场院外、谷草垛的夹缝里/也抓住了民兵连长、妇女主任//我坐在一个砖头上/旁边是我的同桌三胖、二丫/看了电影,老师交代的观后感/写得一塌糊涂//”。

  诗人把生活提炼得如此精粹,所创造的情境如此美好,又是平易畅达,毫无斧凿的造作痕迹,若没有长期修炼的真功夫是无法达到这样境界的。露天电影,诗人打了这样一个比方,“一本小人书/一页页挂在场院上”,小人书是当年孩子们最好的读物,把这一事物同“露天电影”连接起来,打开了一条岁月深处的心灵通道,时光的影像在生命的感念中返回了童年。那些在快乐中忘我疯跑的孩子们游戏着,银幕上的坏人一个暗转,便把“民兵连长、妇女主任”的那点儿隐私折腾出来。诗人一个较劲儿的细节是“坐在一个砖头上”,是把老师布置的“观后感”“写得一塌糊涂”,这样传神的一笔,真个是“绝妙好辞”呢!

  诗人刘春说过:“里尔克说:诗不是情感,而是经验。以前我觉得难以理解,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精辟——如果一个诗人缺乏丰富的生活经验,就不会有出色的洞察力;缺乏对生活的深刻认知,就不可能写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缺乏独特而深厚的经验的文学作品,即使蕴含着情感,这种情感也是浅薄的,没有力量的。”(《习诗点滴》)张黎明的诗有很强的抒情性,就像一幅幅风俗画充溢着人情人性的内涵,他的诗对于生活表象的穿透力,正是来自于人生经验的积淀,是诗人对生活的悟性和理解的深度使事物具有了丰富的内蕴。

  《打谷场上》写的是远年特殊的生活劳动场景,马拉石头磙子给成熟的庄稼脱粒,这样的场面如今已经见不到了。诗的开头呈现了生动的具象情境:“十几套磙子/编成一组,二老板子赶套/伏天打麦子,冬天打谷子糜子/天上的星星,被青松岭的大鞭子/抽得雪花飘飘,月朗星稀。”这些已经消失的劳动场面来自诗人对往事的追忆,是一幅带有“古董”色彩的风物画图,凝聚着诗人悠远的怀旧情感和深切的生活经验。这一段写实居多,但也不无虚化,前三行是写实,表现劳动场景,后两行是虚化,“青松岭的大鞭子”是从当年的电影《青松岭》中借来的意象,鞭子的抽动与自然事物的星星、雪花对接,暗示着季节更叠和岁月流逝的沧桑心境。诗人张黎明心中有历史,而且其中蓄满了人生感慨:“祖祖辈辈/从山东莱阳来/闯关东、闯崴子/一直没闯出一根缰绳的/大半径、小半径”//东北人,大多都是闯关东的后代,诗人的先人来自“山东莱阳”,已是年深日久。诗人的感慨是“一根缰绳的/大半径、小半径”,人生在世,有时就像马拉磙子一样地兜圈子,有时天地很大,有时天地也很小,看是在前行,但走来走去,还是“半径”那么远。偌大的人生世界正如诗人在诗的结尾三句所展示的三个“一捆谷草”:“一捆谷草拧成鸡窝/一捆谷草去了土地庙/一捆谷草拧成了拉合辫儿”,人的生存不过是生生死死的路,“拧成鸡窝”的谷草是为鸡做巢,“拧成拉合辫儿”的谷草是为人建房,而“去了土地庙”的谷草则是死人的标志。生死之间,诗人用自己的方式阐释了生路跋涉的艰辛。

  张黎明的诗歌重视生活的实在性,他的诗中写实的成分比重较大,形成了真实、沉稳的抒情风格。他善于创造真切、充满风俗情调的现实性生活情境,善于重现往昔岁月的乡土记忆,沉浸于一些事物和特殊细节的观照中,寄托生命前行中的悠远情怀。《水塘涝洼地》是重回故乡时看到的今昔之变,一种追怀的心绪在情境里缭绕穿行:“或许老天有眼、苍天有灵/这一座村外的水塘、涝洼地/一进入五月,一到夜晚/就让我的这六七十户村庄枕着蛙鸣 贫瘠的家乡,就剩下这一座水塘/碱蓬、扁猪芽、灰菜、老苍子/围了一圈护着它,像极了护犊子的父亲/一只木斗克或隐或现,一使劲儿/就把月亮磕下半拉”//开头的一大段中,诗人纵笔描述故乡的景致,自然真切,让人身临其境。写实中也看见一些虚化的努力,如“村庄枕着蛙鸣”,以拟人的方式进入艺术化的唯美状态。还有众多绿色植物围着水塘,就像“护犊子的父亲”,并以“木斗克”的比喻,极为形象化地描述了塘边的风景,像人一样,“一使劲儿/就把月亮磕下半拉”。这种由实向虚所造出的境界是美好的生存和生命的风景,人生在诗意的路上,故乡已经渐去渐远,张黎明笔下情趣风靡的童年少年时光已被许多细节、场面所收藏。“在这里呛了几次水/学会了狗刨儿,蛙泳/一逃学就钻进这旁边的芦苇荡/一到麦子上场的季节,我和我的发小/就会给大人抓回几鱼篓的泥鳅、小鲫鱼”,这些美好的写实内容,清晰地构成了童趣和乡情的古朴画卷,时光虽然远逝,故乡却还在眼下还在心中。

  我知道,黎明是性情中人,他写的是性情的诗。读他的那些写亲情的诗,我常因性情而感动。《顶针儿》是一首写母亲的诗,一字一词,切切情深,写得极有温度:“母亲的针尖上 山村从黄昏走近,月色/越来越黑,越来越亮/母亲针尖上的星星/像小草上的露珠/晶莹剔透”//诗人从“针尖儿”看到了黄昏和月色,看到了闪亮的星星,看到小草上露珠的晶莹。幻觉入诗,是在虚化中进入了美不胜收的情境。诗人在沉缓的叙述中回到了亲情驻足的景象之中,“因为疼痛/母亲的顶针儿/一直戴在中指上/一到冬天,父亲屋地上/扒麻、编炕席、茓子、编筐篓/炕上,我的奶奶和母亲守着火盆/补袜子、纳鞋底、缝补孩子的开裆裤”,质朴的生存记忆,透出了浓重的人情人性的底色,亲人们在为生计而劳碌着。

  诗的结尾是“顶针儿”的一个特写镜头:“一枚顶针儿/锃亮,像母亲的心/被穷日子磨得/一点没绣”//把“顶针儿”的意象接通“母亲的心”,十分自然地凸显了诗的深度内涵,这枚锃亮的顶针儿“被穷日子磨得/一点没锈”,进入思辨和形而上的境界。写奶奶、母亲的《打袼褙》是一幅从民俗风情画卷之中流露着深情的佳作,记录了较为古老的做鞋的方式:“一块块铺衬/从包里拿出来/一块块精心组合/奶奶、母亲的拼贴画/没有咸淡平平整整//一盆盆糨糊/细腻、光滑、粘性/它把母亲的心思粘牢/墙垛子上,向着阳光微笑/小日子的广告没有文字//勤劳、节俭/一针一线、一块块/积攒着点点滴滴的家风//待嫁姑娘的包包鞋/全家的棉花篓、五眼鞋/都在一张张袼褙上//袼褙,小屯子的记忆/记住了你我他,记住了/东西屯的赵钱孙李。”诗人从记忆深处找到了乡土中的一个可能越来越陌生的词汇——“铺衬”,这是东北土话中的一个名词,就是破旧的碎布,最后的用途是打“袼褙”,用来做鞋。人们对这样的词语将越来越陌生,但是出现在诗人的笔下却是充满温情的。诗在虚实相生的情境里寄托了永远的怀念,尤其那些细节,如“从包里拿出来”“精心组合”“一盆盆糨糊/细腻、光滑、粘性”,深深铭刻着诗人不忘本色的无限深情。正如作家史铁生说的那样:“真诚是生命全部含义,诗就是真诚的生命抑或生命就是真诚的诗吧。对人类的爱,对这世界一往情深,对生活热烈而沉静的真诚,由此又导致对无聊萎缩的苟活的憎恶……”张黎明在质朴又美好的抒写之中打开了真诚与爱的大门,他的诗流动着一股浑然的、积极进取的真气。

  张黎明是一位有襟抱、有境界是诗人,他的诗歌创造追求大情怀、大气象,虽然他常于细节和意象中流连,但他总是以小见大,诗意总能驰骋乾坤、涵盖万象,勾勒出了人生世界的辽远景观,敞开了生命情怀的宏阔之思。正如王国维所言“诗之为道。既以描写人生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国家及社会中之生活也”,他追求刘熙载所说的“铜墙铁壁”、“天风海涛”的大向度。

  《麦子熟了》一诗是从“麦子”的意象起笔,由实向虚,在虚化中不断地拓展境界,写出了时代发展的气象和家国情怀:“想象中的/馒头、葱花饼、手擀面/一夜之间就兜进了/七月夜色、山山水水//火蝈蝈、绿豆蝈蝈、蛐蛐/是丰收的前导队,火红的战旗/直插青松岭、虎头山、南泥湾//麦子熟了/父亲的镰刀/母亲的想法/像一块石头落地//远方娶亲的山路上,父老乡挥舞着白羊肚手巾/把信天游一直从山岗上唱到/杨家岭窑洞前的枣园”//

  诗人立足现实的人生世界,用幻化来使镜头暗转,“馒头、葱花饼、手擀面”是实写,一下子转到了“七月夜色、山山水水”的虚化境界,“火蝈蝈、绿豆蝈蝈、蛐蛐”是实写,而“前导队”“火红的战旗”“青松岭、虎头山、南泥湾”则是历史的回望,是虚化的一笔。诗人把生活现实的丰收景象与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中的标志性事物,如“七月夜色”“虎头山”“南泥湾”“白羊肚手巾”“信天游”“杨家岭窑洞”“枣园”等一系列意象,构成了一条鲜明的历史链条,“父亲的镰刀”,“母亲的想法”,终于“像一块石头落地”了。诗的体量不大,但容量却不小,现实的场面、历史的景观十分恰切地融于一炉,表象写得坚实平静,内在却是荡气回肠。

  在诗意的创造中,张黎明善于通过主观的心性营造,不断地由实向虚,调动想象,在虚化中力求抵达诗的化境。沈德潜说:“诗贵浑浑灏灏,元气结成,乍读之见其佳,久而味之,骨干开张开张,意趣洋溢斯为上乘。”《场院》一组,既有眼前细节的注视,不乏细腻之维,又能抬头远望仰视宏观,远远近近,不觉间构成了有血有肉、有风云有气象的生存和生命的风景,比较充分地体现了诗人的总体风格特色。

  张黎明是一位投入了全身心精力为诗而努力的诗人,他的诗立足传统,汲取生活的精魂,为人生而写诗,不断求新求变,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收获颇丰。他坚持个性写作,不去追风赶浪,不去装神弄鬼,写故乡,写土地,写人性,写人情,写世相,写感悟,但他绝不因循守旧,绝不自我膨胀,注重更新观念,在冷静思考中走向诗的前沿,走向艺术更高远的天地。
 

  2021年6月2日星期三于绥化

作者简介

邢海珍,男,黑龙江海伦人。文学创作以诗歌为主,曾在《诗刊》《星星诗刊》《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诗作。创作之余兼及诗歌理论和评论,出版专著多部。曾获黑龙江省文艺奖、《中国诗人》年度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绥化学院中文系教授。